護城河處,有一隊人,像是在等待什麽,仿佛還有些眼熟。雙方的距離拉近了一些,對方便飛奔了過來。衛希夷興奮地對屠維道:“爹,是庚!”自從将庚派到天邑,庚便沒有再回越地。衛希夷擔心她身體不适,将她留在了女杼的身邊。女杼先居中山,再遷天邑,間或随祁叔往祁地居住些時日,庚也随着她四處遊蕩。有時還自己出遊,梃便跟在她的左右。
衛希夷師從風昊,師生從不避庚,庚算得上風昊半個弟子,不過兩人都不肯承認而已。即,衛希夷所學,庚多少都知道一些。既然南方幫不上忙,庚便決心留在北方,爲衛希夷探路。
其時疆域多變,征伐時有,庚的心裏,衛希夷要北上,再占點地方,又怎麽了?越地被治理得多麽好,水患也得到了遏制!就該多拿點兒地方!是以早在衛希夷動向之前,庚便在爲她探路踩點了。
庚揣度人心準得令人心顫,一早便看出将有大事發生,幾年間将王畿周邊跑了個遍。哪國友善,哪裏不好,誰與誰是姻親盟友結成死黨,誰與誰隻是面子情份會袖手旁觀,誰又與誰是仇人。哪國國君賢明,哪部族長昏聩,誰效忠申王,誰又對天邑不滿。哪裏受災大,哪裏受災小,哪裏國力強,何處道路可因洪水發生變化……
諸如此類,摸了個通透。
一朝聽說衛希夷北歸,登時飛奔回來。她原想出迎,卻不曾搶得過太叔玉。蓋因太叔玉有言“天邑裏,須得有一個機靈人,照顧全家”。不遠迎,出城相迎還是要做的吧?這一回,夏夫人、衛應就都沒搶得過她了。
太叔玉也看到了她,笑道:“阿庚盼你很久了。”
衛希夷道:“我也想她,她是不是比以前壯一點了?”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庚與“壯”是不沾邊的,依舊瘦而幹練,不像是在南方病歪歪的樣子了。衛希夷将她拉上馬,笑道:“你還是适宜北方。”
庚道:“您在北方也沒有不适的,對吧?”語氣裏有一絲緊張,擔心衛希夷在南方有了領地,便不想再謀北方了,那可不行!明明可以有更大的作爲,幹嘛便宜申王那個老東西呢?
庚比起風昊門下的護短還要極端些,風昊門下護短,自己知道,她卻是壓根兒不覺得這是什麽“護短”,理直氣壯地覺得這就是該做的事兒,不算“短”。
衛希夷痛快地說:“對呀。”既然決定了的事情,對自己人幹嘛隐瞞呢?尤其是庚,還要跟她商議事情呢。
庚得到她肯定的答案,與太叔玉交換了一個眼色,于身後抱緊了她的腰,将臉貼在她的背上:“真好。”
“嗯嗯。”
“夫人和阿應都在府裏,是先去宮裏,還是先去府裏?唐公呢?對了,王後不在城中……”庚開始請示起事務來了。
天邑之事,已得偃槐與太叔玉告知,衛希夷不假思索便說:“分開來做吧。”申王可沒有自己一家團聚來得重要!自己當然要去太叔府上,與母親、弟弟見面。成狐要去見姜節,兩人說些私房話。至于姜先,要看他自己的安排了。姜先外祖家,姻親衆多,陳後回了娘家,姜先還有姨母、舅舅在天邑,當去見他們。
衆人竟是将申王晾到了一邊,然而誰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還是庚提醒的衛希夷:“太子好像出來相迎的。”
衛希夷反問道:“那又怎樣?就算是王,也不能讓人不見親娘吧?”
這許多兵馬浩浩蕩蕩而來,天邑早得了消息,申王派出太子嘉前來迎接。太子嘉所立之所,又比庚等還要靠後,隻到得城門口,并不遠迎。
太子嘉的心情也不很好,繼母與父親鬧崩回了娘家,父親宮裏還有一個寵妾,爲了封地之事無時無刻不在怨怼。天災不止,祭祀無應,他又被派出來接姜先。申王有意派他去治水,這他是知道的,其實父子二人心中都沒有把握。
太子嘉覺得申王爲治水的事情傷神,是因爲用錯了方法。申王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擺出一副“我要治水”的樣子來,王的姿态應該擺得更高一些。誰要鬧着去治水,就讓他去,治水不成,正好将這些懷有野心的人問罪。王是仲裁者,宣判者,而不該自降身份,與諸侯方伯們争這樣的業績。
治水成功,可得人望,這個太子嘉也知道。但是,萬一不成呢?
還好,申王及時醒悟,以太子嘉爲正,以姜先爲輔。成了,是在太子嘉主持之下的。不成,便是姜先的經驗不對。
所以,今天,太子嘉來了。
太子嘉對姜先并無惡感,姜先是無害的,總是惴惴的,有些文弱,像隻兔子一樣,即便呲牙咧嘴,傷害也是有限。他的不快,源于陳後,這位年輕的繼母也太不體貼了。一個王後,鬧出了後宮裏隻有蠻女才會鬧的脾氣,蠻女都知道現在情勢不對,不像以前那麽恃寵而驕了,堂堂王後,跑回娘家了!
連帶的,太子嘉對姜先也有了一點遷怒。他預備見到姜先之後,告訴姜先如今天邑的情勢,以及陳後出走對申王的壞影響。陳後回不回來的,太子嘉并不關心,這麽愛鬧的婦人,不回來就不回來,彼此省心。
太子嘉又想到了衛希夷,蠻女們可真是“厲害”!這樣的時節,帶着這樣一支大軍回來,這是什麽意思呢?若是她有什麽别的念頭,可就怪不得自己動手了。自然從這支大軍踏入王畿,便一直處在申王的監視之下,就防着她突然發難呢。
祁叔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意思……
太子嘉越想越多,那一廂,衛希夷等人已經決定了接下來的行程。大軍駐在城外,并不進城,也不擺出攻擊的姿态,長辛卻被留在營中等候命令。率軍歸來的事情,是通知過申王的,否則大軍入王畿,早該打起來了。率大軍而來,本就代表了一種态度,在沒有挑明的時候,大家都裝作不知道罷了。
衛希夷等人與太子嘉擦肩而過。
姜先與太叔玉等還與太子嘉寒暄了幾句,衛希夷卻明确拒絕了太子嘉的邀請:“好長時間沒見到母親了,我等不及了。”
蠻女就是沒禮貌!太子嘉腹诽了一句,卻離奇地沒有在她面前拿喬,默默地放她走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總覺得若是阻攔,必會生事。有衛希夷開了頭,其後姜先便要去見姨母問情況,成狐要去見姜節,太叔玉也說有家事要回家。
堂堂太子,自落地以來,何曾受過這等冷遇?親自出來迎人,卻連根頭發也沒能接到宮裏去!
在百姓好奇圍觀中,太子嘉雙袖一振,咬牙道:“回宮!”情況有些不妙,他們居然蔑視起王來了,須得回去與父親商議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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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嘉回宮不提,衛希夷等人卻是各奔目标而去,恨不得肋生雙翼。這裏面,衛希夷與屠維是純然的盼着與親人見面,姜先的感情就複雜得多了。他對親生母親的感觀一波三折,折來折去,一時冷、一時熱,弄得自己都快要病了。太叔玉心中微歎,手肘輕觸妹妹,對姜先努了努嘴。
衛希夷輕笑一聲:“放心吧,阿先有辦法的。”
“那你也問候一聲嘛,體貼一點。”太叔玉小聲提醒妹妹。
衛希夷吱唔了一聲,道:“已經體貼過了……”
“嗯?”
“他想打,我幫他。”
太叔玉:……這也算安慰……吧?
“幹嘛這麽看着我呀?不然呢?你要怎麽辦?”
“……”可疑地沉默了一下,太叔玉道,“先動手打過了?”
兄妹倆面面相觑,大家都是實幹派呐!
幾團人影已經分開了,太叔玉又實幹地将妹妹拎到了姜先面前:“有什麽話要對唐公講,就快些說。”兩團人影停住,又聚成了一團。
姜先見太叔玉和氣,順勢添了一句:“叫我阿先吧。”太叔玉橫了他一眼,姜先一臉從容地等他的答案。太叔玉咬牙道:“知道了。”
姜先這才與衛希夷說起悄悄話來:“慢些說也行,我總在這裏的。”
衛希夷道:“我們回家見我娘和阿應,你那裏忙完了,住哪裏?”
“我怕被祁叔打出來,”姜先小聲說,“反正不在宮裏,有了變動,我必遣人告訴你。我與老師同去,不會有危險的,你自己也小心。帶兵而來,王恐怕已經有所警惕了。”
“他老實些,我就不打他。”
“喂……他經營日久……”
“知道啦,說說罷了,又不是立時要打,也不是非打不可,也不是非得我自己動手不可,不是麽?咱們分頭見人?”
“好。”
兩人嘀嘀咕咕好一陣兒,兩顆腦袋才分開來,頗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太叔玉看不下去了,将衛希夷押走,偃槐順手扯過了學生。衆人這才算分開了。
往太叔府上的路,衛希夷十分熟悉,一路上給屠維指點介紹,某處是何所在。屠維又忍不住摸頭發了。
到得府上,府門大開,女杼與夏夫人親在門口相迎。
屠維突然不摸頭發了,跳下車來,大步走到門前。女杼站在階上,屠維站在階下,兩人幾乎平視。衛希夷扒住車窗,緊張地捏緊了拳頭:“哎呀,說話呀,都說點什麽。”
庚往前湊了湊,兩顆腦袋擠在車窗的方框裏:“會說什麽呢?”庚很喜歡屠維的性情,比起那個懶散找事兒的棒槌,不知道好多少倍!
衆人的企盼之中,屠維張了張口:“阿杼。”
“來啦?”
“嗯,來了。”
“進來吧。”
就這樣了嗎?庚有點失望,又覺得這樣十分适合這二人。衛希夷張大了嘴巴……這……記得小時候,屠維回家,若是女杼回得早,在家裏等他,兩人也就是這麽四句話,加起來還沒别人一句話長。
“回家了。”衛希夷喃喃地道。
餘光瞥了一下,庚臉上閃過一絲頓悟,心頭一暖。許多平淡的事情,有了時光的加持,頓時變得不同了起來。
沒有抱頭痛哭,沒有對天長嘯,沒有長篇大論,屠維沒有一絲猶豫,跟在女杼的身後進了門。衛希夷在後面連滾帶爬地下了車:“等等!等等!還有我呢?!”是親娘嗎?!
女杼好氣又好笑:“就知道你丢不了!還不快來?”
衛希夷拖着庚進了家門。
一路上,關于天邑的情勢講了許多也計劃了許多,各人心中都有一本賬。此時齊聚,卻極有默契地誰都沒有提。夏夫人與太叔玉奉女杼與屠維上座,己等于堂下鄭重拜見。屠維與女杼含笑相視,經曆變亂,家人還能再聚,内心之歡喜實非言語能夠形容。
其次便是衛希夷鄭重拜見兄嫂。天下人都知道她是祁叔的妹妹了,她也管祁叔叫兄長,正名卻還沒有做過。像車輪一樣,太叔玉夫婦拜女杼與屠維,衛希夷再拜兄嫂,接着,祁昌與祁茂再拜見姑母……
一圈轉完了,屠維主動地、有些小心地問:“聽說,祁叔還有個侄子,這個……該如何拜訪?”
女杼望了他一眼。屠維低聲解釋道:“還是理清了罷,不然放在心裏,你也不痛快,他們也爲難。好與不好,大家在一起,一起擔着。”
女杼沒好氣地道:“有你這麽急的麽?”
屠維隻憨笑。
被厚道人一笑,自女杼往下都繃不住了,太叔玉心中猶豫,女杼終于發話了:“你算他什麽人呢?怎麽見呢?”
“那我去求見他,嗯?咱把這一篇翻過去,從此不用再惦記,好不好?”
太叔玉忙說:“我去。”
屠維道:“哎,哎,我去就行了,你們别都去,别要打仗似的。”
夏夫人感歎,這位叔父真是個厚道又實誠的人。她卻不知道,這位厚道又實誠的長輩,心裏明鏡似的。風起雲湧,大勢将變,自家後院可不能不太平。
虞公涅正在隔壁捶靶子,木靶子險些被他捶破個大洞來,他心裏不安得緊——你們一家人都齊了,哼……不會将阿昌帶走吧?
難得的,虞公涅感受到一種小媳婦式的憂慮。
太叔玉奉屠維上門,虞公涅還想繃一下。太叔玉認母之後,虞公涅有恍然——先前奇怪的地方都有了解釋,有不安——原來他還有更親的人,有憤怒——居然瞞着我!居然統統化作了三個字“怎麽辦”?平素掩飾得好,他也與女杼王不見王。現在屠維上門了,虞公涅忽然發現,對這個“怎麽辦”,他心裏沒有答案。
不想失去親人……虞公涅一瞬間能夠體會到太叔玉之前曾有過的心情。
不不不不,我才不要低聲下氣,虞公涅昂起了頭。這份氣勢很快便消散了——太叔玉之狡猾,也是不着痕迹的,他帶來了祁昌。祁昌邁着小四方步,踱到虞公涅身邊,拽拽他的袖子,張口吐出一個字:“哥。”
虞公涅瞬間軟化。
三人去不多時,便将虞公涅帶到了太叔府來。兩府之間牆上的門洞又被打開了,往來十分方便。夏夫人喜上眉梢,她知道,這是太叔玉夢寐以求的。太叔玉開心了,夏夫人也就開心。心道:這實誠人的運氣,總不會差。家中有個實誠的親戚,日子也會變得舒心許多。同時小小聲地對自己說,妹妹應該是像這位叔父的。嗯,屠維比女杼,可讓人覺得親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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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夏夫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厚道爽快又讨喜的人噎起人來,可比奸詐狡猾之徒更讓人難受。
話說,太子嘉兩手空空回到宮中,急匆匆向申王禀報了迎接之事,向申王讨主意。申王收養緊鎖,沉默良久,方道:“還是要迎王後回來的,你那是什麽樣子?确是我疏忽了王後,也該向王後緻歉。大事迫在眉睫,能争得一分助力,就要盡力去争,否則,悔之晚矣。”語中帶着明顯的疲憊。
太子嘉低聲道:“王後有不滿,說出來便是,何必……”
申王擺手道:“錯在我。”
一向高大的父親低聲下氣,太子嘉心中難過:“爹又何必……”
申王道:“你就是這一點不好,有傲氣很好,也要知道謙遜,會低頭。低頭又怎樣,又不會丢掉什麽,更不會死!比起死,我甯願低頭,隻要腦袋還安在脖子上,總有再昂起來的一天。要是掉到地上,可就再也擡不起來啦。”
太子嘉驚訝地道:“您何出此言?”
“越君是攜重兵而來的?”
“她要造反嗎?爹有此疑,爲何還讓越兵駐紮近郊?”
“她的性情,向來粗疏直白。或許爲了自保,又或者真爲了治水,都不是好兆頭,”申王冷靜地道,“已經有人無視天邑,無視我,敢領重兵前來啦。想這麽做,準備這麽做的,又豈止她一人?”
太子嘉遲疑地問:“那,是否要?”
“不要試探,不要對她發難,不要問她與南君之間有什麽約定。誰向她發難,她就敢動手,事情就不好挽回啦。且忍這一時,你一定要與阿先同心協力,将水患根除。隻有這樣,才能挽回局面。所以,要迎回王後啊。”
“阿先去他姨母那裏了,我看他也有些着急的,他的性子倒好。他會勸王後回來的吧?”
“性子若好,就勸不動。性子不好,就不會勸。王後那裏,我去請,阿先那裏,你一定要客氣,明白嗎?對越君也不要橫眉豎眼,在越地做成的事情,沒有她的首肯,也是不能夠的。不要小瞧了她。”
太子嘉勉強答應了。
父子二人想要息事甯人,度此難關,卻不知在别人眼裏,說話再好聽,也掩不過争功奪利的事實。有此心結,似屠維這等“老實人”,也要刺一刺申王了。
既然已到天邑,姜先又想借治水之事立威養望,見申王也是必須的。衛希夷與屠維才到天邑,亦須往見申王——荊國可是被他們給吞了,那是申王的方伯之國。
接見的場面頗爲隆重,申王欲爲太子嘉鋪路,再次大召諸侯,隻爲治水之事,是以百官、諸侯俱在。衛希夷與姜先聯手女瑩,将荊國并吞,是諸侯們關心的事情。祁叔多了個繼父,也是要圍觀的。
人很齊。
荊國處南方,在中土諸侯眼中,也有些蠻人的意思,這并不代表可以随便被吞并。荊太子的母舅,國雖小,也是一方諸侯。姜先師出有名,不好指責,衛希夷父女就成了他暗中針對的目标了。衛希夷的蠻橫,在天邑小有名氣,屠維這兩鬓微白,衣飾又顯得原始的“老實人”成了他心目中的軟柿子。
也不罵,隻是諷刺屠維靠兒女吃飯。
“我不如孩子,強過孩子不如我。”屠維面無愠色,反帶幾分老實人的驕傲。言語卻如利箭,将申王心口紮出血來——太子嘉不算差,确又不及父親之雄材大略了。
申王心累地打了個圓場:“天下父母心,莫不如此。我也盼着兒子比我好,唯願此番治水可成。”
衛希夷因問:“是太子治水嗎?早知道有太子做這件事,我便不帶這些人來操心了。”
申王心道,難道真是來幫忙的?他還真吃不準風昊這一門瘋子的心事,慎重地道:“誰嫌做事的人多呢?大家齊心協力,方能度此難關,越君有意,可與唐公一道,襄助太子。”
衛希夷卻不放過他,哪有什麽便宜都給你占的好事呢?她問出了一個申王藏在心中暗中執行,而諸侯們未必樂見的問題:“王要使太子秉政了嗎?”此言一出,連仇家都抛開了夙怨,一齊望向申王。
申王心中“咯噔”一聲,暗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