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人們發現,天下降下的水已經無法再令他們的生活變得更糟——當已經糟到了極限的時候,還能怎麽糟糕呢?反而是地上的事情,令他們越來越躁動不安。
此時距衛希夷南下已經五年了。
五年的時光,在曆史的長河中占據的位置,不如一河中遊魚探出魚尾的一瞬。對于活在當下的人來說,卻要實實在在地完這五年中的每一刹那,無論喜與悲。人們可以适應這滿地是水,卻又缺乏幹淨的飲水,食物緊缺,不得不放棄家園擇高地而居的生活,依舊無法理解變幻莫沒的貴人們。
五年間,申王做了兩件事情。其一,祭祀。祭天地,祭金烏日神,祭雨神水神。祭祀未能免此災禍,話鋒一變,改而認真做第二件事情——治水。
申王行事老辣,事涉鬼神,話不說死,事不做絕。起初,姜先建議治水之時,申王一眼便看中了其中的機遇,也看出了其中的弊端。所以,他對治水之事還算重視,卻又并未将希望與重點全部放到治水之上。反而是希望能夠借此之機,由自己來加強對大河兩岸的控制。姜先請求南下,他也就順水推舟了。
誠如風昊所料,申王亦有借此機會,爲親生兒子太子嘉樹立威望的想法。先以一人探底,治水治不好,也能暴露許多問題出來。這些問題若好控制,便派太子嘉去,若不好控制,便派會對太子嘉有威脅的人去,消耗他們的威望,以便日後太子嘉行事。
也是合該有事,按照以往的經驗,這樣的大水是不會持續很長時間的,正如暴雨不會一直下,總有停的時候。隻要利用好這段短暫的時機,便能做許多事情。譬如像模像樣的做幾次祭祀,祭祀完畢,洪水退去,則自己身上的光環便更閃耀。
若說申王不信鬼神,那是不可能的,若說他全信鬼神,也是鬼話!正在這虛虛實實之間,申王一向遊刃有餘。
申王沒想到的是,這次的水患會持續得這麽久!哪怕現在雨水比起最兇猛的時候少了許多,之前積累的問題使然,倒顯得這水患越發嚴重了。祭祀不成!再祭祀下去,就顯得天地鬼神祖先全不保佑自己了。申王果斷地停止了祭祀,轉而堅定地要靠雙手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非乞求他人賜予,神明也不行。
情勢不妙,申王便認真了起來。先是,罷免了治水不利之人,卻也不敢輕易讓自己的兒子去以身試險了。改而選派精明強幹之人,向諸侯們頒發了措辭嚴厲的诏令,命令各地配合。
各地諸侯此時想不配合也不行了,水患輕時,尚有人事不幹己高高挂起,及至全家被大水逼得“高高挂起”以避洪水的時候,諸侯們也認真了起來。
然而十分不幸,這麽大的洪水,誰也不曾遇到過,這麽多的人一齊使力,誰也不曾指揮過。連傳說中的英雄祖先們,也沒有這樣的事迹可以歌頌效仿。當此之時,無論男女老幼、無論貧富賢愚,大家都像是懵懂的孩子,全然是摸着石頭過河。既不知河之深淺,也不知河面寬窄,何時能走到對岸。
水災之後,又有大疫。不潔淨的飲水,不夠份量又糟糕的食物,被洪水淹死之後浸泡的動物遺骸。諸如此類,令人防不勝防。
當然,五年時,也不總是有壞消息的。好消息倒也有幾個,皆與水災、疫情有關,不斷地振奮着人心。
太叔玉早先有些經驗,曾得藥氏相助,臨危受命,才使許多人免死于大疫。此其一。
另一個就令人大爲吃驚了,衆人以爲遇些大水,大約是回不來的唐公姜先,居然從南方傳來了消息,他在南方過得極好!不但得了大片的土地城池,尚有富餘獻與申王。如果說這些,對苦于水患的百姓來說過于遙遠,沒有餘力去閑談的話,那麽,他與越君在南方居然克服了水患,使蠻荒之地變得安居樂業,就令人心馳神往了。
同樣的消息,申王自然也是知道的。
申王并沒有輕舉妄動,越國去此數千裏,消息未免失實。他先以知水患疾苦之名派了采風官南下,偵知諸般情狀,才下定決心——召姜先回來!
衛希夷,申王思慮再三,沒有下令召回她,有一個有治水經驗的回來,就足夠了。且姜先故國在北,母親師長心腹皆在北方,總有回來的一天。衛希夷就不一樣了,她的根基在南,正在南方過得滋潤,叫别來做什麽呢?申王并不肯承認,這個年輕姑娘身上的活力,灼傷了他。
申王自認對姜先還是了解的,姜先比他的父親好一些,卻也是一個沒有太多活力、有些拘謹的貴族少年。這樣的年輕人,正合适,合适做太子嘉的治水助手。
然而,衛希夷卻跟着姜先一起回來了,同行的還有屠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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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王的命令傳到越地的時候,衛希夷正與荊太子打得頭破血流,頭破血流的是荊太子。前有庚,後有風昊,兩位都不是什麽良善人,挑得整個荊國混亂不堪。越國趁機北上,與荊太子磕上了。風昊南下之後且不北歸,給衛希夷定的“大義”便是——應民所請。
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往南逃亡,是荊國南部百姓的一個傳統,荊伯曾以此爲借口南下。如今,風昊将這個借口給揀了起來,号稱是應逃人所請,是被民人迎而爲主的。
完美的理由。
彼時荊太子畢竟根深蒂固,數年相争,翦滅諸弟,正待緩口氣,騰出手來可以應對災情。衛希夷來了,不但帶來了“應民所請”的理由,又添了一條——讨伐不義。兄長殺弟,當然是不義的。
她又知荊太子與諸弟相争之首尾,荊伯“遺命”還是她親手寫的呢。這等好把柄,如何不利用?又将這舊賬翻出來,動搖荊太子之人心。荊太子恨得牙癢,也沒有辦法。
又大肆宣揚,衛希夷“恤民”,荊太子“貪暴”。跟随她的人都沒見過世面,有一點好處就比之前過得好,所以她可以少取一些,便能滿足。而跟随荊太子的人,多是見過世面的人,有更多的講究、更大的排場要支撐,少取便覺得受到了委屈。每當有根基的人遇到了暴發戶,總會有這樣的苦惱。
此消彼漲,衛希夷漸吞荊國。
荊太子見狀,不肯坐以待斃。然而北上困難重重,即便有人願意派來援兵,也難及時趕到。衛希夷又是一個打起仗來全沒章法的人,荊太子以往的經驗,在她這裏全然無用。譬如,放在往日,荊太子可以據一雄城,守着可以吃上十年八載的糧食,慢慢耗,等着援軍趕到城下,内外夾擊,誅滅侵略者。
現在道路難行,消息不通。衛希夷還很壞,她利用了四處都是的水,築起了長堤蓄水,待水蓄滿,往壩上開了個口子。好麽,放水淹城了!
從未見過如此厚顔無恥之人!耗不過就放水!
從未見過如此打法!這是在打仗嗎?
然而無論荊太子有什麽樣的道理想講,他被圍了,他守軍與百姓不斷逃往城外卻是事實。荊太子橫下心來,将自己的積蓄犒賞全軍,向衛希夷下了戰書——再不打,人就要跑光了。
站在戰車上,荊太子反思自己的一生,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的一生,順順當當活了二十幾年,直到三年前!不知怎麽的,就諸事不順了起來!似這等守軍與庶人叛逃之事,以前是想也不會去想的,因爲不可能發生!以他們父子在荊國的人望,怎麽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到底哪裏出錯了?
衛希夷卻沒有像他那樣想這麽多,她的眼裏,隻有眼前的這一仗,打完這一仗,才是頭疼的開始。一片澤國,如非必要,衛希夷也不想這樣。這些,以後都是自己要收拾的爛攤子!
可是不這樣幹不行,她必須速戰速決。越國新立,根基尚淺,她拖不起!誠實一點地講,越國興旺是真,積蓄不如荊國也是真,即便荊國已經打了這麽多年的仗,還遭遇了水患。民爲國之本,越國人少,需要人口的補充。荊國更有越國沒有的優勢——越國獠人,不客氣地講,叫做野人,不谙耕織之術,荊國百姓懂。這更是一筆巨大的财富。
衛希夷一點也不想把它打爛。
拖得久了,即便自己耗得起,對方也要被耗光了,拿到手裏來給自己添麻煩麽?
所以,不走正道就不走正道吧,先赢了再說。
即便這樣,也夠頭疼的了,荊太子這幾年,就沒有功夫認真治理國家,荊國水災看起來相當的糟糕。
拔-出佩劍,衛希夷咕哝道:“壞了,沒個五年,收拾不出大模樣來!”
衛希夷缺乏俘虜對方首領的習慣,荊太子頭破血流,一命嗚呼自是在預料之中。這一回,衛希夷沒有利用荊太子的死再做什麽複雜文章,隻是宣示了荊太子已伏誅,與姜先、女瑩一道,瓜分了荊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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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荊國分出去的時候,衛希夷的心裏隐隐有一種“總算不是我一個人在頭疼”的輕松感。要累一起累,衛希夷想。
姜先是很希望能夠一起累的,尤其是這個“一起”。他從未懷疑過衛希夷在戰場上會輸,無論對手是誰。換上了荊太子,更難讓人想到一個“赢”字。他已經想好了,荊國在握,則不再是阻礙。治國需得累得功夫,且吞并荊國這樣的大事,也是需要向諸侯宣示、向申王告知的。此時正是好時機,他們都自顧不暇,此時無法幹預。錯過了這個時機,隻要己方站穩了腳跟,再想反對,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再者,離鄉五年,又有成果,是不是……得回去正一正名了?陳後辦事牢靠,已與女杼、風昊達成了共識,屠維數年來也不見反對。此時不求一名份,更待何時?
姜先牙根癢癢的,獠人那是一個什麽破習俗?!夫妻居然可以随便散的?!常年與他們厮混,習以爲常了,那還了得?!可得設法說動希夷,一塊兒北上。
有了!
姜先靈光一閃——屠維和女杼,有十年沒見了吧?衛應都要長成大小夥子了吧?荊國已在掌握之下,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去了!
姜先打了無數腹稿,該如何對衛希夷說,又該如何遊說屠維等人,樣樣都想得差不多了,猛然間收到了申王的诏令,讓他回去治水!
瞌睡送來了枕頭,姜先開心不已,鄭重接待了來使,卻從來使的眼睛裏看到了躲閃之意。今非昔比,姜先早非當年的模樣,不動聲色地向來使套話。有心算無心,來使還道他是昔日少年,冷不防被他關切的模樣蒙混了過去,漏了點實話:“唐公不必過于憂心,王重視治水,有心令太子爲主,以唐公爲輔,凡事有太子擔着……”
很好,姜先心頭閃過一絲惱意——幾乎要忘記申王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申王是什麽樣的人呢?從他當年對付姜先父親的手段來看,這不是一個凡事隻會明火執杖的人,凡有利之事,他都會去做。不過這些年,對姜先好些,更符合他的利益,他才這樣做而已。
治水,已有了經驗,又有人填過了坑、鋪好了路,多大一份功勞,多好的一項威望,申王若不想染指,便不是申王了。
可是,你也老了啊!開始爲兒子養望了。姜先默默地揣測着申王的想法,唔,對我也不算太壞。不不不,原來如此!太子若是失敗了,還有回旋的餘地。若是你自己上陣敗了,就什麽都完了。
姜先轉了許多的念頭,對來使卻和煦如常:“有勞了,你且休息,待越君回來,我與她商議。”
來使奇道:“越君能做得了唐公的主嗎?”
姜先笑笑,不答,隻命人将他引住宿處,自己憤怒地砸了三張長案,才恢複了平靜,正正衣冠,親迎衛希夷凱旋。
衛希夷辦成一件大事,心情正好,見到他便從車上跳了下來:“你怎麽來啦?”
姜先張目四望,衛希夷的身後,随她南下的中山士卒們很好地保留了昔年由衛希夷開創的傳統——邀美麗的姑娘們同乘。姜先語帶遺憾地道:“你怎麽不是騎馬來的呢?”
衛希夷放聲大笑,将他拉上了車:“走,回家了!”
“好!回家了!”無論回去之後有多麽棘手的事等着他們商議解決,此時此刻,還是讓快樂多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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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悉申王相召,且沒有召自己,衛希夷也不含糊:“申王此舉,倒也沒有惡念,隻是惡心。”姜先與太子嘉一道治水,申王本意是有奪功之嫌,卻也證明申王此時是要動真了,必會支持,是想成事的。
姜先冷笑道:“誰知道一旦治水有成,會将我如何呢?是我大意了,這些年,他待我算不得差,隻是……他有親子,有他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與你同去!”不等姜先開口,衛希夷便主動開口。
“這個,還是向風師請教一下吧。”姜先自己反而猶豫了,他想邀衛希夷北上的時候,還不知道有這樣的棘手的事情。知道了,便不想衛希夷再勞累了。才拿下荊國,安撫百姓、治理水患都要時間和精力,衛希夷現在得劈成八瓣兒來使。姜先甚至有一種不如将女杼與衛應接到南方來的想法。
衛希夷道:“是該與老師說一下的。”說便歎氣,她手上的人不多不少,緊緊巴巴剛好夠用,她要北上了,哪怕隻帶很少的人走,也會對越國造成壓力。再者,她離開了,缺了一個拿主意的人,壓力更大。如何安排,是需要與風昊商議的。
衛希夷不想風昊與屠維一把年紀了,再踏入北方的糾紛,則二人便可代她坐鎮南方。她想親自北上,将母親和弟弟接到南方來。越地治水有成,比起正泡在水中的中土可安樂多了。祁叔玉若離不開,将他的兩個兒子祁昌、祁茂接過來,也是避災的一個方案。
這樣一個方案,首先遭到了屠維的反對。屠維與妻兒分離得太久了,之前是遇到了女兒,緩解了他的焦慮,女兒又需要他留在這裏,且妻兒在北方無恙,他才留了下來。現在女兒也要走?豈非又将他一個人剩在這裏了?那是不行的。
“我也去!”屠維沒商量地道,“與你同行,還是我自己去,你自己挑吧。”
衛希夷一口老血,依稀覺得這話有些耳熟。風昊卻笑了起來:“哈哈哈哈,我終于知道你這脾氣像誰啦!你也有今天!”
是了,這話是她自己用來威脅别人的!
親父女,不須再争執了,衛希夷将腦袋轉向了風昊。
風昊大方地道:“我留下,先說好了,暫代。”
衛希夷長出了一口氣:“知道了。”
于是,風昊代掌南方,衛希夷與屠維帶兵北上,就這麽決定了。
姜先:……這也太迅速了!我反對的話還沒說呢!
衛希夷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麽,搶先道:“一起,還是分頭北上,你選吧。”
風昊笑得更大聲了:“妙妙妙!”
姜先張張口,到了嘴邊的話換了一個方向:“風師,不知有風師可有教我?”
風昊道:“王後。”
“哎?”
“申王的事情,多問問王後吧。”
姜先猶豫着開口:“家母對國事,知之不深。”
風昊不甚客氣地道:“她已與申王離心。”
姜先表情一沉,鄭重地道:“我明白了。”
風昊再沒有什麽囑咐了,自己的學生,自己放心:“那個使者,别讓他溜了。”
使者便是來召姜先回去的,自然不會溜走,風昊的提醒意在讓姜先注意,不要讓他往外傳遞了消息。也是提醒衛希夷,不要顧忌使者的意見,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使者不召,就不北上了?什麽時候這麽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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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衛希夷便奉屠維北上,同往的除了姜先,除了五年前南下的軍士,又帶了兩千士卒,俨然一支大軍。她總能爲自己做的事情找到合适的理由——這些都是治過水的,用起來順手。
雖然扣下了使者同行,踏出荊國之後,消息還是被送到了申王的案頭。尤其步入王畿,快馬更是源源不斷地飛奔向天邑,申王的眉頭,皺了起來。
同樣得到消息的還有太叔玉等人,若非情勢不妥,女杼早便動身南下了。太叔玉得到消息,急與女杼商議。女杼默想了一下,道:“你去接她吧。”
“咦?”
“恐怕,不能善了了。”
“這——”
女杼口氣嚴厲地道:“事到如今,你覺得還能有什麽樣更好的結局嗎?當年,你的父親……哼!你以爲他不想嗎?每到這個時候,總是要死很多人的。不要心存僥幸。阿昌阿茂,送到安全的地方,你那個侄子,不放心的話,也可以送到南面去。此時做事,都要留一線根苗。”
太叔玉嚴肅了起來:“是。”
女杼緩了一口氣,輕聲道:“這一次,但願不要鬧得太大呀。你過來。”
太叔玉略有不明,女杼親手将一隻香囊挂在他的腰間:“帶着這個去見他,他不會對你不好的。”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