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到海邊

風昊行事随性,卻頭一回覺得随性不太好,他要是提早通知了家裏他要回來,這些人興許會收斂一點,等他過來問問意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擅自做下這等自作聰明的事情!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們這是想趁機占便宜呢!姜先主動與風氏聯姻的可能性……極小!且這等想法,明明是欺負衛希夷宗族不強,這是要搶人呐?!目的如此明顯,想讓人看不出來,那是不可能的!

這就很尴尬了。

風昊自己怎麽埋汰部族,說什麽蠢,那是自家的事兒,若是讓别人埋汰了,他也不見得會樂意。雖做不到像屠維那般赤誠,也不是對故國不理不問的人。然而!這件事情是風氏做得不地道了,萬一沒有因爲治水而被串螃蟹,因爲這件事情被串成了螃蟹,風昊也不知道怎麽收場了。

再者,凡事講究個水到渠成。若是姜先有意,風昊也不至于硬攔,姜先明明沒這個想法,你們來這個幹嘛?!對啦,男人娶一堆女人,是身份的象征,同姓爲媵,引爲援手也是常見的。可你看南君家打成什麽樣兒了?申王那兒陳後都要跑回娘家去了!真道這些女人會一直友好相處?做什麽夢呢?

信不信把你們全砍了啊?!

自以爲聰明是病,得治!

風昊有一個毛病,護短。此外還有一個特點,霸道。不得已的事情就罷了,比如當年去天邑。除此而外,他極少妥協,他的學生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毛病。他深知,凡有能力者,皆霸道,不同的是有的人霸道外顯,有的人霸道内藏。衛希夷……說她不是個霸道的人,反正風昊是不相信的。去分一個霸道的人的男人,這不作死呢嗎?

由于不曾提前通報,風昊來得突然,正巧撞上了這一幕。袖子一卷,風昊便要打人了。他在族中輩份不低,身份又超然,雖有些目下無塵的樣子,脾氣也不夠好,族裏卻沒少因爲他的出色而沾光。當衆打幾個人——哪怕是族中長老——打了也是白打的。

除了先打一頓,風昊也想不出更好的化解這尴尬局面的辦法了!

“我看你們就是欠打!”風昊兩眼冒火!他一路上路過“據說”是自己的領地也不曾停步,爲的就是怕雙方談不攏。當然,這個是打死他也不會承認的。這些人,還真是不招人疼啊!

“有你們這麽幹的嗎?!”

風昊在族裏橫慣了,他一發怒,休說是晚輩,便是長輩,也都閉上了嘴,俱是讪讪——當着客人的面被人無故責問要打,他們的面子也有些過不去。他們委實不知道風昊這是發的什麽瘋。他們确有私心,卻也是衡量過的,衛希夷獠人出身,宗族不強,确實是需要援手的,不是嗎?彼此有利,爲什麽不行呢?他們也真的不是在挖牆角,大家都這麽幹的。

風昊看他們還不明白,愈發生氣了,揮拳更厲害了。

正打着,衛希夷趕回來了。

這件事情還是避着她在談的呢,風氏雖覺自己的提議完全合情合理,到底還是避開了她。隻要姜先答應了,那後面就好說了,對不?

衛希夷匆匆趕回來,乃是因爲聽說風昊到了,她事先接到過越都傳來的訊息,知道風昊近來要到,特意放出了斥侯,卻沒想到風昊來的如此之快。一聽說風昊到了,便趕緊往回趕,恰遇到了風昊在……打人?

風昊看起來脾氣不好,卻不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對親族動手更是罕見——隻見過風巽主動找他練。如今動手,衛希夷直覺地選擇了袖手旁觀,認爲風昊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姜先見狀,腳下一滑,溜到了衛希夷的身邊:“回來了?順利嗎?”

“嗯,這是?”

“正要說事兒,風師來了,就這樣了。多半是他們家事。”姜先無辜地眨眨眼睛。

衛希夷一挑眉,姜先笑道:“真是他們家自己的事兒,風師回來太高興了。”

“我怎麽看着像生氣呢?”

“還沒說完,本來很高興,卻發現族人有些不妥帖,原有多高興,現有多生氣……咱們躲躲?”

衛希夷笑笑,她的性子确像屠維,看出來你有心事,你不讓問,我便不問好了。體貼得緊。

兩人手拉手退了出去。

人一出去,風昊便蹿到了門口将門踢上了,轉過身來,複又沖到了主座前,極有氣勢地雙掌“啪”一撐桌面:“你們都在想些什麽?!聯什麽姻?腦子被水泡壞了嗎?”

這比喻太惡了,諸人不由覺得腦袋一疼,仿佛裏面真的被灌滿了水。因輩分高、年紀大而幸免于難的風氏國主,風昊的族叔坐得還挺穩——看多了風昊發怒,習慣了。與風昊大眼瞪小眼,看了有一陣兒,緩緩開口,問道:“原來是爲了這個生氣?此事不妥?”

“您覺得很妥?”

“有何不妥?我國我家,不需要這樁婚事嗎?”

确實是挺需要的。風昊冷笑了一聲,道:“要不将那位唐公叫過來,咱們聊聊?”

“你要做什麽?哦!是爲了越君?你護着你的學生,大家是都知道的,可這件事情,于她有什麽損害嗎?唐公……他……他自己也不曾反駁呀!你還将他……吓跑了——”老人家仗着風昊不會對自己動粗,說話也多了起來,“你看看,我們正在說着,他樂意不樂意,咱們也不會要脅他,更無法強迫他,你這沖進來,是爲了什麽呀?”

老人家也很生氣,風昊總歸是姓風的,爲什麽要阻攔些事呢?!還是不是自家人了?

風昊直起身邊,手在頰邊扇着風,冷笑道:“真是不知死活!好,将那位唐公請來問一問?”

老人家道:“有何不可?”不過,老人家用懷疑的目光看着風昊。

風昊會意:“我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就坐這兒看着。”

老人家拍闆:“好!”卻又多問了一句,“爲什麽要阻攔?”

這也是殿内諸人的疑惑,風昊脾氣不讨人喜歡是真,聰明也是真。諸人身上的疼痛稍緩,又起了疑慮——莫非真有不妥?

風昊豈能說自己的學生不好?故意不答,反而說:“你們問問他,就知道了。”

要是姜先有相當正常的的觀點,真與風氏聯姻了,那也……隻好看希夷的看法了。不過,風昊對他的評價,就要大打折扣。他甚至覺得,姜先要是再有什麽歪心思,衛希夷也不用“嫁”了,自己的學生,多麽的好啊,有國有家,想要多少年輕健美的男子沒有呢?

世人心裏,多半會有“幫親不幫理”這種想法,風昊隻是比較明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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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正在與衛希夷說着河道的事兒,風氏之地,水患不重,他們尚須再往東行進。據風氏所言,再往東三百裏,便至大海了。衛希夷沿途又繪制了輿圖,眼見便能親見大海,也是非常激動的。

“小時候便聽說,海中有寶,有無數珍貝,海底有珊瑚,海上有仙山……”

姜先存了個念頭,等水退了,要造一艘大船,與她泛舟海上,往仙山一遊,一定很美。冷不丁地風昊那邊來人請,姜先是滿腹疑慮,還是随來人動身。因沒有請衛希夷,衛希夷也沒有硬跟着過去,隻說:“我去爲老師準備酒宴。”

姜先有些吃不準風昊來勢洶洶究竟爲了什麽,風氏很配合,這總不是風昊打人的原因。說起來,倒是被打斷了的談話,有待商榷。人總是自己,好事壞事,都會不由自主地往自己最關切的事情上去想。難道是因爲這個?

風昊也不願意?

姜先的念頭想了幾轉,人已經置身殿中了。直到他與風昊再次鄭重見禮,老國主才發現不對勁兒——他倆認識,風昊不說不做,姜先會不會有顧忌呢?轉念一想,誰個會以爲風昊會壞自己家的事呢?那就留他在這裏吧。

風昊難得用平和的口氣,将老國主與姜先未竟的談話又翻了出來,很是和氣地問姜先:“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姜先警惕地望向他,這眼神在風昊眼裏,比一隻幼犬的威脅大不了多少,風昊表情不變:“嗯?”

姜先心道,你這可真是太……等等!

姜先鄭重地道:“我幼年曾問過師濯。師濯告訴我,世間生靈都喜歡美麗而強大的同類,美麗而強大,我至今隻見過兩個人,一個是希夷,一個是祁叔。我是凡人,恰如師濯所言。”

風昊噴笑出聲:“哈哈哈哈!你小子會說話!”

姜先道:“說實話并不難。”

老國主驚訝地問道:“怎麽能不要媵妾?”這可真是太奇怪了!沒爹的孩子,常識匮乏呀!老國主面上雖不太好看,卻也不曾生氣,反是耐心地向他講了媵妾之制,以及聯姻之法。跟衛希夷比美貌比武力,就不要自取其辱了,老國主是個明白人,他要的,不過是個保障而已。

姜先耐心地聽完,才禮貌地答道:“沒有不想要更多的土地、城池、人口,不是因爲已有的不好,而是占有的越多,便越凸顯強大,強者莫不如此。多媵妾者爲廣子嗣,也是如此。”

“對呀!就是這樣!有誰嫌好東西多呢?”老國主心說,你不是挺明白的嗎?

姜先和氣地說:“夫人會不要我的,那就糟糕了。”

老國主:……

風昊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偃槐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學生?!”

姜先正色道:“現在有了。”

風昊頗爲得意地問老國主:“如何?”

老國主困惑已極,縱然是兩情相悅,婚姻大事又豈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呢?雖然姜先這樣不太正常,或許正在興頭上,老國主暫息此心,卻忍不住問:“若因此而壞了大事呢?”

姜先奇怪地道:“有什麽事比這個更大了?”

老國主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後輩,也确實是個不大懂事兒的年輕人:“唐公,此議暫休,老朽癡長幾歲,便倚老倚老,如何?”

姜先此時像極了人見人愛的太叔玉:“您請講。”

老國主再講聯姻之理,這回說的不是大家都會有媵妾,而是聯姻之道,是爲顯聯盟與赤誠。“譬如眼下,唐公有事經過敝國,敝國無不言聽計從。設若途經他國,不肯依從,聯姻便是一個好辦法了。”

姜先反問道:“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您會反對嗎?”

“當然不會。”

姜先聳聳肩,動作居然有了幾分風昊的□□:“這不是很順利嗎?”

老國主追問道:“若有反對的呢?”

姜先抽抽嘴角,低聲道:“我也有不講道理的時候。”他雖不如悍将,卻也是師從名士,排軍布陣是沒有問題的,近來一路南下,攻城掠地,被衛希夷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既挾唐之國勢軍勢,又有己之能,麾下不乏猛将勇士……對吧?

老國主:……

風昊笑得更厲害了:“早就說了,你們偏不信。小子,莫不是因我在這裏,才這般說的?”

姜先反問道:“您與希夷,是隻到好話就會迷惑的人嗎?”

風昊笑道:“聽女庚說你與以往大不相同,我還有些不信,今日一見,果然是有些不同了。”

姜先道:“有了想要追求的,就會讓自己越變越好。”

風昊敲敲膝蓋,起身将姜先拎了出去,決定和姜先再深入探讨一下改變的問題。留下老國主與一幹族人面面相觑,末了,老國主道:“你們雖挨了這一頓打,此事便算揭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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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風昊未曾在自己新得的領土上停留,洗塵宴後,衛希夷與姜先親自将他護送到去巡視。而聯姻之事,也恰如老國主所言,就此揭過,無人再提。會引起尴尬的人要離開,風氏族人一陣放松。

不開心的是風昊,他聽了要巡視便頭痛:“你還真給!我要這個做什麽?見到就頭痛!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八爲什麽天天找我的麻煩,我最煩這些事情了。”

他頗有自知之明,能力他是有的、眼光他也是有的、總呆在一個地方他也能呆得下去,卻真個不喜歡這些瑣碎庶務,嫌煩。他又違背此時的追求,既不娶妻,也不生養子女。要這樣一塊土地,确實沒有什麽用處。

衛希夷雙手叉腰:“那你說什麽辦?!”

“要不……你再收回去?”

衛希夷想打人了,面無表情地看着風昊。風昊被她看着看着,越看腰杆越挺拔,直挺到衛希夷别過頭去,才說:“你先留着吧,切得七零八碎的,就不成氣勢啦。”

“咦?”

“南方遠近都會有事,近者,你要應對荊國巨變。遠麽……申王将幼子分在南方了。”

“阿瑩不會與小孩子計較的。”

“小孩子總有長大的時候,小孩子的父母,可不是小孩子啦。”

“可我看現在打不起來的。”

“有備,無患。”

“哦……”

“你會不供養我嗎?”

“當然不會!”

“與其自己整治一國,何如我現在逍遙自在?”

衛希夷眨眨眼:“真的這麽想?”

風昊振振衣袖:“我可不是偃槐,我舒舒服服地這樣過了幾十年啦!”

衛希夷低頭想了一下,便下了決心,地,風昊可以不要,出産,衛希夷不能不給他。于是再立石碑,以原封地之賦稅的三分之一奉送風昊,三分之一維持貢上、維持土地的運轉,三分之一以營風昊身後百年之所。

這一次風昊便不再拒絕了。

無事一身輕,隻要不讓他獨領一國,風昊便有無限的精力,當即決定:“我也要去看海!你們不認識路吧?我去過呀~~~”

有識途老馬,真是求之不得。衛希夷樂觀地想:這下可方便多了!

風昊嘿笑數聲,忽然說:“你們知道嗎?”

待兩人豎起了耳朵,才慢悠悠地道:“王後差點要回娘家了。”

姜先險些從馬上摔下來:“什麽?”

“哎呀,這都大半年了,你們還不知道嗎?”

消息,自然要有人遞過來,他們才能知道。陳後不願兒子操心,事情又沒有鬧大,反而爲兒子讨了便宜,又何必向兒子訴苦呢?衛希夷這裏,女杼等人皆非多舌之人,又信任風昊,是請他給捎消息來的。

兩人這才緊張地聽風昊講述了來龍去脈。

衛希夷聽到此時,将事情串了起來:“新夫人,還好嗎?”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同父同母,天壤之别。”

“也……不怪她。”

風昊不想爲女媤多耗心神,反正,那是南君和申王家的事情,跟他們都沒關系。他關心的是治水的事情:“申王雖然答應了,也要看你們此間做得如何了。做得不好,恐怕也是不行的。我若是申王,與誰個不合,便讓誰去治水,治得不好,正可問罪。來回幾次,也有了經驗,再派太子嘉去,威望立矣。”

衛希夷與姜先交換了一個眼色。

風昊問道:“如何?”

衛希夷反問道:“您這一路,不曾見過成效嗎?”

“見是見了,王後問過祁叔,南方的經驗可以用在北方嗎?”

姜先将胸一挺:“您生于南,而近來居于北,自然是知道南北差異的。經驗可用不可用,端看如何用。”

“如何用?”

姜先久思此事,此時講來,也是合情合理:“疏浚之大政不變,如何疏浚,卻要先自上遊而下,遍遊諸國,因勢利導,方可成功。”

“遍遊諸國?如何因勢利導?”

說起這個姜先就熟練得多了,諸多國家信手拈來,比風昊還要熟練一些。某國何種習俗可以利用,某國國君性情如何當怎樣說服,竟是将中土大河兩岸國家數了個差不多。

風昊問道:“這些你都知道了,還需要遊曆麽?”

“皆是道聽途說,我想做成此事,必要親臨其境,方可确認。”

風昊贊許地道:“誰能想到,你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呢?”

姜先道:“我也不曾想到。”

衛希夷插不上話,看看這個,又看看總覺得他們是達成了什麽協議。随着步伐向大海逼近,這種感覺越發的濃了,風昊與姜先之間有了先前從未有過的默契。這一年的新年,三人是在路上度過的,衛希夷照着蠻人的習俗,點起了篝火,一衆人等圍着篝火飲酒、唱歌、跳舞,展望着日後的生活。

以疏浚之法治水已見成效,人人都相信,安定富足的日子即将到來。

衛希夷借着酒勁兒,将姜先揪了過來,問道:“你和老師,怎麽啦?”

“嗯?”

“變得好了起來。”

姜先笑道:“看你的面子。”

“才不是!”衛希夷大聲說,“你要不好,他才不會這樣呢。”

“那就是我變好了。”

衛希夷一怔,咕哝道:“是哦。”

姜先扶着她的雙肩,直直望到她的眼睛裏:“就是我變好了。”

衛希夷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嗯!”

“以後會更好的!”

“嗯!”

新年之後,依舊是沿河而下,走不多久,便到了海邊。浪如白線,自天邊湧來,到腳底下,翻出潔白的泡沫。令第一次見到大海的人驚歎不已,衛希夷雙頰泛紅:“這就是海!比地還寬!”

風昊捋須道:“這是自然,海中有巨龜,負山而行,見人則隐,仙人居焉……”

衛希夷悠然神往:“總有一天,我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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