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羅卻是神色如常,帶來了南君與女瑩的問候,又将女瑩與南君二人的書信轉交給了衛希夷。
他與女瑩的事情,衛希夷是知道的,知道也就知道了,并沒有像姜先那麽樣的感慨。這樣的事情,在蠻人看來,實屬平常。他爹是什麽人,與他有什麽關系?青年男女考慮起事情來總是那麽的單純。
南君的書信裏,對衛希夷的所作所爲大加表揚,并且承認了越國的地位。同時,提醒衛希夷——申王那裏,仔細周旋,不要留下把柄,給諸如荊伯之類的人日後攻伐越國的機會。又将自己的部分判斷告訴衛希夷,比如,趁現在申王騰不出手來,衛希夷可以吞并荊國,向北發展自己的勢力。
其意殷殷,皆是長輩的勸導之語。對于南君,衛希夷的感情是複雜的,少時他是一位英雄,坦蕩又富有能力,近乎完美。哪怕經曆了背叛與内亂,依舊不倒,可見确乎是位合格的君王。同樣的,長大之後,南君的一些舉動,在衛希夷眼裏,也有了其他的解讀。無論如何,不管南君心中存了什麽樣的念頭,對自己總是夠意思的。
衛希夷讀得出南君的潛台詞,意即,并不希望衛希夷勢成之後,與女瑩相争。這裏面,有昔年情份在,也有當今力量在。衛希夷情願将利益糾葛放到一邊,隻論昔年情份,那她也不想南下與女瑩争什麽,她的計劃,本就是北上。
打好了給南君回信的腹稿,再看女瑩的書簡。女瑩的書簡就簡單得多了,先是感謝了衛希夷願意分享治水之策。其次是将弋羅托付給衛希夷,請衛希夷代爲照顧。最後是一些姑娘家的私房話,抱怨一下如今的忙亂,水大了之後确有一些怨言,甚至隐隐提及是否因爲她的歸來……
衛希夷讀信的時候,庚就坐在她的身側,眼觀鼻、鼻觀心,眼睛一點也不亂瞟。衛希夷看完了信,便順手遞給了她,一直恭立階下的弋羅也沒有提出任何的異意。庚很快地讀完了信,與衛希夷交換了一個眼色。
衛希夷道:“王與公主的信,我已讀過了,事情我都知道了,将有回信。你們便先在這裏住下罷,巧了,我與唐公正要沿河而下,你們與我們同行。”
弋羅在她面前恢複了沉默的樣子,答了一個“是”字,便不再多言。
弋羅的身後,跟着幾個屠維舊友的子女,衛希夷小的時候多半是與女瑩一道玩耍,與他們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卻不妨礙她記住了這些人。一一叫出了名字,笑道:“又能多處一陣兒啦。”笑着讓白露帶各人下去休息,有什麽需要的,隻管招呼,甭客氣。
還是一如童年時的口氣,絲毫看不出來身份上的提高,一時之間,令人忘記了時間與空間的變化。小夥伴們都笑道:“不會客氣哒。”去年王宮中篝火前笑指姜先的那個姑娘也在其中,還取笑道:“唐公也一起去嗎?”
衛希夷笑道:“是呀。我也有伴兒了呢。”端的是落落大方,既不羞也不惱。
小夥伴們都哄笑了起來。
衛希夷忽然問道:“公主真的很好嗎?沒有人借大水對她發難?”
這話問得突然,小夥伴們皆是一怔,有,當然是有一點的,嚴重麽,也不算太嚴重,畢竟一直有大水,不過今年才剛開始大了起來。再者,治水之法送來的又及時……怔完之後,便覺出來,自己這一停頓,已經能讓衛希夷猜出許多事情來了。别看這姑娘和氣,内裏可也是精明得緊呀!諸人心中冷不丁冒出這麽個念頭來。
一片安靜中,弋羅忽然說:“我等俱是奉公主之命而來,公主之令尚可通行無阻,自然是無礙的。”他知道衛希夷與女瑩關系不錯,但是,也不需要事事都要衛希夷幫忙來的,女瑩需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赢得諸部的尊敬。
衛希夷眼珠子一轉,這些事兒女瑩都寫在信裏了,她當然能想到這背後的彎彎繞繞,猛然發問,不過是設下個圈套,讓弋羅開口。弋羅一旦開口,衛希夷便有理由留下他來了:“白露,領哥哥姐姐們去休息,弋羅,留一下?咱們聊聊?”
弋羅臉上浮出一抹懊惱的神色來——中計了!她不是傻子呀!多少事兒,掃一眼就能明白的,幹嘛問出來呢?必是在這兒等着我呢!她倆打小一塊兒,這是……像王一樣,也要考問我一番?
考就考!弋羅挺起了胸膛。
部族與父親的經曆,注定了他會受到質疑,這些弋羅都是有心理準備的。女瑩與衛希夷在王城的時候也說得明白了,不同的人,要分不同的對待,他這等後來投誠的,與人家一路忠心的,本就不一樣。衛希夷全家,還都算一路忠心的,直到現在,自立門庭,也沒忘了女瑩。
可是……總有那麽一點點的……
“王怎麽樣?”衛希夷卻突然問了一個與女瑩完全不沾邊兒的問題。
弋羅被問住了,表情有點呆:“啊?”
“王怎麽說?”衛希夷重複了一遍,“你們的事情,王城的事情,荊國的事情。”
“不問公主嗎?”
衛希夷道:“阿瑩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我小的時候,見過許多女伴或擔心,又或不喜,對朋友的情郎有威脅有動武,當時是當熱鬧看的。輪到自己了,我可不想讓别人看熱鬧。對阿瑩,我不用這麽做,我信她的眼光。對你,你若讓我覺得不妥,何必威脅你?我一般不喜歡說,我都用做的。”
“這是威脅我嗎?”弋羅聽出來了。
庚突然冷笑一聲:“我君說了,不喜歡用說的,都用做的。威脅是什麽?”
弋羅一噎,态度放緩了許多:“不知您有何垂問?”
衛希夷道:“我很擔心阿瑩的情況,你當然會幫她,但是,我要知道實情。”
弋羅想了一下,緩緩地道:“即便是王,也不是人人都依順的,此時依順,彼時反悔,也是……有的……”
“在我面前,不必這樣小心,王經受到背叛,當然會小心。你要記着,對王講實話,他能分得清,無論有多少考量,王做事,多少會給人留一線生機的。給你講個故事吧,知道當年太子慶嗎?”
“是。”
“他在國中養尊處優,一朝北上,發現自己的父親是‘僭越’,登時便不認了父母。至今未歸。是啊,從小經曆的、學的、所有人都告訴他的,與自己見到的不一樣,他覺得自己被背叛了……”
弋羅忽然道:“我想明白了!”他明白衛希夷爲什麽突然講太子慶的,也驚歎衛希夷确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麽“勇直”,他的童年,在南君“老子天下第一”的環境中生長,積累出無數的自信,又因部族與荊國相鄰,兩個敵國,互瞧不起。有朝一日,南君被親生母親背叛,國家陷入分裂,自己的父親又投靠了荊伯,從此低荊人一等。
“不錯,好幾年了,我的心确似太子。然而公主回來了,令尊說得很對。自從見到公主,我便知道,自己的軟弱,也找到了自己的信念。”
“哦。”衛希夷答應了一聲。
“越君。”
“嗯?”
“還是威脅朋友的情郎了呢。”
“……”再見!
庚淺笑一下,戳戳衛希夷,又點點案上絹卷。衛希夷又将弋羅喊了過來:“你很明白阿瑩現在的心?”
弋羅警惕地道:“正在……”
“行了,過來看看,阿瑩會想要塊地方?唔,三百裏我還能送得起。”
弋羅:……我還沒送得起三百裏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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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希夷一把豪擲,擲的也不是自己的越地,而是……荊國的土地。荊人不曾舉國來投,卻不妨礙不斷有小股過不下去的百姓攜家帶口南奔。自南君時代起,蠻地便是一些過不下去的人的最後選擇,荊國南部的百姓,往北走太艱難,便會往南。
也因此,越地收留了不少荊人,邊境上的荊人跑來了,還興越君好心幫他們把故土給“保衛”一下嗎?人有了,選其中精壯入伍,将國土一點一點往北推。前年用的“鲸吞”,今年便用“蠶食”。遇到荊國境内的抵抗者,視情況而定,或打、或招降。反而荊國現在是一盤散沙了,單打獨鬥,衛希夷可誰都不怕。
拿到的土地、人口,她也不獨吞,還想着姜先與女瑩呢。姜先哪能要她打下來的地方?何況,他也是個不錯的學生,學得很快,依樣畫葫蘆,個人武力比不上衛希夷,壞心眼兒可量一點兒也不少。
弋羅不好意思地爲女瑩選擇了靠近他自己部族的一部分土地,衛希夷也不含糊,當場畫出地圖,火漆封好,預備連同回信,一道送給女瑩。
從此,弋羅便安心留了下來,打起了包袱,準備跟着衛希夷、姜先,一道沿河而下。不過,他還有一個疑問:“這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做成?我怕王城,等不到我随越君處置完此間水患。”
衛希夷道:“得了吧,我派個人去,現在王城就能開工了,爲什麽派你們來?你就安心留在這裏吧。阿瑩那裏,我會派人去幫忙的,暫且能穩住情勢,等到你們回去。”
王,您的打算被看穿了。弋羅忽然生出了一絲絲對南君的……同情?
餘下的事情,就是看、聽、做,讓幹嘛幹嘛,不懂就問了。
弋羅收拾包袱準備出發的時候,衛希夷也在幫庚打包行李。新年的祭典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庚也到了該動身的時候了。衛希夷嘀咕着:“這一路并不很好走……”
庚道:“來都來了,去,自然也不會麻煩的。不過有幾件事,還請您示下。”也許是身份變了,庚如今說話也痛快了起來。
“什麽事?”
“是必要風師走一趟嗎?還是留在天邑代您周旋更好?夫人呢?太叔呢?您與太叔的身份,如何時相認?如何相認?要我謀劃嗎?如何待申王?不認他做共主,眼下恐怕是不行的,您的親人們,都還在北方呢,悉數南下,别人猶可,伯任……”
庚一口氣提了許多問題。
衛希夷悉數聽了,末了,給了庚一句話:“阿瑩曾說過,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的命令就是她的命令,我将這句話轉給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庚低下頭,眨掉了眼中泛上的水氣:“好。我會向風師與太叔、夫人禀明。暫且承認申王,太叔與您,該挑明了。”
“你等一下,”衛希夷道,“我得另派一個人跟你一塊兒去,帶上父親與我手書,讓娘再爲你辦一場大宴。”
庚沒有推辭,隻是問:“那……宮中王後那裏?”
“你問他。”衛希夷指向門口,一個逆光的身影熟悉極了——姜先。
姜先大步進來:“在說什麽?要我做什麽嗎?”
庚一闆一眼地道:“在說王後。”
“呃?”姜先還真的很少想到陳後,陳後改嫁前,他流亡時,無日不思念,及陳後改嫁,這份思念不知不覺便少了很多。畢竟母子連心,且庚無事不會閑話,姜先不由關切。
庚道:“您可已經見過君上父母,并無人爲難于您。”
姜先道:“我不是對你說過的嗎?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得了主。誰反對也不行!”
“對你說過的”?衛希夷挑了挑眉毛。
庚道:“哦。那麽,有什麽要帶給王後的話嗎?要不要将王後托付給我?”
這話從何說起?姜先狐疑地問庚:“這是什麽意思?”
庚敲敲膝蓋,吐出三個字:“新夫人。”
新夫人說的是女媤,原本不過是申王的新寵而已,陳後背後有娘家,還有一個越來越厲害的兒子,女媤縱能争寵,也無法對她構成威脅不是?何況,一個老王,早有太子,有什麽好争的?
但是,女瑩如今歸國了,同胞妹妹成爲了南君的正式繼承人,問題驟然變得複雜了。衛希夷在南君與女瑩那裏,很少提及留在天邑的許後母子三人,但是,隻要他們活着,必然會産生某些問題。
女瑩爲了跑路,着着實實朝着申王喊了好幾聲姐夫來着。而申王當時,哦,不止申王,許多人都以爲南君已經死了!現在,南君還活着,這個……
衛希夷與姜先面面相觑,姜先道:“我去寫信。”
衛希夷對庚道:“你先停幾日再走,我……要與阿瑩商議過……”
庚樂得多留幾天,衛希夷卻忙碌了起來,先是與女瑩通信。女瑩的信函到來之後,她又與姜先、庚、屠維等人再次商議此事,事情有些棘手——南君是完全不想理會留在天邑的母子三人的,不想再爲許後、女媤,又或者是太子慶再費一絲一毫的心血。而女瑩,多少存着一絲血脈親情。許後、太子慶倒還罷了,女瑩如今還真沒有跟女媤計較的心情。在女瑩的心裏,女媤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或許說得直白一點,與衆人不是在一個層次上的,别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唯有女媤,隻能依附于人。與這樣的人計較,有失身份。
是以,女瑩的意思,女媤能好好過生活,就讓她過下去得了。
衛希夷卻從中其中讀出了别的意思——女瑩也不希望這些與她一母所出的人,統統沒有好下場。至少,有那麽一個,能夠維持生活。女瑩在王城,恐怕也是有些愁思的。
這一切,最終卻要壓在庚的肩上,衛希夷皺起了眉頭。
庚卻坦然接受了這樣的難題,她覺得這樣很有趣,便說:“隻要活下來就行?那倒好辦了。”或者,過得不好,不傳到女瑩的耳朵裏,也是行的嘛!再或者,将他們打發得遠遠的,女瑩不親見他們的情況,也隻當他們好好的。
衛希夷卻又有一種主張,乃是自己作主,從荊地中又批出一座城來,以女瑩的名義,獻給了申王。兩邊糊,糊得兩邊都不計較了,維持一個和平的局面就好。這樣的事情,可是衛希夷鮮少去做的。
待一切準備妥當,也到了出發的日子了。不止庚要北上,衛希夷與姜先也要帶着弋羅等人沿河而下,雙方的任務都不輕。
衛希夷這裏,不止要考察河道,還要丈量土地,河岸數十裏,山川、植被、國家等等都要考察完畢。直到此時,庚也不得不歎一句“原來唐公早就很狡猾了”。早在天邑的時候,姜先就向申王提出了合作治水的事情,本意是想自家承擔的。而治水,就要考察這一切,等于是将凡河流行處的國家人口等等一切情況,都握在掌中了。
然而,彼時姜先實是未曾想過這許多,他隻是想,借此工程以立威望而已。
弋羅等人學到的更多,各族雜處,如何和睦相交,本是一個難題,以南君之智還翻了一回船,險些淹死,何況别人?然而一次大水,将許多人聚集起來,不分貧富貴賤,不分部族,都要同心協力,實是一個融合的大好機會!
各人有各人的收獲,分别的時刻也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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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庚帶着衛希夷爲她準備的一長串的車隊,有辎重有護衛,插着越君的旗子,卻向西行,經過姜先的領地,再折向塗國等地,繞過了荊國。庚還有些遺憾的——不能再從荊國經過,再搞點事情。然而奉命護衛之人大約是長辛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接了衛希夷的命令,無論庚如何動腦筋,他便隻有一根筋,隻認一條路,風平浪靜地将庚一口氣送到了許國,再折向北。
一路順風,乃是世間絕大多數人的追求,卻将庚憋了個夠嗆!
什麽鬼?!一點事兒都沒有!庚憤怒極了!恨恨地撩開車窗,卻見那個面相吊兒郎當,沒一點正形的家夥,嘴巴裏叼着一根枯草,哼着奇怪的小曲兒,松松散散地坐在馬上。說你是個實在人,誰信啊?!!!
然而,庚這回确實踢到了鐵闆!這位獠人裏的奇葩,既不像老族長之直白,也不似屠維之寬厚,與白露之伶俐可愛也不同,比起衛希夷那樣的活力向上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偏偏,這四個人都說“阿梃很可靠”,哪裏可靠了?明明是個棒槌!
從許國再往北,便是當年姜先與衛希夷回龍首城時走的那一段路了,依舊是……風平浪靜。
再不出點事兒,庚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生鏽了!阿梃依舊不緊不慢地走,邊走還邊好奇地說:“這裏水沒越地大麽,怎麽災成這個樣子了?哎哎,還是咱們越國好!”
庚聽了,憤怒地沖他喊道:“有這話,你就該早講!”
“可我才看到呀。”
……庚氣得話都不想說了,有這話,應該早講,然後在荊國境内講上一講的……
阿梃依舊慢悠悠:“哎呀,走嘛,快到那個天邑了,可要好好看看,比咱們那裏好看不好看。”
“……”
天邑當然是好看的,好看到……熱鬧極了!新夫人生下了兒子,這可真是……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