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屠維徹底驗證了他自己說過的話,他的兩個女兒,其實很像。羽以前就很會照顧家人,衛希夷當時年紀小,是淘氣的那一個。如今長大了,便顯出了這種相似來。
看天上有落雨的迹象,先跑了過來,讓他到車上歇息去。
每紮營,親自給他做飯,怕軍中廚工做飯不好吃不合他胃口。他們都不是講究的人,屠維這幾年飲食上也不講究,家中廚娘做什麽,他吃什麽,也不挑剔、也不曾特意挑選合用的廚工。姜先那裏倒有,衛希夷則以爲“南北口味不同”,每天自己去煮飯。
屠維初時十分享受,女兒長大了,會照顧爹了,真是感動又驕傲。這幾年他的日子過的,鍋冷瓢冷,有人這麽貼心,屠維感激老天把他的家人又還了回來。衛希夷似乎是找到了什麽新的愛好,越來便管得越多。從新王城走不十餘日,便開始隔日給他檢查一下身體,拎拎胳膊腿,摸摸腦門,就怕他病了。緊張兮兮的。
新冶在望,衛希夷已經發現到擔心屠維騎馬難受,要将他請到車上坐着了。彼時對陣,車戰與步卒才是主力,屠維也有自己的戰車,這沒什麽。衛希夷給他準備的新車,可不是站車,而是安車,可坐可卧,覺得寂寞了,還能喊個人上來陪他一起說說話。
屠維終于坐不住了,誠懇地與女兒作了一次長談:“爹還沒老到走不動路。”
衛希夷擺出很顧及他的感受的樣子:“是是是。”
“别敷衍成麽?”
“咳咳。”
屠維道:“放心,爹沒王那麽操心,還沒累壞。我還比他小好幾歲呢,哪有那麽早就累壞了的?”
衛希夷撓撓腮:“我這不是怕您曬黑了嗎?到時候跟以前不一樣了,我怎麽跟娘交待呀?”
屠維:……“你看看這個天!什麽曬?能曬着反而是福氣了!”
“嘿嘿嘿,那個,我也沒旁的事兒幹,總不好去折騰他們吧?”
“……”屠維懇切地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啦,既然以前沒有死掉也沒有壞掉,現在也不行。信不信爹?”
衛希夷低下頭。
屠維摸摸她的腦袋,柔聲安慰她:“莫慌,莫慌。沒見着我的時候,你不是也過得很好嗎?我就喜歡你那時候的樣子。哎,這車還是有用處的,給老族長送去?他可比我老多啦。”
嘴巴嘟了起來,衛希夷别扭地說:“我給他老人家準備了。”
“生氣啦?”
“沒有。”嘴巴上這麽說着,神情可不是那麽一回事兒。
屠維道:“我現在可不想當老朽呐!從你們小時候,我就想,有一天,可以和自己的孩子們一起征戰。可不想到了老被嫌棄是拖累。”
“我不是那個意思!”衛希夷急切地打斷了屠維的話。
屠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一樣的。你姐姐和王子在一起的時候,你看我費什麽心了嗎?插什麽手了麽?弄丢了一次,老天垂愛,又将你們送了回來,我的心情,也變了呀。”
“哎……”衛希夷呐呐的。
屠維輕松地轉移了話題:“那個唐公,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現在還不知道,”衛希夷說,“你先前以爲,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痛痛快快說出來就行。現在才知道,明明并沒有想一直在一起,要說不想在一起,又不太像,奇奇怪怪的,都不像我了。”她最後又添了一句。
屠維道:“要是以後你喜歡他了,他卻跑了呢?”
衛希夷道:“跟不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很難受吧,那就……算了吧。”
屠維覺得這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是爹,不是媽,跟閨女再細說心事,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他又轉了個話題:“那,比起給我車,還是給我說說你哥哥吧。”
“呃?哪、哪個?”
屠維苦笑了一下:“哪個都說說吧,我都想知道。”
“哎……”
兩個哥,一生一死,死的那個,她北上之後并不曾見過,隻能三言兩語帶過。生的那個,卻是七年不斷有接觸,可以說的就太多了。從見面時的隐忍說起,到他的寬容、耐心、智慧……衛希夷的嘴裏,太叔玉就沒有缺點。
屠維聽得很認真,末了點頭:“他能長成這樣,也是不易,合該有那樣一個妻子陪着。啊,到了!”
新冶,到了。
————————————————————————————————
再到新冶,便與前來詐城時不一樣了。補給充足,城裏也沒有敵人,屠維攜着南君的诏命,衛希夷手中有女瑩的半片符印。新冶城裏,與新王城一般,依舊流傳着她殺人不眨眼的美麗故事。令行禁止,十分順遂。
新冶城中如今的主事,卻是弋羅的父親。明知他與許多頭人一樣,皆是誰來爲誰效力的牆頭草,風吹兩邊倒。然而此人在新冶年載既久,又有些能耐,最要緊的是,無論南君還是女瑩,如今都乏人,便權且用他了。
見到衛希夷與屠維,弋羅的父親逢巢十分熱情。荊伯昔時的宮殿,他自己也不敢住,而是悉心維護了起來,預備女瑩若是回來,又或者南君與女瑩出巡,可作他們落腳之處。衛希夷與屠維來了,還攜了一個姜先,沒有比這荊伯舊宮更合适的地方了!
逢巢将三人迎進宮中,半道兒上才知道,随行的還有一個獠人的老族人,又急急吩咐人去再開庫添置。望着這許多人馬,獨不見原本要來的女瑩,也不見了自己的兒子弋羅,逢巢耐着性子,待安頓好了老族長,才向屠維打聽——就他看起來最好說話。
“不知公主與小兒何時到來?”本來說好了的,女瑩也提兵北上,與衛希夷一同占荊國的便宜去。
屠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王突然有事,留下了公主,至于弋羅麽……”
“怎麽?”
“也許是好事,也許是壞事。”
逢巢更急了,圍着他不停地行禮:“老兄你就不要逗我了,我八個兒子,就這一個還有些本領,他要出事,我也活不下去啦。投荊伯的人是我,他那時還小呀!”
屠維笑着搖頭:“也許是好事呢。這個我可說不準,可真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難道?王有什麽事要交給他做?是件難事?”
“王是要考驗他的,現在是什麽樣子,我也說不好,不是你……”
“我老實!我一定老實!爲王守好疆土!荊伯再來,我必取他項上人頭。”
衛希夷敲敲柱子:“荊伯已經死了。”
逢巢擦擦汗:“是是是,老的已經死了,小的可還在呀。我一定忠于王,再不做背叛王的事情了。”
衛希夷奇道:“荊國沒亂?荊太子登臨了?他的兄弟們都這麽沒用嗎?怎麽讓他這麽短的時日就坐穩了?怎麽回事兒?”
逢巢一頭擔心着兒子,一頭又不得不回話,說得颠三倒四的:“是打起來的,還在打,沒打過,也沒死……”
屠維打斷了道:“莫慌,王有事要交與公主做,弋羅是公主護衛,當然也不能輕離。”南君生病了的事情,暫時還是不要随便亂出來的好。屠維與衛希夷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并不提及。
衛希夷道:“要追究你,得有多少人跟着心慌?王不會這麽做的。”
逢巢這才略略安心,将荊國之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荊伯兵敗,想退往新冶,是個正常的路子。得到新冶被占據之後,并非直接回國,而是使青陽來遊說。固然是想趁南君立足未穩,父女倆并不曾見面再次取得聯系、互相信任,不想錯過這個好機會。也未嘗沒有“我今兵敗,無有護衛,回去恐爲其所圖”的一點點懷疑。
敵人狡詐,自己的兒子就真的蠢到被人騙了辎重的地步麽?荊伯隻能懷疑太子是否别有企圖。
女瑩故意放走了荊伯其餘二子,使他們以爲荊太子本意便是如此。二人還攜有荊伯“手書”,又有荊伯昔日侍者爲證。荊伯确是死了,荊太子确是給女瑩資助了一些東西。衛希夷也确是用這些東西坑了荊伯。拿着這些證據,荊伯二子歸國,底氣既足,也有好些人信任他們。
荊太子這裏實在是冤枉,他或者會有“我是下一任國君”的想法,卻還沒有生出現在就坑死親爹的念頭來。如何肯受此冤枉?況且,他還有話說呢。以爲二弟帶着侍者,居然能夠活下來,而親爹死了。死無對證,未必不是他們謀害了荊伯,假傳遺命。
這種說法,也很有道理的樣子。南邊的事情,都是你們說的,證據也是你們拿出來。而這個證據,親子與近侍,想僞造也不難嘛!
雙方各執一詞,荊太子既知父親已亡,便在親信擁簇之下以太子的正式身份,即位爲君。
另一面,另外二子也不肯示弱,也在與荊太子不合、且相信荊伯遺命之人的擁戴之下,以其中年長者爲君。各自爲父親發喪,而迎回荊伯遺骸的問題,卻被雙方暫時擱置了。雙方互不信任,太子強而二弟弱,出兵,必是太子出力多。然而太子不熟悉蠻地,又需要二弟配合。太子恐二弟謀他精兵,二弟擔心太子借機取他們性命。
雙方再也談不攏,也沒有立下“先報父仇者爲君”這樣的約定。
荊國分裂了。
正在分裂中的荊國,正準備内戰。逢巢先前提心吊膽,就怕他們一聽荊伯死在這裏,盡棄前嫌,回來報仇。女瑩不在,衛希夷也不在,讓他自己對付?他是對付不來的。若是打得過,他先前也不必投了荊伯了。
還好,兄弟間的仇比父仇還要深,皆以爲對方害死了親爹,沒來打他。逢巢開心不已,回頭卻發現本該随女瑩回來做一番大事的兒子沒回來。屠維與衛希夷雖有解釋,逢巢依舊有些懷疑——是不是王城有什麽變故?
看衛希夷的樣子,看她的軍容比先前更盛,不像是敗逃。則女瑩應該無事?那麽,是誰出了事呢?是公主與王後相争?逢巢猶猶豫豫的,開始考慮起站哪邊的問題了。
衛希夷若有所覺,臨行前,對逢巢道:“公主很好。我将往新城安頓,且不南下。”少動歪心眼兒。
逢巢頰上一抽,老實答應了。
————————————————————————————————
衛希夷在新冶城停留得并不久,稍作整頓,便攜衆前往她新得的領地去了。新領地亦多山陵水道,名爲越。治理領地她并不生疏,然而南方的情況與在中山時又有些不同。中山之地,有伯任照應,又有風昊指點,到了南方,便是她自己說了算了,當然,出了問題,她得自己擔着。在中山,出了毛病,受苦的是來投奔的人,在這裏,出了毛病倒黴的是獠人。在心裏,獠人也比别人更親切那麽一點點。
衛希夷分外小心。
她的領地如今隻有三座城,安置獠人卻是夠了。有難題卻是姜先,他也從女瑩那裏分到了些利潤——兩座城,也需要去處置。然而這樣一來,便是與衛希夷分開了。姜先是不願意的。
再者,任續與庚雖然暫時沒了被荊國拿來洩憤的危險,久不聯系也不妥當。要聯系,便要穿過内亂中的荊國,又或者繞遠借道他國。兩家各派信使,也是麻煩,何不一同呢?
然而,令姜先沒有想到的是,天也幫他的忙——分贓的時候,衛希夷原本想要離新治更遠一點的地方,姜先高風亮節地拒絕了,以爲是給偃槐的,當然要離偃槐原本的地方更近些好。到了現在,他要去自己的地方,便要路過衛希夷的地盤。
然後,他就走不了了。
天像開了個大口子,一個勁兒地往下倒水!
分城的時候,女瑩是照顧着衛希夷,給她分些大些的城,好些的地方。然而,無論何等樣的城,都是位于水邊的,且不少城内有水網。平素這些地方,也似新冶一般,有河道是方便了船隻出入運輸。一旦漲水,情況便不容樂觀了。
衛希夷到的時候,城内已經開始有人逃出城了。城牆,對居住在裏面的人,是一種保護。在這個時候,卻又成了一種禁锢。城外漲水,了不起搬個家。城内河道漲水,人便隻好上房頂了。
衛希夷從未見過這麽大的水!
她原是滿心歡喜,可以爲父親了結一樁心願的,現在一看,這地方還不如獠人原本居住的地方呢。起碼,那兒沒有泡在水裏呀!
城内之人看到兵馬來了,微驚之後,又該幹嘛幹嘛去了,爬房頂的,撈鍋的撈被的。已經這樣了,哪怕是來搶劫的,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城内倒有留守的人在,認得衛希夷的人馬,哭着上來迎接:“可算來人了!咱們這可怎麽辦呢?”
他問得理直氣壯,這地方歸了衛希夷,衛希夷便是越君,便有責任将眼前的難題給解決了。
衛希夷也是頭一回碰到這事兒,還不能慌,面上作鎮定狀地道:“哭什麽?先将事情給我說明白了!”
“最大的災禍,已經在您面前了,就是這天、這雨、這水。君上,該怎麽辦呢?”
衛希夷繃住了,先問:“房舍損壞了多少?糧倉還好嗎?士卒們還吃得飽嗎?”不管到了什麽時候,能吃飽是最大的問題,這個問題隻要解決了,就不會出大亂子。這是衛希夷的心得。
虧得是南方,爲了防潮,連住家都是幹欄式的構造。糧倉更是要架得高高的,且還不曾被淹沒。
衛希夷估且放下心來,下令:“守好糧倉,安撫百姓,讓他們不要離開。”
“這……人要躲災,誰又能攔得了呢?”
衛希夷橫了他一眼:“你不會告訴他們,外面的雨更大嗎?”
“可外面不像城裏,這就是個水缸,進來的水出不去呀!”
“進來的出不去”提醒了衛希夷,她問姜先:“阿先,你還記得……”
姜先恰在此時開口:“希夷,我有辦法了!”
“你先說。”兩人異口同聲。
衛希夷笑着做了個手勢。
姜先道:“那一回,公主在見部族頭人,咱們泛舟,看到的……”
屠維的耳朵支了起來,越發覺得閨女掉坑裏爬不出來了。都一塊兒泛舟了!
衛希夷右手成拳,砸進左掌:“就是這個!”
姜先道:“不錯,水道疏通得好,城内便不會積水。城外也是一樣,将河道疏通了,兩邊的低地也便不會被淹沒了。”
“那可是個大工程了。”其時無論灌溉,抑或行舟,都要依靠河道,人工開鑿的運河極少,多半是在城内。譬如南方,是将原有的水道略作修整。
姜先的眼睛卻亮了起來:“那也要做呀!”他原本打的主意,就是想經過申王的許可去治水。然而一則年輕威信不夠,二則搶的人多,最要緊的是,他也沒有把握能夠有辦法治好。現在,一個很好的辦法擺在了眼前,他願意先在這裏試一試。
北方治水,要與許多國家協作,在這裏,他隻要與衛希夷達成了共識,再與女瑩确定了不會受到反對,就可以了。
地勢的原因,姜先的城池在上遊,洪水洩下,越國便要接受更大的洪水。姜先以此爲理由,大義凜然地道:“此事我怎麽能夠坐視不管呢?”
衛希夷笑道:“好。那咱們分頭行事吧。”
“嘎?”爲什麽要分開?
“你回你的地方,安撫庶人,招俫役夫,我……也要将這裏的人都安置好,清點人口。然而,咱們再丈量河道,看看如何疏浚,可好?”
姜先再三向她确認:“大河上下溝通,各行其事,确實誤事。你我……何時再會?又會于何地?”
衛希夷回憶了一下地圖,道:“既然自上而下,我會帶人去尋你的。時間麽……以兩月爲限,可否?”
姜先道:“好。”他得回去他的地方,将庫藏清點,再安撫士庶,點出青壯來好疏通河道。一路上,姜先也沒閑着,皆是沿着河道前行,以觀察水路。記下何處河流彎曲,不利排水,何處河無堤岸,容易漫水。隻等兩月之後再次相見,好好地驚豔一把!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衛希夷的動作比他快得多了。隻花了十數天的功夫,她便将越地安撫好了。辦法十分簡單:我給你們吃的,你們給我幹活。簡單又直白。每人按日發給口糧,凡領受者,皆要登記姓名,爲她幹活——挖河。
十數天不算長,卯足了勁兒來幹,足以使城中水位降到了一個比較安全的位置。衛希夷再次清點三城青壯,分出部分在地勢更高的地方築了簡單的居所,以防夏季更大的洪水來臨之下,下城無法排水。
屠維與獠人老族長留在了越地,衛希夷親自帶着另一半人,溯流而上,去尋姜先。
彼時姜先已經先幹上了。他的城池水淹得不算嚴重,然而考慮到河道總是要修整的,早點幹,早點完事兒,他果斷地提前開工了。
衛希夷到來的時候,正看到姜先頭頂鬥笠,褲腳挽得高高的,光腳踩着木屐。他正低頭扶着一柄木鍬,腳下微滑,皺了皺眉,看着養尊處優的腳上沾滿了泥水。心一橫,将木屐踢掉,擡頭嚷道:“給我雙草鞋……鞋……鞋……”
=囗=!她怎麽來了?我我我……我這打扮……
衛希夷就喜歡這打扮,一瞬間,她就覺得我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