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親人,也不能隻拿幾顆人頭,衛希夷既然連衣裳都準備了,則正常的祭口也是有的。
天公作美,沒有下雨,天上布滿了白雲,偶爾還有幾縷陽光從縫隙裏透出來。擺上祭案,整整齊齊地碼好了常用的祭品,在祭桌前的席子上坐下來,衛希夷忽然覺得内心一陣空曠。
女瑩在她旁邊坐下,兩下姑娘你看我、我看你,女瑩低聲道:“我們回來了。”
“嗯。回來了。他們也搬家了,可大家終歸……”衛希夷默默地從懷裏掏出一隻竹編的小匣子來,依舊是她自己的手藝,比小時候做的規整得多。打開來,裏面是一堆各色蚌殼磨制的首飾,在陽光下反射着淺淡的七彩光。
“現在也不能再給你戴上了,”衛希夷嘟囔着,一件一件,投到火盆裏,“也不知道你喜歡哪一個,真是的,都不會挑剔,隻好想到的樣子都做一個給你了。不許嫌棄的,嫌棄了我也不管,你來找我呀。”
女瑩摸了摸火盆的邊,輕聲說:“阿嫂管你要過東西,真好,我不知道我哥喜歡什麽,他也從來不跟我要什麽。都不知道要給他些什麽好,也不來跟我說一聲。”女瑩小聲抱怨着。
屠維站在她們身後,心道,别人畏鬼神如避蛇蠍,你們卻……唉……
慢慢的蚌殼燒褪了美麗的光澤,隻剩下灰白的顔色,拿銅釺子一撥,便碎了。火苗的熱度舔着姑娘們美麗的臉龐,衛希夷道:“他們,你可要看好呀。”
“放心。”
不遠處是南君,到了這裏,南君反而沒有在最前面,隻是默默地看着她們。近年來,王子喜越發成了他的心頭好,死亡更彰顯了他的品格,心中的遺憾越來越濃烈,終于在此時達到了最高點。還好,女瑩回來了。
當然,阿滿也是需要安撫的,她的部族還很重要,她本人,相較許後也要好上一些。南君站了一會兒,對默默陪立在一側的阿滿道:“她們都長大了,我也老了。”阿滿一驚,心中滿是酸澀地問道:“那我們的兒子,還能長大嗎?”南君看了她一眼,阿滿也是一臉受驚的模樣,南君道:“當然。”
也确實有必須,與兩個姑娘談一談了。兩個小東西,打小就淘氣,主意大着呢。還有姜先,他千裏迢迢跟着過來,難道是爲了懷念舊時經曆?若是與荊伯有仇,荊伯已死,又何必再深入煙瘴之地?總之,姜先也很可疑。
好在人都在面前,衛希夷也是故意說的不敢進城,這些南君也都心知肚明,卻還故意在衆人面前示意屠維,勸衛希夷入城入宮。
屠維猶豫了一下,爲難地考慮,究竟女兒要住在哪裏。
屠維在新王城,光棍兒一條,南君給了他大宅,他也用來當靈堂。夭折的孩子們的,羽的,倒給生死未蔔的妻兒都設了房間。整個宅子,陰森森的。南君關心他,有意爲他再娶,都被拒絕了。虧得是拒絕了,否則今日,真不知道要如何收場了。
自己的家,也有好久沒來住了,總得收拾一下再住人,到底是個姑娘家,哪能那麽粗糙地養着呢?王宮也寬敞,和女瑩離得近,也好商議事情,屠維自己是南君心腹,在王宮裏也有他宿衛的單間。唯一的不好,就是不夠安全……
屠維也操碎了心。
倒是衛希夷,與女瑩兩個在火盆兒前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哭完之後,麻利地爬了起來,手拉着手,要入城了。衛希夷還一臉天真地問南君:“王說話算數吧?我真帶人進城了啊。”都是北方帶來的人,能撐到現在可真不容易,在新冶等地,有城池的時候,住得舒坦些,還有炭火點起來袪個濕。真要住城外搭帳篷,保不齊就要落下病根兒了。
南君道:“當然,這些人還是能住得下的。讓你爹安排去。”
“咦?我爹升官兒啦?”
南君仿佛又回到了數年前,爲小姑娘解答天真問題的時候的輕松:“是呀。”跟着逃出來的心腹,忠心可托,縱不明升,份量也比以往爲重。
衛希夷跳到屠維身邊,抱着他的胳膊開始撒嬌了:“爹,你都沒跟我說明白哩。那,咱們先擺酒宴,然後進宮,将新冶的事情向王禀完了,就去安置人,然後回家?”
“家”?屠維笑了起來:“好。”
剛殺完人!就這麽言笑晏晏的!也就南君女瑩等人還能覺得欣慰,阿滿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些什麽的,她總覺得,事情還沒有完。
事情果然還是沒有完。
屠維答應完了又問道:“酒宴?你擺什麽酒宴?”
“喜酒沒吃,篝火沒點,歌沒唱起來、舞沒跳起來,老人們的祝福、青年們的羨慕都沒有來,這怎麽可以?我要把姐姐的婚禮,補全了。她該有世上最好的婚禮。王,這是女家補請,我就擅自作主啦。”
南君點頭:“你們先。”
有先,便有個後了?女瑩也站了出來:“我哥哥的喜事,怎麽可以沒有我?”
大隊行軍,糧草辎重是不缺的,鍋竈也是扛着來的。今天天氣還好,就地生火鋪下了席。衛希夷早看到了圍觀的庶人,跑過去向大家團團行禮,行的是十分地道的蠻人間問好的禮節:“今日我爲姐姐補請喜酒,覺得我姐姐姐夫還不讨厭的,請來喝一杯酒吧!上好的果酒!”
有同情的老人心想,我已老,便是被報複,也沒會,慨然應諾。南君見狀,也往主席上一坐,将熱好的酒自斟自飲了起來。
這一席酒吃的,天便晚了。被邀來的人裏,年紀長些的流着淚,拍着膝蓋打起了拍子,唱起了記憶深處的歌。是舊城常唱的歌兒,那時候一切都很美好,沒有經過離喪,每個人都覺得當第二天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會比今天的飲食更豐富。
天氣轉冷,很自然地幫大家縮短了在郊外吃酒的時間,否則,一場喜酒,不吃到月上中天,是不會停的。此時太陽轉向西時,人便散場了。
衛希夷勉強算是完成了心願,表情還算平和,另外有地方,有的人卻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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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族死了這許多人,收斂的時候就發現了問題——凡婚喪嫁娶,總要有個祭司來占蔔一下吉兇。西奚手下能出力扛屍體的不少,找個占蔔的,沒了!慣用的,身份高些,比如西奚有事,會尋大祭司,現在大祭司等着别人給蔔塊吉地呢。身份低些的、或者小事情,會找大祭司的學徒、助手一類,現在大祭司死了,該由這些人頂人。一找,發現有頭有臉學得好的,也……等着被蔔塊吉地。
西奚臉色大變!
祭司是個什麽身份,又有起到什麽作用,他太明白了!否則何以再次歸順南君之後,也要死死地擡高祭司的地位呢?說得遠一些,當年王城變亂,大祭司居功至偉!原本想着,阿滿說的也不錯,國家畢竟才經過變亂,南君年事已高,外孫還在幼沖,女瑩若能主事,讓她做王,也是不錯的。他肯做這個讓步,除了高法使女瑩與部族再次聯姻,也是因爲有另一個先決條件:祭司出自部族。
王與祭司的制衡,能夠保證部族的利益。
衛希夷這一刀一刀劈的,太狠!生生将他的一大支柱給劈成了渣,這路,以後還怎麽走?豈不是要貶低身份,聽人差遣了嗎?
西奚坐不住了,在停屍的堂上便開始踱步。不行,不能讓她們再這麽嚣張下去了!一定要想一個辦法,一定要想一個辦法,必須表明自己的立場,必須強硬起來。和解?不不不,要和解,對方也得讓步!怎麽讓呢?祭司都td被人砍完了!還能争什麽呢?争儲位嗎?
越急越想不出辦法來,以往還有大祭司可以商議,現在……王後?王後回宮了呀!
西奚飛快地進宮,想尋一間隙,與阿滿商議對策。彼時阿滿還不曾意識到祭司被殺得差不多了,隻是在想:下面要怎麽辦?對方明顯無意和解,王居然也不着急嗎?這不可能!王不會希望國家再次陷入動亂的!
阿滿遲疑着,回到宮中,先看自己的兒子,小家夥還小,前兩天剛生病,是以不曾帶出去。要參加宴會,就要再換一身衣服,換衣服的功夫,小家夥來問她:“娘,姐姐呢?”南君老來得子,對他教養頗爲重視,無視國事太多,阿滿帶孩子的時候居多。她倒将孩子養得不錯,并不曾灌輸許多“來個與你搶家業的姐姐”之類的話,是以孩子還有些盼望女瑩的到來的。
阿滿直想哭,還要含糊地哄着他:“你姐姐和你爹有正事要說呢,等說完了,就來了。”爲了兒子,她也要撐下去!
換好衣裳,阿滿匆匆趕往前殿,那裏,女瑩正在向南君獻上新冶等十二城的地圖。南君一張老臉,紅光滿面,這樣的欣喜興奮之情,隻在兒子降生的時候才見過。南君搓一搓手,不停地念叨:“長大啦,都長大啦。”他一向是個大方的君王,女瑩拿到的城池,他也不多加幹涉,又交還給了女瑩,随她怎麽處置——也是借此觀察女兒。
女瑩便将城池之分配又說與他,南君見她分配得宜,贊許道:“合該有錯,有功便賞,有過便罰。出力立功者,當有立足之地。”
女瑩又向他引見了弋羅等“親衛”,南君别有深意地将他們一個一個地打量了一回,滿意地點點頭:“你做得很好。自己人無論發生過什麽事情,都是能夠解決的,這樣很好。隻要咱們自己人不要内亂,必有重新興旺的那一天。”
這話說的,阿滿愛聽,可是王爲什麽……
那一廂,南君又在與姜先客套,邀請姜先住在宮中,方便兩人閑聊。
開什麽玩笑?老子千裏迢迢跟過來,可不是爲了跟個老男人聊天的!姜先當然不樂意,推脫得卻很委婉:“前番到來,承蒙款待,不勝感激。然而年幼多病,未曾得觀王城,今次卻想多走走看看。況且,還有兵馬尚需約束,宮禁森嚴,不敢勞師動衆。”我在外面找個地方住就好了嘛!你看,我跟希夷就很熟,請她爹安排嘛!
南君道:“這有什麽好麻煩的?”
姜先微笑道:“況且,賢父女久别重逢,必有貼心話要說的,又有荊國諸事,我一閑人,還是自己閑逛的好。”
這倒是了,荊國……南君隻好将他托給屠維照顧。
姜先心頭竊喜,屠維略略無言,他平常話就少,此時也不大顯。
阿滿等他們講完了,南君說起了宴會,才走了出來,臉上依舊是帶着些微的委屈。不明顯,卻足以讓南君這敏銳的人察覺。進來也不講委屈,隻說起宴會已經安排好了,不過空了幾個位置,不知南君可有什麽别的安排。
“空了位置?”南君重複了一句。
阿滿低頭不語,女瑩道:“是大祭司?爹,空了位置總不太好的。”
南君笑笑,對阿滿招手:“坐過這裏來。”又命女瑩也坐到自己的另一側,向她倆重複擔起不可内鬥的重要性。
女瑩出了氣,也知想要徹底打擊一個部族,在現今是難且不劃算的。何況,希夷今天殺得可真是痛快。她回答得便很得體:“是,有人才有一切,沒有人開墾,地便是荒地,不能産糧食。沒有人築城,地便是荒地,不能居住。沒有人打獵,禽獸便是禽獸,不是食物。”
她答得幹脆,阿滿産生了一絲疑惑,這與她在城郊的表現,可是天差地遠的。如今占據上風,反而答應得痛快,莫不是有别的盤算?想到這裏,阿滿便問:“那公主要怎麽做呢?又想我們怎麽做呢?”
姜先默默地想,到底是蠻人,說話可真直接呀。
女瑩道:“我?我做我該做的,您也做您該做的,就像爹說的那樣。莫非您還有别的打算嗎?”
阿滿道:“仇恨隻會帶來更多的死傷,和解才能讓大家都騰出手來過日子,不是嗎?”
“對呀。”
“可是,今天死了那麽多的人,都是我的親人,我不知道要怎麽樣好了。”
這是點了我的名了?衛希夷原本看這兩人說話呢,被提到了就不能再不說話了。她上前一步,問道:“原來你們是想和解的嗎?”
“當然!”阿滿對女瑩觀感尚可,蓋因作爲襯托的衛希夷實在是面目可恨。
“害死我姐姐姐夫之後,想和解?現在指責我爲自己的親人報仇,又問我怎麽做?”衛希夷不留情面地說,“原來你們想和解的時候,打算讓我怎麽樣,現在你們自己怎麽樣就好了嘛。多麽簡單,你自己不是已經想好的嗎?仇恨隻會帶來更多的死傷,和解才能讓大家都騰出手來過日子,不是嗎?”
阿滿一口氣堵在心裏,好險沒有被氣昏過去,卻也氣得兩眼發直了。
若非場合不對,姜先幾乎要放聲大笑了。這位王後,還真是年輕沒經過事兒,這是将希夷當作隻有蠻力的傻子了嗎?一個傻子,北上三千裏,再南下三千裏,無處不可攻城掠地,無處不可建功立業。那你就更得怕她,因爲老天,都站在她那一邊。你還想與她耍心眼?
屠維卻一點也不想笑,他女兒說得太明白,明白得令人窒息。七年來,他便生活在這種明明白白的壓抑之下。迫于形勢,不得不爲之的妥協,卻被當作理所當然,不需要被理解、不需要安慰和道歉。因爲他們說,他們也是受害者!他們說,當年變亂,是太後判斷的錯誤,大家都死了許多人,皆非雙方所願。
阿滿想提功勞,又想起衛希夷一口氣扔下來的人頭,王說,都是一個人砍的,是她砍的。想說委屈,衛希夷卻不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說什麽情勢,講什麽圓滑,如果是那樣的人,她就不會這一身打扮回來補喜酒了。
頭一回,阿滿被噎得喘不過氣來,發現自己小瞧了衛希夷的破壞力。兩人相差數歲,衛希夷猴天猴地被女杼揪回家揍的時候,阿滿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可以用大姑娘的口吻歎一句:“好好一個漂亮的小姑娘,這麽淘氣,可惜了好相貌。要像她姐姐那樣就好啦。”
那個時候的衛希夷,聰明,但不正用。會很快的完成學業,卻将時間與功夫浪費在許多無謂的事情上。當然,那個時候,阿滿在阿朵夫人那裏聽到的,主要是以她的聰明來嘲笑女瑩愚笨。嘲笑完了,阿朵夫人還要加上一句:“連這樣的丫頭都不如,不知道王爲什麽會喜歡阿瑩。”
所以,阿滿對衛希夷的印象,也是一個淘氣而莽撞的女童,性格太過直白,浪費了天生的好腦子。她橫沖直撞,一路打回來,阿滿倒不覺得意外。從小就這樣嘛,四處打架,連狗都不放過地對着汪。
現在,這副直白莽撞的性情讓阿滿跌了個大跟頭,越是直白的人,越難惹。因爲道理,太明白了。
便在此時,西奚來了。
西奚也沒想到,會正撞上這樣的場面。他心中焦急,此時卻比阿滿這個平素聰明些的人,做出了一個更正确的選擇——直接說出來。
西奚算是看明白了,他們被算計了,而且被打得極其巧妙,這些人,他們惹不起。不如趁着勢力還沒有被完全削沒了,将事情攤開來講!然後立盟誓!蠻人重巫祝祭祀,西奚也不例外。哪怕衛希夷才砍光了祭司,西奚還是覺得舉行個祭祀,将雙方的約定明确下來,才能安心。說起來,當年就是因爲不曾有過明白的約定,才使許後正位的!
這次一定要說明白!
西奚眼前一片敞亮,人也充滿了光棍氣勢,與南君見過禮,便說明了來意:“王,公主歸來,是王的喜事,給國家帶來好事還是壞事,卻還不一定。天黑了,該開宴了,将事情講明白了,神前立了誓,大家才能安安心心地吃酒。”
南君感興趣了起來,女瑩與衛希夷交換了一個眼色,也坐直了身體,等南君決定。
南君一指:“坐。”
西奚走路帶風,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不知王的意思是?”
姜先道:“你們的家事、國事,我參與似乎不太好。”
西奚不客氣地道:“您還是公子的時候到過舊城,全城都想圍觀您。這次您不遠千裏又來了,不是就爲了說事兒的時候回避吧?”
當然不是!我是跟着……夫人來的……姜先心裏哼唧,臉上微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南君道:“唐公來自上邦,見多識廣,不妨爲我等作一評判。”
姜先含笑答應了。
事情已經超出了阿滿的理解,她驚愕地問西奚:“爹?”
西奚道:“現在不過幾件事兒,王,咱們都說實話吧,公主,還有……你是衛家的希夷吧?”
衛希夷點頭。
“好,不過這幾件事兒。一、你是想報仇,對吧?還想殺多少人?要我們全部的性命嗎?二、公主回來了,要怎麽做?是想将我們問罪爲奴嗎?三、王,您現在面前有一兒一女,您的國家要給誰?不給的那一個,您要怎麽安排?四、王,您究竟,要給我們一條什麽樣的路去走?”
什麽衛希夷隻會橫沖直撞,隻會橫沖直撞的,是親爹您吧?您是被白天的人命和鮮血吓傻了嗎?這些事,也能……這麽說出來?阿滿真的要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