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新王後

莫名其妙被詛咒,詛咒他的人卻已經死了,姜先摸不着頭腦,還是很委屈地問屠維:“伯父,他那是什麽意思呀?”

小模樣兒可憐兮兮的,弄得屠維不好意思告訴他:是他誤會了,以爲是你的主意。其實不是,是我閨女幹的。不須審問,屠維便知道荊伯的心裏,對蠻人總有若有若無的歧視,相較起來,姜先看起來文弱,在荊伯心中卻是同類。兩人又有些宿怨,則将事情推到姜先的頭上,是很好猜的。

咳嗽一聲,屠維道:“我也不知道了。”他一臉忠誠正氣的樣子,姜先又有些畏他,實在是看不出來他撒了謊。

衛希夷卻是天生膽大的:“他活着,且要被我們弄死,死了,又能有何作爲?不用怕他!他有膽子,讓他來找我好了!”

姜先:……不不不,你聽我說,我不是害怕,真的!

此時,屠維便有心不再談論此事了:“荊伯既已伏誅,正面該當如何?你們還需要多久才能随我去見王?”

女瑩低聲道:“我想将荊伯二子與他們的一些心腹悄悄放歸荊國,讓他們以爲是自己逃出去的。伯父搜搜荊伯身上,既說他有印信之物表明身份,便可取來一用。”

“要怎麽用?”

女瑩四下張望,見周圍皆是可信之人,方道:“我想,當初希夷奪城用的老辦法。仿荊伯的命令,傳位于幼子。”

屠維道:“荊太子做了多年太子,根深蒂固恐難撼動。”

姜先摸摸鼻子,試圖挽救自己的形象:“理由,有一個合适的理由就可以了。荊伯之敗,因大軍乏食,大軍乏食,是太子之責。”說完,又有些惴惴,會不會給屠維留下不好的印象?之前那個追求姑娘的手段被戳穿,就……咳咳,顯得自己居心不良。現在會不會被認爲自己心地陰暗?

這一回,屠維可沒管他的這點小心思,反而比較贊同:“這樣能好些。他們鬧起來,你們留在北面的人也好過些。”

心動不如行動,女瑩道:“回城吧!荊伯的屍身也有了,讓他們帶回去!唔……”

她最近又發掘出了一個新的愛好,即喜歡安排一些小計策。譬如這一次,她便召來弋羅,示意他:“派兩個人,去議論荊伯發喪之事。”然後安排守衛們去看熱鬧,放松對戰俘的看管,給他們逃走的機會。

這也是她小時候便養成的習慣,自幼被拘在宮中,雖有南君縱容,卻因年幼,多是許後看管。許後對女兒們的管束極嚴,她的許多事情,都是模仿衛希夷。此番南下,見衛希夷一路遊刃有餘,她便也學了起來,漸漸有些上瘾。

女瑩本是個聰明姑娘,一旦摸着門路,做起事情來也是似模似樣。弋羅話雖不多,執行起命令卻很精明強幹。爲荊伯安葬,搞得比較盛大,城裏不少人都去圍觀。女瑩趁機發布了命令:“首惡已誅,自此之後,凡居于此地者,吾一視同仁。”不許蠻人與留在本地的荊人互相欺辱。

該清洗的荊人已被清洗完畢,女瑩治國也就承襲了南君的思路——人少,先抓住人來,再說!

此令一出,頗得了一些贊譽。

一片贊譽聲中,滿身狼狽的荊國公子們惡狠狠地回望:“我們一定會回來的!走!回去與那個混賬算賬去!”

一語未畢,聽到沙沙的腳步聲,一群人如驚弓之鳥,眼裏放着驚懼而兇狠的光芒,望向來路,預備人一露頭便撲将過去,将發現他們行蹤之人滅口。來人卻是他們面善之人,昔日在荊伯身邊的侍者,見到他們便痛哭失聲:“帶我走!可算等到你們了!”

哭喊的話聽起來雖有幾分真誠,小心卻沒有過頭的。一群人一擁而上,将其扭到角落裏:“你怎麽逃得出來的?”

“蠻女住在宮中,也要人侍候,我等便留了下來。一心想等着機會,救您出來。今日他們都圍觀送葬去了,我得了機會,不想您已經逃了,萬幸萬幸,請帶我走。”

“你?”

來人自懷中掏出一片帛來,帛的形狀并不規整,似是從衣擺上撕下來的。荊伯幼子眼尖:“是爹的衣裳。”

“是,”來人哽咽地道,“君上爲她們所擒殺,一應随身之物皆落到她們手裏了。這是小人冒死偷出來的,請您看。”

荊伯住了四年的王宮,去決戰時走得并不倉促,從從容容,留下了許多文牍書簡,自然也有他的筆迹了。雖不朝天邑,天邑的一些流行的方便物事,幾年間也流到了荊伯的手上。以筆墨書寫,自然也在其中。

衛希夷扒拉出來了一堆留有荊伯筆迹的手令,仿着他的筆勢,僞造了一份文書。撕的是荊伯的舊衣,印的是荊伯的印鑒。女瑩将帛書與印鑒一起,交給已投誠者帶了出來。

原本就瞧太子不服氣,随着戰功的積累起過取而代之之心,大敗之後再見此帛書,一腔的擔憂、緊張,統統化作了憤火,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原來是他!回去!先誅此逆子!再來迎父親遺骸安葬!”

确定了人生的目标,原本狼狽的人們重新煥發出了容光。女瑩釋放戰俘之前仔細考查過他們,除開荊伯二子,尚有他們的僚佐數人,否則隻此二人,能夠活着回到荊國去見荊太子,還是兩說呢。

給他們配上兩個忠于荊伯的武将,兩個有些頭腦的文臣——不能太聰明,不可太正直。太聰明,或許會懷疑這帛書出現得太巧。太正直,不會相信荊太子謀害父親,反倒會勸和兄弟,共同對外。

要有些私心,對荊伯有些感情,對荊太子略有不滿,同時又有上進之心的賭徒。未有此事之前,便該是主張更換繼承人,并且想從中漁利之輩。

隻有這樣,才鬧得起來。

眼下,萬事俱備,隻等他們回去鬧起來了。爲了讓他們順利回到荊國,女瑩也是操碎了心,不止準備了帛書,還準備了一應路上所需之物,皆令暗樁給他們帶去,務必使他們安全回到荊國,重新拉起人馬,與荊太子同室操戈。

與此同時,衛希夷與姜先也再次派出信使,穿過荊國的山林,與任續、庚通了消息。信使往返尚需一月光景,盡管屠維希望她們能夠早些南下,衛希夷還是堅持等到消息再回去。

屠維道:“你們回去得越早,他們越不知道如何拿你們是好,你們越能搶得先機。”

衛希夷道:“若是現在還想不到,給他們三十天,他們也想不到,再給他們三十個腦子還差不多。”

屠維道:“等得太久,易生變故。”

衛希夷道:“讓他們準備好了,咱們在這裏,也有要準備的事情呢。我也不隻是爲了北面二城的。”

“那是爲了什麽呢?”

“祭祀之儀,舊俗流毒甚廣,能掰多少,我得給它掰回來多少!”廢除祭司,是不太可能了,但是,可以限制。趁此機會,清洗一次祭司,将這些祭祀的傳承斷了,再有祭司想恢複昔日的榮光,沒有了祭禮、沒有了傳承,也翻不出浪花來。衛希夷更希望借鑒在中山的做法,樹立石碑,庶人明禮儀,不至于因爲無知和畏懼,而被某些人、某些不比他們高尚的人所左右。

屠維沉默了一陣:“我再給王去信,公主也再給王寫信解釋一回。你們可要記住了,你們也是很想見王的,但是想要給王送一份大禮,所以才耽擱的。”

兩個姑娘一齊答應了。

一直等到了一個月後,天氣已經十分寒冷了,南方的雨水漸漸少了些。比起夏秋好了不少,比起風調雨順的年景,卻依舊濕冷。北方帶來的回信簡明扼要,庚多用暗語書就,爲了是防止路上被截獲。

信中,庚言道她的身體已經漸漸适應了這裏的氣候,藥也在經常吃。荊國不必擔心,從邊軍的士氣來看,荊國氣勢已衰。另外,中土似乎有了一點點小麻煩,據運送補給的人講,申王想要治水修河,但是在統一分配方面,出了些問題。

接着,新冶等城開始出現了南逃的荊人。原來,一個月的功夫,荊伯諸子已經有了火拼的苗頭。處在風暴中心的人,或是有遠見之人,或南逃或北上,已有了先兆。

衛希夷這才放心地與女瑩往南去,照她的意思,姜先不要再南行了,南下對姜先來說挺危險的,再病了,她可真沒地兒再找人面蛛給姜先配藥了。對此,姜先據理力争:“我上回是年紀小,又水土不服,打從荊國開始就不舒服了,你看我現在可有病着?”

“況且,南君知悉我來,不與他見上一面,恐有會呀。”

衛希夷直白地道:“這個……萬一出點什麽事情,我怕你跟不上,逃不出來。”

姜先:……

屠維開始同情姜先了,總是被心儀的姑娘當成比蛋殼還脆弱,擱誰都很受挫。

姜先卻是越挫越勇,據理力争:“我與你們來曆不同,在這裏是客人,有些話你們說不得,我說得,不是嗎?你與公主,都不想同南君起沖突吧?你們需要說客。”

屠維瞧不下去地道:“這是擔心你的身體。”

“我身體很好!真的!”姜先舉舉胳膊,“身體不好的,已經留在北面了,不是嗎?”

争執了許久,見姜先心意已決,衛希夷隻得不太放心地道:“那,你要不舒服了,可一定要說出來呀。”

“我會的。”

屠維并不相信姜先的保證,又有些怪異的感覺。衛希夷不是一個喜歡強迫别人認同自己的人,合則聚、不合則散,愛聽不聽,不聽你吃虧了活該。與我有關,不聽了會害我,你不聽,我就動手讓你聽。

這些全然沒有,她居然用“勸”的,難道這小子的份量沒那麽輕麽?

屠維心裏劃了個着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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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決定啓程,動作便快了起來。南方的冬天濕冷難忍,對于占據了新冶等城池,擁有了荊伯屯聚的種種物資的人來講,這個冬天過得就舒服得多,行路也不以爲苦了。

從新冶到南君如今的新王城,距離比衛希夷生活了七年的王城略近些。走不數日,新城便在望了。新城的選址與舊王城略有相似,也是在山水之間,規模看起來與舊王城相仿,其宏偉壯麗又頗有不如了。

國力強盛上升之時的城池,與動亂分裂中建立的新城,自有不同之處。

衛希夷的人馬,留與庚一部分,剩下的她一古腦兒都帶了來。女瑩的兵馬,自入蠻地就多了起來,原有的,投奔的,拿下十二城之後收束的,一部守城,自帶了一千兵馬。姜先又是另一種安排,他留了與任續一部分兵馬,自攜的兵馬分作兩部分,一部駐守在與新冶相近的小城内,一部分随他前行。

三部人馬,總數也有兩千餘人,浩浩蕩蕩一大隊,踩過荊人與蠻人交戰的曠野,來到了新王城之下。

南君十分重視女兒的回歸,昔日幼女,今日長成了堅毅的少女。交到值得依賴的朋友,收束了足夠龐大的軍隊,并且攻城掠地。南君欣慰已極,親自率衆出城迎接。

這般表現,看在有心人眼中,又有了不同的含義。決戰之前,南君已有意大勝之後立幼子爲新太子,以立嗣統。大戰之後,便絕口不提此事了。新冶的信使來了,屠維被派了出去,屠維的信函來了,一件接着一件,拖了月餘。新王城内,小公主歸國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得到處都是。

新後一系坐不住了,以太後的眼光,看出王子喜勝于太子慶,則爲王子喜所擇之妻,必是她心中極适合做王後的人。至少,在南君看來,比許後又好一些。若是别個女兒,阿滿必倒履相迎。自己兒子幼小,南君漸老,若南君不巧近年死了,這片重奪回來的家業,怕要守不住了。有一個能幹的姐姐,無論誰爲王,對大家都好。

唯有許後嫡系的子女不可!

那是有血海深仇的。

阿滿自幼便見過姑母阿朵夫人與許後的恩怨,見識過女瑩等人對阿朵的惡意。讓她現在相信手握重兵,掌有許多城池的女瑩,借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

阿滿差心腹回了一趟娘家,示意他們多多打探女瑩的消息,尤其是……許後爲什麽沒回來?女媤與太子慶呢?若是太子慶回歸,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阿滿心中若有所感,或許這母子三人才是她能扳回一城的關鍵。

比起在蠻地造勢了二十餘年,帶來了許多北地文章器物百工技藝的許後,阿滿的出身并不很好。這個不好,指的是,太後與大祭司所作所爲,令王城毀于一旦,令南君險些身敗名裂。一個是助南君成事的王後,一個是背叛者家族的女子,阿滿心中很是惶惑。

一個月的時候,确如屠維所言,可以做許多準備。此事便不得不提一提荊伯,他于陣前罵陣,大揭其短,将女瑩母親與兄姐諸事宣揚出去。荊兵被擊散,有不辨方向逃逸迷路者,因服色不同,口音有異,于郊外被擒,一經審訊,許後之事便也傳揚了開來。

阿滿心中略定。

與娘家定計,大家都沒幹好事兒,就不要彼此以爲高對方一頭了,老老實實坐下來商議吧。阿滿的意思,可以讓女瑩安安全全地過來,經過南君的考察。若南君認爲她比自己的兒子更适合繼位,阿滿不作反對,自己的家族也不要反對。作爲交換,她希望女瑩可以自己的兄弟或者侄子成婚。

這樣對大家都好。

在許後到來之前,南君渾鏡的家族與阿滿的家族原就是世爲婚姻的,如今不過是重修舊好。國家因兩族的結合而發迹,南君借此一統,其次才有許後上位,才有對外擴張。分裂之後,想要恢複元氣,這樣是最好的。

阿滿的主意很不錯,娘家人也不得不屈服——女瑩可是帶兵來的,隻身逃亡,母親與兄姐都不支持的姑娘,擁軍而來,襲了荊伯後路,據言荊伯也爲她擒殺,便不是他們能夠再硬反對的了。太後的侄子裏,阿滿的父親最是識時務的一個人。

阿滿願意放下這仇恨,女瑩呢?如何能讓她也正視這個問題?她會不會因爲南君的重視,而目空一切?阿滿認爲,南君會壓下她不該有的念頭,教導她看清現實。如果女瑩真有爲王之相,也該明白現在的處境。大家原是敵人,現在……爲了生活。相親相愛,大約是不可能了的,相安無事就好。

阿滿的父親西奚道:“那便打掉她的嚣張,讓她将眼睛放到地上來,不要總往天上看。”

“不可強壓,”阿滿急忙勸道,“她小時候咱們都見過的,不是個聽話的孩子,你越壓,她越不肯聽了。”

“那我跪她?”

這當然是不行的。阿滿道:“可有能說會道的人,派去與她好好講?讓她明白,記着仇恨,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我也會與王講明白的,我們可以放棄王位,她必須放棄仇恨。這要在祖先神明面前賭大誓,講明白的!”

西奚道:“我去找這樣的人。還有屠維,他近來與我們不合,若他對小公主講了什麽不好的,我怕他會壞事。”

“他對王倒是忠心,畢竟隻是個護衛,眼界不夠,爲王者,什麽福都能享得,什麽氣都要咽得。不能讓他帶歪了公主。”西奚不提屠維還罷,提到屠維,阿滿便想起與屠維結怨的始末來了。因爲王子喜,因爲羽。而阿滿自己,本該是嫁與王子喜,而不是南君。

若王子喜是個廢物,倒還罷了,偏偏是個有爲青年,有求生的能力,有赴死的慷慨。嫁與南君不算委屈,可南君,畢竟老了。一旦想起舊事,阿滿也失去了平素的從容。

西奚見女兒發怔,問道:“他見公主有一個多月了,他的女兒伴随公主多年,又随公主而來。咱們是不是,要做最壞的打算?先聲奪人?先将他們的氣焰壓下去?這可不是咱們一方能辦得成的事兒,對不對?總得讓公主肯聽你說話吧?公主見你,扭頭便走,你有千般計較,都是沒有用的。想想王,是怎麽肯重新接納我們的?可不隻是我們求和吧?”

阿滿也猶豫了。西奚說的,确實如此,對待一般有敵意的人,可以化解,對待周圍全是對你有敵意的人,就要換個方法了。撫了撫鬓發,阿滿道:“先試探一下吧,不要做得過份。也要看看屠維父女是什麽樣子,不能讓他們因爲私怨,壞了王的大事,再同室操戈了。”

這一廂,阿滿父女倆準備好了和解,卻漏算了一個人的行事風格——衛希夷,她天生就不是個肯吃這一套的人。

離王城不遠,她便換上了孝衣。這孝衣還很别緻,上半身上正經孝衣的樣式,下半身卻是鮮豔的彩裙,腰着一根白色的腰帶。她的随扈也與她一道,換上了不輪不類的裝修,白腰帶,腰上撿一根下垂的紅繩。

她來祭奠姐姐姐夫來了!彩裙與紅繩,卻又是蠻人傳統的參加婚禮的裝束了。

白茫茫一片,想忽略都難。南君苦笑着搖頭:“是她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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