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又一個

工的腦袋在地上滾了幾滾,咕噜到了屠維的腳下。

别人家的爹,看到閨女幹淨利落地砍掉了一個大活人的腦袋會是什麽反應,并不好說。但是屠維看到從小撓貓揍狗欺負鵝的閨女,隻說了一句:“把臉洗一洗再出門。”

用提刀的手背蹭了一下臉,對着手背上那幾绺紅色不太開心地皺一皺眉頭,衛希夷嘟嘟囔囔的。屠維笑着搖了搖頭,催促道:“快點,髒。”

“哦。”

拖着帶血的刀,衛希夷與女瑩打了個照面兒:“荊伯派他來,本人必在不遠處,我這便去找他。”

女瑩道:“小心!荊伯詭計多端,不見到工,他必要生疑,給你設下陷阱的。”

“放心吧,”衛希夷輕快地說,“荊伯不是已經死了嗎?”

對付一個死人,真是太簡單了!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荊伯”已經死了,則荊伯本人便可以隐于幕後,做着種種勾當。同樣的,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既然他已經死了,便不會去執行疑似是他發布的命令。

衛希夷的計劃很簡單,将錯就将,誘捕。

臨走之前說:“這顆頭,你打算怎麽辦?”

女瑩抽抽嘴角:“也拿去腌了,等會兒一道讓叔……呃……叔父帶去給我爹看。”

衛希夷道:“那先别扔了,我還有用。”

“什麽用?哎,你先洗臉,腌了不耽誤使吧?”

“嗯。”

“那你快去收拾一下。”哎呀哎呀,要是讓你爹誤會我壓榨你,可就不好了。

衛希夷沒想這許多,點點頭,風風火火地回到……呃,放着一地包袱的新房間裏去。宮女們正在爲她收拾房間,第一樣是要将包袱打開。然後才是分門别類地該歸哪兒歸哪兒。衛希夷的藏品,衆所周所地亂。宮女們縱訓練有素,也懵了有一陣兒。剛找到竅門兒,正主兒提着一把滴血的劍回來了,身上臉上還有噴濺上的血迹。更可怕的是,她的表情也不友好。

扯了塊麻布擦擦劍,還劍入鞘,将被她吓得不将的宮女叫住:“都躲什麽?快給我找身幹淨衣服來換了,打水來……”

這一地雞毛……

宮女裏心思活而膽子大的,先遞了塊帕子來:“您先擦一下兒,水這就來。我們這就騰地兒,這……”

“行了行了,别瞎忙,先扒拉塊地兒回來,今晚能躺就成了。天都黑了,明天還有事兒要早起呢。”

“是。”

有了吩咐就好辦事兒了,房裏拿屏風隔了個小隔間出來,擡來了熱水,堆上了火盆。此時南方也有些冷了,飄着細雨的日子,比北方的寒冷還令人難以忍受。衛希夷飛快地洗沐換裝,頂着塊幹頭巾便往外走。宮女不得不再攔住了她:“好歹先将頭發擦幹了再走,着涼頭疼可難受了。”

這些女子,有蠻人也有荊伯帶來的仆役,若說對占領者有什麽深厚的感情,也是胡說八道。若說對荊伯有什麽深厚的感情,更是不可能。她攔着衛希夷,不過是有前車之鑒。荊伯少子曾因類似的事情,鞭打過内侍宮女。天下的貴人,性情有好有壞,但是對下人而言,都是不好伺候的。即便外面說的和氣人,打罵個奴隸,又算什麽大事?

衛希夷又扯條幹頭巾蓋上:“就這樣了,你們收拾屋子就行了。”

頂着兩塊頭巾,穿過長廊,衛希夷到了女瑩的正殿。工的人頭已經粗粗拿石灰腌上了,姜先手下人做這件事十分熟練。用了他的人,他自然也是在的。看到衛希夷的樣子,微驚之後不免好笑。

屠維歎氣了:“你就不能将頭發擦幹再過來嗎?”

“我急啊。”

“……”屠維不想說話了,這閨女,見不着的時候想得要命,見着了,就特别想象起妻子來了。這個時候,如果妻子在,一定會搶先出手,揍得她老老實實的。

衛希夷挨着他坐了:“爹不想早點看到我呀?”

屠維轉過頭,用力地看了她一眼:“看過了。”

衛希夷:……爲什麽娘不在眼前,埋汰我的變成了爹?

女瑩羨慕地看着這一幕,衛希夷嘟起嘴的時候,她說:“現在人都在這裏了,你先擦頭。”

衛希夷道:“就是啊,這樣多好,擦頭也不耽誤說話嘛。”

屠維問道:“你想怎麽捉到荊伯?”

“把工的頭挂出去,敲鑼打鼓告訴大家,荊伯已經被我誅殺了,旗鼓铠甲車馬都被繳獲了。昔日心腹便想假借他的名義來謀私利,也被誅殺了。荊伯雖然是敵人,畢竟也是方伯,可不能被随便什麽人拿來做梯子。”

女瑩道:“再遣人盯梢,誰個面有異色,便将他捉了來,必有荊伯有關?”

姜先今天經曆了太多的變故,一直讷讷無言,心中隻記着一條,賴也要賴下去!隻是不想多說話tt,此時終于找到了插嘴的地方:“不如将他的車馬旗鼓也展示一下?以證荊伯已死?”

“好呀。你們說呢?這樣好不好?”

得到了衛希夷的贊同,姜先的心情飛揚了起來,又添了一句:“還要不着痕迹地爲荊伯行個方便。”

“哎,哎呀,爹,你幹嘛?”

屠維扯過頭巾,再揪過女兒,給她擦腦袋。衛希夷安靜了起來,涼夜裏的大殿,溫暖了起來。

女瑩道:“荊伯并不愚蠢,什麽樣的陷阱能不被他看出來呢?”

“荊伯常駐新冶,必有能夠認出他的人,”姜先往屠維粗糙有力的大手上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那個,認得他,啊,認得他,又能與公主你說得上話的人,放出去。嗯,放出來,走動走動……”

衛希夷将屠維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腦袋上,就着這個姿勢轉過頭來:“不錯不錯,我也是這麽想的。”

屠維心裏直歎氣,這個唐公,小時候病弱,長大了文弱,又有些國恨家仇,心眼兒又多了些。真不是個能讓人省心的……朋友?做朋友都不省心呐!

不過,屠維也得承認,姜先的補充的提議很正确。

無人反對,這項任務便由女瑩分派了下去。先前她指給衛希夷看的那個叫弋羅的侍衛,被分配主持這件工作,一旦認出荊伯,便要将荊伯帶到女瑩的面前。

弋羅可信嗎?屠維沒有問出這個問題,荊伯跑了也好,沒跑也罷,都沒有關系。大敗令荊國元氣大傷,數年内不會再給蠻人構成威脅。弋羅可信,是女瑩的收獲,不可信,也教育兩個姑娘看人要慎重。

屠維還是誇贊了女瑩幾句:“王也是這樣的,爲王者,要有容人之量,有識人之明。公主做得很好。”

奇異地,接話的不是面露笑容的女瑩,卻是……弋羅。他認真地問屠維:“則青陽爲何不能爲王所容?”

弋羅生在部族頭人之家,若在中土,也是一方小國的嗣子。被女瑩注意到,能力也不算弱,除此之外,他給人最大的印象,便是沉默。

此時突然發聲,女瑩也驚訝了:“你?”

屠維道:“你知道工的來曆?”

弋羅點點頭。

“你這個年紀,知道這些舊事,是個有心人。”

“青陽……在新治很有名,很聰明,有些陰沉。遭遇,令人扼腕。”

屠維道:“你可以問問王,爲什麽不好好對待令他長子戰死的敵人。”

弋羅一噎。新冶建成四年,四年的時光,足以使青陽憑他的聰明才智搏得許多贊歎。人總是健忘的,總是喜歡将許多事情有選擇地進行記憶。默默地行了一禮,弋羅道:“我這便去灑下人手,等荊伯落入網中。”

屠維道:“年輕人,凡事,品評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你是蠻人。”

“是。”弋羅鄭重地應了一聲,飛快地跑去辦事了。

解釋都沒有一句的?表白都沒有一句的?女瑩目瞪口呆:“這是什麽毛病?”

屠維道:“聰明人,總是會有種種奇怪的毛病的,服了你就好了。”

“咦?”女瑩想了一下,問道,“他這算服了嗎?”

“肯問,就是肯服的。”

“哦,這麽說,庚……”女瑩對衛希夷擠擠眼。

衛希夷道:“庚才沒他這毛病呢,庚很聰明,自己看得明白的。”

“噗——”女瑩不客氣地笑了。

屠維道:“要快些捉住荊伯呀,我這便給王寫信,在新冶多留幾日,直到擒殺荊伯。也,盼着女庚可以平安。小小年紀,都不容易。”

衛希夷道:“那,就多住些日子呗,不等荊國亂了,我也不放心去見王。爹,我要先去面見王。”

女瑩驚訝地道:“什麽?”她也很想南君,很想飛奔過去呀,爲什麽要等?

屠維道:“我給你的保證,不能信嗎?”

“那親豈不顯得公主不謹慎?王會怎麽想呢?”

女瑩道:“我去!希夷,我想見我爹。”

衛希夷被兩人聯手鎮壓了,有些怏怏:“還有新後呢,我得親見了,探探路。”

女瑩道:“我說過的,不能什麽事都讓你沖在前頭呀。沖鋒陷陣,我是比不過啦,這些以後都要我自己面對的事兒,你讓我練一練吧。”

屠維含笑看着女兒,衛希夷隻好點頭了:“那要一起。”

屠維故意問道:“那要誰坐鎮新冶呢?”

姜先急了,不會吧?将我丢在這裏?人幹事?急急舉薦了當地蠻人頭領裏比較合作的:“公主也不能總自己看着一座城,也要養成腹心的。”

女瑩橫下心來道:“叔父,新後比太後如何?”

屠維贊許地道:“太後已死,何況新後?王豈會不警惕?你帶兵回去便是了,就說,獻俘。”

“好!”

“老啦,熬不得夜了。”屠維率先起身,别有用意地看了姜先一眼。姜先險些被看得跌倒——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其實,但凡有女兒又不那麽卑劣的父親,看那些對自己女兒有企圖的男子,都有着一種微妙的心情。若這個男子樣樣出色,挑不出毛病來,那酸意會輕許多。若能挑出毛病來,情況便有些微妙了。姜先便卡在這兩者之間,令屠維也難得地猶豫了。

他了解女兒,也不想輕易便決定了女兒的婚姻,對羽是這樣,對希夷,也是這樣。但是姜先呢?優點十分明顯,大國之君,年輕有爲,模樣兒也好。缺同樣十分明顯,屠維總擔心他總不久。希夷爽朗的性格,讓人以爲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可能将姐姐的仇記這久,還真堅持回來了,她就是個認死理的人。萬一真成了,姜先死了,希夷得多難過呢?

他不是胡思亂想,看姜先小時候那病,看他那早死的爹,看他那一家子沒幾個近枝的家族。

屠維不能不憂心。

最終,他下了個決心,還是要北上的,這事兒得跟妻子好好合計合計。在那之前,他可得看好了閨女,不能讓這小子再往前邁步了。凡人難蔔未來之事,就隻好根據過去這事的經驗,做好現在認爲正确的事情了。

并不知情的姜先:……還不自覺地提醒衛希夷:“仿佛覺得有點冷,今晚要加條被。”

屠維:……好像,也不算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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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女瑩便發布了命令,将工的頭懸到了城門,還體貼地在腦袋上面吊了個頂,免得被雨水淋壞了。又派了些嗓門大、吐字清楚的,敲着鑼,大聲地以兩種語言,說明情況。

昨天夜裏,弋羅一直忙到很晚,暗中聯絡可信之人,每人分派了地點,隻等荊伯落網。

第一天,沒有生面孔圍觀。

第二天,開始有似熟非熟的面孔出現在了新冶城裏,他們不是被弋羅的探子捉住的,是被圍觀的蠻人給揪住的。荊伯常駐新冶,他身邊的人,在新冶城裏也不陌生。巧不巧,便被人認了出來。

牆倒衆人推,破鼓亂人捶,荊人與土著的關系也不是很好。看到了,當然要揪出來:“他是荊伯的人!”

真是……意想不到的收獲啊!

弋羅七情難動的臉上也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都不要鬧!荊伯已經死了,他一個小賊,能有甚作爲?該做什麽做什麽去吧。我押他入宮審問,有何圖謀,假借亡者的名義,都會給他審出來的。”

驅散了人群,親自将人押到了王中見女瑩。

來人弋羅也認識,他與弋羅的父親稱得上是“朋友”了。來人也認出了弋羅:“弋羅?你父親還好嗎?”

弋羅緊緊閉上了嘴巴,不吭聲。

“青陽真的是因爲……欺騙了那個小公主?小公主以爲君上已死才處死了他?”

弋羅點點頭。

“可是,君上沒有死。”

“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此事不要再提,否則,你等不到你家裏來人贖你。”贖買俘虜,是常見的事情。除非像南君那樣缺人的,庶人奴隸不許庶。身份高些的,想贖也可以。大不了下次再捉了來,讓你家裏人再付點代價。

“君上真的活夾在,是他派我來的。”

弋羅的呼吸亂了一拍:“有何證據?無憑無證,你隻有死。”

“我見了小公主,自然會讓她相信。”

“青陽統共對小公主說了三句話,就被砍死了。”

“額……那她要怎麽才能相信?哎?你見過君上呀。”

弋羅面無表情地道:“你想提公主什麽?又想我什麽?”

“王自有印信随身攜帶。”

“好,我帶你去見公主。”

說話間,便到了大殿前。弋羅将人留在階下,自己上去禀報。

女瑩道:“這般快?我以爲以荊伯之多疑,還能再忍幾天,不見工回還,必定要悄悄溜走的。”

弋羅眼珠子轉了幾轉,低聲前情禀來,在“假借亡者名義”上加了重音,又暗示已将人群驅散。女瑩會意,荊伯多疑,未必隻派一人,那麽,另外的人就會是傳聲筒。

沒别的辦法了,騙吧!

将人帶了上來,女瑩柳眉倒豎:“你是何人?也要來騙我嗎?”

來人施施然行了一禮,道:“并不敢,是青陽将事辦得岔了,君上自有印信能自證身份。”

女瑩拍案而起:“你還敢說!之前那個工,便假借荊伯的名義,遊說于我!你與他都曾是荊伯所部,昔日你們的同僚都成了階下囚,常人躲且不及,你偏在此時入城,必有所圖!荊伯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在他的戰車上被擒獲的!”

“是公主兵勢駭人,敝國國君畏于公主兵威,不得不微服而逃,”先小捧女瑩一下,“留下旗鼓戰車,是爲了裝得像些,其實真人已經逃脫。說來,這新冶城還是君上所建,宮中城中,認得他的人可不少,這如何騙得了?”

“真的是荊伯?他露面嗎?”女瑩将信将疑地問。

“青陽帶來的提議,公主的答複呢?”

“你也做不了荊伯的主,我要見荊伯。”

“如今強弱易位,公主這般要求,不太好吧?”

“那你就去死!”女瑩将蠻橫公主的樣子揮灑得入木三分。

弋羅上前一步,對女瑩道:“他的意思,請公主給個許諾。”

“我說了,荊伯就會信?别說讓我發誓,什麽強弱易位,那就别拿自己太當回事兒!”

這位是不講理呀……

來人苦笑:“還請公主給個話兒。”

“我要見他,我不殺他。别的,沒有了。”開玩笑,我不殺,就不會有别人殺了嗎?姜先肯定在等着呢。

來人道:“外臣這便去回禀我君,還請……不要跟蹤。”

“跟你幹什麽?”

然而,确實跟蹤了。

比起中土士卒,荊人穿山越嶺的本事要強些,蠻人裏許多人比荊人又強些,然而,做這等事最熟練的,是獠人。

是以當荊伯聽了來人講了來龍去脈,正在氣憤的時候,便被屠維領人摸過來一鍋端了。

————————————————————————————————

工被殺了,荊伯也是一怔,他與工的想法是一緻的。他自己就是個趁火打劫的人,太明白會幹這種事的人會安什麽樣的心了。他與工也作過短暫的商讨,皆認爲此計再無不妥。女瑩聽到之後,即便懷疑,也會考慮合作的可能。

可是,爲什麽工會被殺?

荊伯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終于明白了,因爲他的臨陣脫逃的聰明計。兩個不認得他的蠻子,将他認錯了!可姜先應該認得他呀!一定是這樣!姜先這個小狐狸,他是故意的!好讓自己死得無聲無息。

姜先不知不覺地背了一口黑鍋,自己卻還不知道。

荊伯惡狠狠地道:“待我歸國,必要姜先來得回不得!有娘養沒爹教的小畜牲!我早該讓他死在這裏了!”

“還是請您先死吧。”屠維直撲了過來,将人擒下。

荊伯愕然,回顧向他彙報的臣下:“你被人跟蹤了?還是出賣我?”

屠維一巴掌抽在他的後腦勺上:“是你自己蠢,走吧,公主在等你。”看完了好上路,真正去死。

荊伯并沒有被押回新冶城,正像弋羅說過的,新治城不少人都認得他的臉。戰争之後,将敵首誅殺,可以原諒,殺了一次再殺一次,就好說不好聽了。爲免再生事端,女瑩與衛希夷、姜先,三人到了郊外,立起一頂帳篷,将荊伯押入内而處決。

荊伯到得此時,也不理會兩個姑娘,隻罵姜先:“姜先!你不得好死!”

姜先:……我招誰惹誰啦?是你先要害我!我報仇又怎麽了?!

能回答他的人,腦袋已經掉在了地上,世上的未解之謎,又多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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