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守将的責問觸動了她内心的委屈。你指責我?我還想問一個爲什麽呢!
她自幼便是一個痛快人,踏上故國的土地,重拾回了舊日脾氣,豈有再忍耐之理?
罵了一個痛快!
罵着罵着,忽然想,這些話,可不能隻罵這一個人,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們不占理!沒錯,當公諸天下,也可安定百姓之心。開始是爲了自己心中的委屈而罵,罵着罵着,怒氣渲洩了出來,理智慢慢回來,女瑩便想到了這一番傾訴不可白白浪費了,必要将它的功用全發揮出來才好!
越想越覺得應該是這樣!她們手上的兵馬不過這些,分散十數城,可比荊伯留守的兵力還要少!荊伯背後有荊國震懾,庶人奴隸還算安分,己等可沒有這樣的靠山,是要争取民意的。
等下就和希夷商議一下,要如何将這些道理稍加修飾,訴與百姓!她需要站穩腳跟,方可圖其他。
衛希夷也在爲她考慮,悄聲與姜先商議:“阿先,你說……”
“什麽?”姜先的腦袋湊了過來。十六歲的少年,個頭比姑娘還略高些,兩人的影子在地上親密地湊到了一起。
“我想與荊伯再戰一場。”
姜先道:“好。”
“你還沒問爲什麽打,怎麽打呢。”
“爲什麽打,還用說麽?我們一路南下,自己知道費了多少心力,有多麽不易,外人看來,不過是以詐力取勝,算不得光明正大。不止外人,自家士卒恐怕也有此意。需要一場正面的勝利,才能宣示英武,震懾群小,是也不是?”
衛希夷聲音裏帶着笑意:“是。”
“至于怎麽打,确實費思量呀,”姜先望了一眼正在細數荊伯之惡的女瑩,湊得更近了些,對衛希夷道,“若是可以大軍碾壓,咱們也不用使詐力了罷?數千人,說來不少,用人的地方太多,如今新冶……至多還有兩千人。打一仗,看起來夠了,可周圍數城,還未拿下,拿下城池,再分兵派駐,能剩下千餘人便不錯啦。還要細思量。要我講,這小公主說得倒挺不錯,可以宣與百姓,使知義與不義。振臂一呼,令庶人百姓反荊而向蠻。”
“不錯。哎,若是現在知道王與荊伯決戰的情況就好了,也好提前布置,堵他一堵。這又是詐力了吧?”
姜先哭笑不得:“那也不能沖到兩軍陣前,讓蠻王先歇一歇,咱們先上呀。”
這場面委實有趣,衛希夷捂住嘴巴,笑彎了雙眼。
那一廂,女瑩的憤怒漸漸平息,威嚴地掃了一眼下方,諸蠻人頭人與守将皆被她罵得閉了嘴。女瑩深深地吸了一口濕冷的空氣,下令:“将他們押下去!”
守将有幾分骨氣,女瑩雖說的得算有理,然而雙方是敵人,這氣勢還是不能輸的。昂首而立,守将說:“我自己會走!”會走還會逃吧?捆了!還是被押着走了。
頭人們見狀,有畏懼者面如土色,也有首鼠兩端者眼神四顧,内中機警的當機立斷,撲往女瑩足下:“公主!公主!老臣是不得己呀!”
女瑩被驚得雙□□替跳了幾下,驚完不免帶了幾分惱怒:“你!”
這頭人五十上下,須發已白,卻穿着中土款式的寬袍大袖長衣擺,頭戴着高冠。若非長相是典型的蠻人長相,幾乎要讓人以爲這是一個荊人了。抓他的時候,士卒也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将他算作哪一撥。不過,從大宅子裏抓出來,要看押起來,總是不會錯的。
此時他一開口,很地道的蠻人土語,将身份表明無疑了:“老臣等也想尋王呀,可是國家内亂,王不知所蹤,臣等有心,也是無力呀。且太後與王,是親母子,我們……怎麽插得進手呢?唯有觀望而已。荊伯心存歹意,我等無奈,隻能曲從呀。若是反抗,這些百姓可怎麽辦呢?曲從于他,可爲王保存部族,待王師一到,我們便反荊而投王,也是爲了王保存了百姓。否則王便是打赢了,回來了,一片焦土,于王有何益處?臣等心裏苦呀!”
女瑩:……=囗=!我算是見識到什麽叫真不要臉了!原以爲我娘的做派已經夠讓人難堪的了,你是不但劃清,還要表功嗎?
她算是聽明白了,這頭人的意思有三重:一、是你們家鬧出來的亂子,你們先不管我們的,我們是受害者;二、都是荊伯逼我們的;三、我們投降是爲你們保存實力,是爲你們好,你要表揚我們!
由最聰明、最明白的人開了頭,餘下的頭人,不拘男女,一齊痛哭流涕:“老臣心裏苦哇!”繼而表忠心,“終于盼到公主回來救我們了!我等必爲公主效死!”
才消散了的委屈與憤怒又漸漸在女瑩的胸中堆積,越積越高,女瑩“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們都做錯了什麽呢?要遭受這樣的劫難?各位不要哭了,一切都過去了,都會好起來的!我現在回來了,必不會再讓大家受苦了。”
你們比我想象的更不要臉!我還能怎麽辦?!我隻有忍!女瑩的眼淚像不要錢似的往下流,衛希夷與姜先早在老頭人哭的時候便止住了交談。聽到現在,二人也都明白了眼前這情況,女瑩做得比他們想象得要好得多。姜先有些贊同,她确實有些做王的樣子了。
衛希夷哽咽着勸女瑩:“天災降臨的時候,又何嘗會分尊卑貴賤?大家該同心協力,共渡難關才是。”
衆頭人不知道她是誰,卻不妨礙一起贊同她的話:“是是是,女郎說得對!”
請問您怎麽稱呼呀?
女瑩被衛希夷一勸,也不哭了,以袖試淚,問道:“現在該怎麽辦呢?”
不等衛希夷說話,一群想再立新功的頭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上了,個個獻計獻策,獻兒獻女。有說自己的部族在附近某城,由獨生子統領,可以以公主的名義招降,一召必至。有說自己的女兒十分骁勇,可以爲公主前驅的。還有提議,既然能騙入本城,咱們就用這辦法,把那幾座也給騙了來!我家有内應!
你學得倒快!女瑩被氣笑了。
看到她笑了,衆頭人都松了一口氣,争先恐後表忠心的勢頭緩了下來,擦鼻涕擦眼淚,人人放心。女瑩對衛希夷道:“我想宣谕諸城。”
衛希夷贊許地微笑:“好!就像方才你說的道理講出來!”
大家想到一塊兒去了!糟心的感覺終于退去了一些。女瑩虎着臉,對頭人們道:“這件事情,你們要是辦不好,就不必再說其他了!”
給派了活計就好!就是還要重用大家!
衆頭人感恩戴德,個個拍着胸脯,表示一定會做好分派的工作。衛希夷卻不肯放過他們:“且慢!”
衆頭人各個驚悚,雖不知這少女的身份,然而從她與女瑩的相處可以看得出來,地位非同一般,在女瑩的心裏,他們加起來也未必比得上這一個可信。再仔細一看,咦?人人心中起了嘀咕,這般貌美,可不是一般人家能養得出來的模樣。她到底是什麽人?
老頭人慎重而警惕,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不知道您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不過投敵之後哭一場就想将事情揭過,未免顯得公主太好騙了,是也不是?”
老頭人激憤地拍着胸脯道:“那便剖開我的心來看看,它是紅的還是黑的!”他料定女瑩不會讓他這樣做。也确如衛希夷所言,這些人見女瑩也哭了,确是覺得這小公主畢竟年輕,比南君好糊弄。
好啊!你剖!我借你刀!有那麽一瞬間,女瑩特别想将這句話給說出來。與衛希夷交換了一個眼色,發現衛希夷也是這樣想的。兩個姑娘越看越覺得可樂,忍不住一起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笑得肚子都疼了。
笑聲中,頭人們的臉色漸漸變了,也許,他們想錯了,這小公主沒那麽蠢……
笑夠了,衛希夷臉上猶帶一點潮紅之色,聲音卻正經了起來:“怎麽?心虛了?”
她踱着步子,控制着腳下的節奏,一步一步像踩在頭人們的心上,帶得他們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動,幾乎要跳出腔子了。氣氛再度緊張了起來,衛希夷逼近了他們,再度發話了:“你們沒有一點表示,便想憑這幾句話,讓公主任何你們?爲你們向王求情嗎?”
王是那麽好騙的嗎?你們傻了吧?阿瑩要是就這麽輕易地爲你們求情,王對她的評價也要降低的!
頭人們正是打的“先投了年輕好說話的小公主,再由小公主向王進言,以免責罰”這樣的主意,如今被戳破,臉上都挂不住了。又不敢翻臉,因爲衛希夷說的是實情,他們必須能夠最終取信于王。
由老頭人代表衆人發問:“以君之見,該當如何?”
“盟誓!”雖然這些人也曾效忠南君,又效忠了荊伯,發誓反悔像吃飯喝水,但是盟誓還是比其他的辦法更有效的。何況,衛希夷師從風昊也很精通祭祀巫祝之事。命這些頭人截發、瀝血爲誓,血液、頭發出自人身,是巫蠱、詛咒、祭祀十分有用的材料。絕非弄牛馬之歃血可比。這是衛希夷給女瑩支的第一招——借神靈之力。她厭惡大祭司,卻不代表不會用這樣的手段。
衆頭人顔色大變,又不得不遵從。
然而,事情還沒完,這隻是第一步,衛希夷又向女瑩建議:“既然各位家中皆有俊彥,又有心爲公主效力,公主何不收之,編作親衛?”
第二招,收取人質。
雙管齊下,頭人們也隻有捏着鼻子認了。不認,現在就要死。認了,以後若女瑩不能成事,他們還有反水的餘地。雖然頭發與血焚在神前,令他們心中十分惶惑。可活下來,總是好的。
女瑩便即下令,設立祭壇,與諸頭人“盟誓”。祭壇築好之前,頭人們便在原荊伯之宮,現女瑩行宮裏“做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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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壇之時,女瑩命人邀來衛希夷,又請來姜先。在荊伯新營的宮殿裏,女瑩鄭重地向二人請教:“我意與荊伯對陣一場,不知你們意下如何?我是想,我們取得城池土地的手法,會有人想不通,想要震憾愚人,唯有武力。”
衛希夷與姜先相視一笑,由衛希夷說:“我和阿先也是這樣想的。”
“我和阿先”?嗯?女瑩眯起了眼睛,直覺得不對勁兒。再一看姜先,打這四個字從衛希夷口中說出來,姜先那個樣兒,故作矜持裏又恨不得将得意寫到臉上,他要是隻孔雀,尾巴毛這會兒已經全撣開了!
女瑩抽抽面頰,問道:“可是我們新取數城,人心浮動,兵馬雖多,卻不能不顧背後。戰當如何戰?荊伯早往決戰之廣原而去,縱在其後追趕,也來不及啦。他若潰敗,也不知他走哪一條路。如何戰?”
衛希夷估算了一下,道:“趕是趕不及了,将力氣全放在追趕上,追上了,也不剩什麽力氣可以決戰啦。這場決戰,咱們是趕不上最大的一場了。他們現在也打不起來。我算過了,從現在開始,再過大半月,是他們決戰的時候。決戰……唔……算他們能打上九天,一方敗退,多半是荊伯敗了,他的後續辎重可都在我們手裏呢。我的想法,先放最先幾日的辎重給他,令他不起疑,繼續往前趕路,後面的辎重攔下來,讓他走到無法回頭奪城,隻能決戰的地方,他必敗。”
女瑩苦笑道:“還是沒有打一場呀。”皆是算計。
衛希夷道:“不然,荊伯此次兵力足有兩、三萬,以兩千對兩萬,不到逼不得已,我是不打這樣一場仗的。勇敢與魯莽不是一回事,要消耗掉對我們來說多餘的兵力。侵占這許多城池,荊伯并非凡人,我料他敗後回來,也能收束數千兵馬,去往荊國。我們與他戰這一場,若能一舉成擒,大事定矣!”
女瑩掰掰指頭,點頭道:“好!”
衛希夷起身道:“我這便整頓兵馬。”
姜先卻說:“且慢。”
“阿先?”
“二位,既然決戰,便要将旗号立好。公主打的,還是王的旗号?要再立自己的大旗了。希夷雖是打了自己的旗号,卻是在中山時的舊旗,也需要換個新的啦。”
“要怎麽換?”
姜先胸有成竹,這事兒他想過好幾回了,對女瑩的事兒比較敷衍,對衛希夷就比較上心:“公主的旗号,還請自決,要鮮明,又能看出與令尊的相似來。令尊以蟒爲旗?公主不妨做個變化。希夷你呢,唔,王的白虎明明是你獵的,可以繡白虎爲徽,唔,光秃秃的白虎不夠威風,虎生雙翼,如何?”配我家旗上長翅膀的鳳鳥,可以一起飛!
女瑩聽了,眼睛一亮,道:“希夷旗上有翼,我也要與她一樣。”她倆從小就是一樣的東西互通有無的。衛希夷也沒有多想,笑道:“羽蛇?也好。”
姜先:……我還能說什麽?我不答應你就不會幹了嗎?
兩個姑娘已經開開心心地讨論起翅膀要怎麽安了,什麽樣的形狀比較好看,羽毛要幾層的……之類的。
又過兩日,祭壇築成,無論願與不願,諸位頭人都被換上了南君改制過的服飾,站在了女瑩的下首。放血之前,老頭人一臉“死也要死個明白”的模樣,将心一橫,問衛希夷:“子是何人?”
衛希夷踏上一步,未及回答,女瑩便使右手握住她的右手,高高舉起:“她便是我,我便是她,在我的國度裏,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她的話,就是我的話。”衛希夷待她說完,很平靜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老頭人心道,這是誰?并沒有聽過。
若是報上屠維的名字,他或許便知道了。然而無論女瑩還是衛希夷,都沒有再多提屠維,近鄉情怯,不外如此。衛希夷攢着勁心,隻想,隻要将荊伯拿下了,與南君會合,就能得到父親的消息。姜先的建議有些張揚,而她贊同了這樣的提議,打出自己的旗号,也是爲了屠維能夠看到,或者知道屠維的人看到,可以找到她。
老頭人心裏有些不太服氣,然而形勢比人強,心中帶怯地“盟誓”,眼見自己的血滴入祭火,老頭人的心都被揪住了。緊接着,女瑩毫不猶豫地伸出手腕,割腕取血,也與他們一樣,滴入祭火。老頭人才稍稍放心了些。如果南君父女能夠複國,效忠就效忠!他們有這樣鄭重的祭祀盟誓,反而可得任用。
祭祀完成之後,女瑩便笑吟吟地邀頭人們赴宴。荊伯養的侏儒又重爲女瑩的宴會演滑稽戲,兩個侏儒皆着深深淺淺的藍布碎料拼成了衣衫,頭上的小冠反戴着,用的還是說與荊伯的段子。聽過多次的頭人們卻知道的,侏儒不過是将台詞裏的“蠻王”換作了“荊賊”而已,都是拿對方取樂。
在荊伯的宮殿裏,蠻王是一個身高丈八的魁梧蠢貨,米飯裏攙進了砂石,告訴他是豆子,他便嚼嚼吞了下去。被侍臣告發之後,便将廚子撕作兩半,生飲其血的野蠻人。
如今,這個人設被安到了荊伯的頭上。侏儒又讓荊伯在自己的笑話裏,再出了許多醜。諸如不識文物,以爲鍾爲頭盔之類。
忽然左面侏儒講到“荊伯以鍾爲頭盔,夫人以拂塵擊之,荊伯便跟着‘嗡——’一聲,叫喚得活似鍾了”,右面的侏儒該捧場大笑。右面的侏儒忽然掩面伏地,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左侏儒:……=囗=!這跟說好的不一樣!“你哭的什麽呀?”
右侏儒曰:“明明,拿鍾當帽的,是蠻王!我們就在這殿裏,吃荊伯的米,穿荊伯的布,取笑蠻王。沒有荊伯養着,我們早餓死了。如今,卻要取笑荊伯,侏儒本就可笑,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可笑過啊。你們!都是聽過我們的笑話的,現在還笑得出來嗎?”
場面大亂,頭人們大驚!一齊喝斥,再紛紛嚷嚷,表一回忠心,講得比先前還要急切。又有要殺侏儒以證清白的。
女瑩擡起手來,冷冷地道:“你們清不清白,與侏儒的性命有何關系?”低頭再問侏儒,所言可是屬實。左侏儒急得要命,結結巴巴地辯解,全沒了說笑話時的伶俐勁兒,辯解到最後,已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
右侏儒卻梗着脖子,一副活夠了的模樣。
女瑩問衛希夷:“該怎麽辦呢?”
衛希夷道:“聽你的。”
女瑩道:“殺!”
“好。”
“厚葬!”
“好,我的公主,”想了一想,衛希夷又添了一句,“即便侏儒,忠于故主,也令人尊敬。再令人尊敬,敵人也還是敵人,再不讨人喜歡,朋友還是朋友,對吧?”
女瑩微笑點頭,頭人們的心放回了肚子裏。
侏儒被絞死了,裝在一口小棺裏。衛希夷爲他選了葬址,在一塊高地上,即便大水,也不會浸壞他的棺木。
接着,便按女瑩的想法,命各頭人進子女爲貢,擇其機敏者充編入伍,由衛希夷親自看着督導,與女瑩心腹蠻人混編。其中能言者,派往各城、各部族,招降。
被委派了任務,各頭人之心暫安,女瑩對荊伯所定之制并未做大的變動。原是何等品級,還是何等品級,隻是将各人職務略作了調整。
待這些做完,已是一個月後。算算時日,荊伯與南君,差不多該打完了。衛希夷整頓兵馬,行将出發時,卻收到了庚碾轉送來的一封信,兩片竹簡相對,以細牛皮條紮緊,封上火漆,印子是庚的三角形的印模。
衛希夷比過封印,拆開了一看,是庚的字迹,上面寫着:小心公主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