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有進步

衛希夷用了一種女瑩前所未聞,卻又完全能夠接受的辦法,拿下了她指定的城池。

用的還是在中山時對五國用過的老辦法——詐開城門,混進城去。辦法不管有多老,夠用就行。當然,根據現在有的條件,對這個方法也做了一點改良。

先是,派人偵知此處小城不是屯兵之所,隻是尋常駐守之處。若是一個不小心挑錯了受害者,一頭沖進去,發現裏面是個兵站,全無百姓,豈不是自投羅網?

得知裏面并無重兵把守,衛希夷便放心施爲了。

衛希夷對長辛道:“你與我去,點點荊太子所與之物還剩多少。”

到了後隊,見荊太子所贈之物還有一半兒沒用。本次行軍從一開始便是她安排的,女瑩未曾帶過這麽多的隊伍,一應行伍之事也是她糾正規範的。她有心教授女瑩一應辦法,做得比自己行軍時還要周到仔細,以爲規範。物資的使用十分有序,每日巡查,以防被雨水浸壞,拆封使用的時候卻是依次解拆,而非每一車、每一箱都拆得亂七八糟。

衛希夷點着尚未拆封的幾車,對長辛道:“就是它們了!揀封漆清楚的搬出來。”

荊太子所贈之物,皆是荊國舊土的庫藏,上面的封漆,有各府庫的漆印,還有部分是荊太子的漆印。東西也是荊國的東西,封印也是荊國的封印,連贈送的人,都荊太子本人。往來文書,也是畫的荊國官員的花押。隻不過這中間又發生了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事情而已。

接着,衛希夷又按照相貌,挑選了一隊押運的兵卒。放棄了高大健壯的部分北方兵卒,而選擇了一些看似瘦弱,面貌上有南方特征的士卒。命士卒們脫下号衣,改着雜亂無章的當地服色,也有着草鞋的,也有穿及膝短褲的,蓬頭垢面,頗類農夫。再選幾個有膽色,能言會道的頭領,仿着荊太子派的使者的模樣換的衣裳。

命他們僞稱荊太子派來運送祛濕防潮的辛椒等物。

荊太子近來有些與兄弟們争相表現、拉攏之意,荊國上下不說人皆盡知,上層也是得到了風聲。聞說太子“體恤”,是再不相疑的,胡亂檢查了一下印信。這印信自然也是僞造的,荊太子向衛希夷贈予物資之時,衛希夷是全套都見過的。她自來聰穎,心靈手巧,親自操刀,仿了個假的==!

城非大城,守城士卒也不多,統共不過五百來人。地處南方,從飲食上便開始祛濕防潮,這些都很常見,也不顯特殊。近來又是陰雨天,這些物品便成爲常用必備之物,按期便有相應軍需送到。

貴重特殊之物,謀如金帛一類,自然是另有相贈之人,尋常士卒是看不到的,也不走明面上的賬目送到軍中,而是私下相贈——這些都是慣例了,也無人去查詢這些。酒也是有的,肉也是有的,将頭領灌醉,取了他的号令,依舊是趁夜開了城門。

此地是荊、蠻接壤之地,南君在時是用以防範荊人的,該是小心戒備之所。自蠻地内亂,荊伯取了此地,又以此爲基地向南推進,此城對荊人而言,便是背靠故國,南面百裏皆是荊伯新取之地的“腹地”。又有歸附之蠻人相佐,端的是十分安全。自上而下,都很放心,夜間守備也松懈。原本的守卒正在睡覺的時候,被一窩端了。

衛希夷連夜拷問,将投靠荊伯之人審問出一個名單來,連夜将人抓了。這些活計,衛希夷手下做起來相當的熟練,輕車熟路便将城門城牆上,都換上了自己人守着。

塵埃落定之時,不過半夜,果如衛希夷保證的那樣,讓女瑩在城中安卧。

三個領頭的人裏,隻有衛希夷是行軍打仗的行家。這個行家統共也沒打多少回仗,卻是天生的對行伍之事十分敏感,十分……陰險。陰險得一點兒也不像是她的爲人。

平素做人,衛希夷是坦坦蕩蕩,光明磊落,遇到有人困難就幫一把,比如對姜先;遇到朋友落難,是千方百計也要扶持,比如對女瑩。然而,一旦對付起敵人來,卻又狡詐得厲害。

女瑩與姜先二人,對她在中山國都做了些什麽,針對五國耍了多少心眼兒,是不了解的。眼睜睜地看着城池就這麽地手了,兩人都有些回不過神兒來。女瑩站在有些年頭的、構造熟悉的房舍内,驚喜地道:“你果然做到了!”

說話時,女瑩很有些留意姜先的反應。衛希夷用的辦法,在女瑩看來是相當實用、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的。但是,對于中土那些喜歡窮講究的人而言,會不會被認爲是“奸詐”?這也确實不太符合所謂聖王定制的那些窮講究的規矩,曠野決戰、圍城而攻,才是聖王定下來的規定。

女瑩對姜先持有戒心,以爲他心裏必一個心眼兒是不正經的,不以爲姜先是良配,但若姜先因此而對衛希夷有差評,女瑩又會不開心了。“你憑什麽挑剔她?”的想法,女瑩可以随時甩給任何一個人。

再進一步說,衛希夷是要北歸的,女瑩不想成爲朋友的阻力,便要爲她多操些心,很擔心如果在北方有影響力的大國唐的國君因此而對衛希夷有了差評,會不會影響衛希夷以後在北方的事業和生活?

姜先渾然未覺,隻是說:“有了立足之地,該想下一步如何做啦。這地方選得不錯,不會至于被荊伯圍攻。”仿佛對于衛希夷如何拿下的城池,一點感覺也沒有。

女瑩想問他到底有沒有意見,又怕提醒了他,恨得直咬牙!憤憤地道:“天一亮,我便派人去尋我哥的舊部。”這個哥哥,說的便是王子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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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剛亮,當本城百姓揉着眼睛起床燒飯的時候,就發現頭頂的天,變了。

此地原非荊國地界,而是舊日南君政令通行之處。成年人都還記得昔年南君治下時的景象,生機勃勃。荊伯來後,本地土人的地位便降了一檔。今日換上了女瑩的大旗,驚疑之下,居然沒有什麽人表示出了不滿。有膽子大的,已經開始呼朋喚友、攜家帶口,跑過來打算圍觀小公主了。

當然啦,反對的都被抓起來了嘛……反抗的都……殺掉了。

衛希夷命人控制住了俘虜,将他們關到了以前關押奴隸的地方。這種地方,每個城池都有,比關押犯人的地方還好用那麽一點兒。奴隸是财産,跑了多虧?看得比犯人還嚴些。因爲犯人……犯罪重的,砍頭,犯罪輕的砍手剁腳削鼻子,削完也就完了。又或者罰去做苦力,或築城、或在百工坊裏打下手,罰做苦力的時間并不會長,幹完活計便放走了。

唯有奴隸,是長久的行當,不能令他們跑了,關押甚嚴。

正是這些被看管得甚嚴的俘虜,現在成了令女瑩棘手的問題。女瑩初來,手中兵馬雖在此城是壓倒性的,但是女瑩的目光放得很遠,不可能爲此一城停留,一旦離開,如果放任不管,這些人反戈一擊,便成了後方不穩定的因素。将他們變作自己人?誰也不能保證他們的忠心。

“全殺掉?”女瑩說出了自己的意見,“他們的故鄉在荊國,想要爲我所用,是不可能的了。”

這些人不是尋常庶人奴隸,誰占領了本地,便爲誰勞作。他們中有一大半正在青壯年,在荊國或許還有家有業,哪有那麽容易改變立場的呢?他們與蠻人語言文字都不相通,南君特意将文字語言與中土區分開來,不止是保持了蠻人的獨立性,以免被同化,也爲自己征服他人制造了障礙——一看你們就跟我們不是一夥的,幹嘛服從于你?

姜先眯起眼睛:“不妥不妥,殺了他們,也是需要人來守城的,我們留下同樣的人手,未必夠用。即便隻留五百人,公主倒是算上一算,我們手裏,還有多少人?這隻是一城而已。”

他與衛希夷都是治理過城池國家的人,與女瑩不曾親自執政不同,想得事情也更多一些。

女瑩問道:“希夷,你說怎麽辦呢?”

衛希夷道:“分了吧。”

“嗯?”

姜先微笑點頭:“就是這樣。”

衛希夷對女瑩道:“想想王以前是怎麽做的?征服一地之後。”

女瑩恍然,以手加額:“哎呀,我都聽過的,隻是不曾做過,是以一時沒有想到。”

衛希夷鼓勵道:“你都明白的,不過之前耽誤了,不曾親自試過一回,才生疏的。這些事情,與騎馬射箭一樣,熟練了便不覺得有什麽了。如今天寬地廣,正是你熟悉的時候。”

“嗯。”

占領一地,有了戰利品之後,理所當然的是分贓!

人們爲什麽願意追随一個君主?當然是因爲他能夠爲大家帶來看得見、摸得着的利益。土地、财富、奴隸……昔年南君出征,或派親信出征,每逢凱旋,便是王城的盛事。爲的隻是“慶祝勝利”麽?當然不是,還有功勞,以及随着功臣而來可以分得的财富。

女瑩召來本城土著,訊問出因忠于自己父親而被排斥之人,擇其能者授與官職。無論能與不能,凡忠于自己、家族在本地有威望之人,将俘虜們分與他們做奴隸。

衛希夷有心讓她鍛煉,便仿着風昊、伯任教導自己時的樣子,放手讓女瑩自己去做。她想自己總有一日要再次北上,到時候女瑩終要自己做這一切,必須讓女瑩有能力、有辦法解決這些問題才行。光憑兩隻耳朵聽是不行的,還要親自去做。

女瑩忙碌起來,衛希夷卻閑了下來。

外面水雨未停,交通不便,各城之間數日也難通一次音訊。衛希夷巡視了府庫,檢查了城垣,又往庶人聚居之處檢閱排水渠是否通暢。陽城的防澇做得不錯,然而南北畢竟有差異,她想趁此機會多多觀察,從中吸取一點經驗,如果有問題也能及早發覺,再思考對策,好告訴女瑩。

女瑩現在諸事都是從頭做起,自有輕重急緩,女瑩先辦急務,其餘長期才能見效的事情,自己便先爲她準備着。等她做熟了那一樣,再将這一樣提示給她。如此一環扣着一環,等自己北歸的時候,女瑩也能将一切都上手了,自己也能走得安心。

每當這個時候,姜先便來了精神!

多好的機會!可以獨處!遇到難題還可讨論,用上陣殺敵的英姿打動姑娘是不指望了,他還有智慧可以用嘛!當然要展現自己的長處!

————————————————————————————————

衛希夷從未見過這樣的姜先!

姜先頭戴鬥笠,袖子以細帶縛在身上,下擺掖到了腰帶裏,光腳踩着木屐,褲腳卷得高高的,也用細帶勒着。身上披一件新蓑衣,似乎是很少穿蓑衣,還有些不習慣的樣子,行動間總會将蓑衣的中縫撐起來。

鬥笠之下,是一張精緻白皙的臉,與編鬥笠的竹篾,蓑衣的蓑草,兩樣一點也不精緻的東西形成了極鮮明的反差。

衛希夷驚訝地道:“阿先?這樣的雨,你出來做什麽?”一看就不是幹這個活計的人,哪怕隻是巡視!瞧木屐上的腳丫子,白白淨淨的,一點也不像幹活的人。衛希夷低下頭,又看看自己的腳,也是白白淨淨的。好吧,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姜先怎麽會過來了?

順着她的目光,姜先也往她的腳上望去,與她的人一樣,她的腳也是潔白修長的,骨肉勻亭,十分好看。那個,還記得這雙腳上穿着一雙紅鞋子,在裙擺下面一蕩一蕩的樣子。

不行了,不能再想了,姜先捂住鼻子。

衛希夷抽抽鼻子:“哎呀,這裏一直雨水不停,是有些泛味兒。你要聞不慣,就不用來了,我就四處走走。阿瑩在那裏問人,你也去看看。對了,分你的奴隸,你也不要?”

不不不,我不是因爲這個,我也不是聞不得味兒的!你聽我說!

姜先大急,險些失了從容,腳下一滑。衛希夷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小心。”

姜先:……“哈哈,北方少雨,确是有些不習慣。”

衛希夷道:“嗯,我初到天邑時也不很習慣呢。”說着,将姜先扶正了,便收回了手裏。

胳膊上的熱度消失,姜先心中空落落的,沒話找話地說:“南方的雨水比北方還要多些,北方已然難以承受,南方恐怕更糟糕。”

衛希夷道:“路上已經看到啦,我選開闊的地勢行路,就是怕雨水太大,将山石樹木沖出來。咱們這些人,還不夠一山埋的呢。”

“或許……”

“嗯?”

“正因如此,蠻地還僵持着。否則能走能跑,行動方便,此時該有個分曉了。”

“嗯。”

“若是南君已有妻兒,你待如何?”

“這個不是說過了嗎?”衛希夷奇怪姜先爲何有些一問,“我看阿瑩怎麽選。”

“那……你會爲她在此地停留多久?”

衛希夷躊躇了:“我也不知道啦。王,其實是個不錯的王,二十多年有那麽大一個國家,很不容易。我小的時候還不明白他的厲害,現在是懂了。”

姜先往她臉上看去,見她不像是愁苦憂懼的模樣,才從容道:“他多少歲了?”

“嗯?與申王差不多年紀吧,不過當年我離開的時候,他看起來比申王精幹些。”她明白了姜先要說的意思,南君再精明強幹,如今也年近五旬,是行将就木的年紀了。這年月,活過五十歲的,都算是高壽了。

南君也老了!

如果智慧還在,南君就該明白,一個已經長成了的繼承人才是适合他這個年紀的。如果南君昏聩了,女瑩與他對上,勝算也很大。衛希夷衷心的希望,一切都隻是他們在胡亂猜度,事情并沒有糟糕到那個程度,南君也許還在等着女兒回來。他當年,是那麽地喜歡阿瑩啊!

姜先心中微微搖頭,口上卻講:“這裏的雨比北方還要大些,河道也多些,泛濫而未成災,可是奇怪。”

“因爲是條小河。若是大河遇上暴雨,也是一樣的,王城就被猛江淹了。那一次,我才知道,那河爲什麽要叫猛江了。”漲起水來沒了半個王城,可真是猛啊!

姜先凝目遠望:“必有緣故的,隻是不知他處可能效仿。咱們再仔細看看?”

“好。”

兩人沿着城中開挖的非水溝,再一氣走到城牆邊的水邊,乘小舟再入城邊河中。河水湍急,姜先腳下微有不穩,被衛希夷一把抓住了。衛希夷在河流密布的地方長大,與被關宮城裏不許出去的女瑩不同,她常跑出去泛舟,很熟悉這樣的生活。

然而,畢竟數年不曾駕舟,一時沒有找回感覺,腳下也是一個踉跄。原本微晃便能站穩的,因爲抓了一個姜先,便連自己也沒能站住。兩人團作一團,一齊倒在了船闆上。

姜先簡直不想起來!

少女的馨香萦繞在鼻端,真想忘記了今昔是何昔!一首念過的古老歌謠泛上了心頭,講述着王孫公子與美貌的采蓮少女之間的……

打住!

姜先連滾帶爬地爬了起來,鬥笠歪了也不扶,急切切伸出一隻手來:“下雨了,腳下不穩,你小心些。來!”

這個“來”字,他說得響亮極了!這輩有機會對她伸手說“來”,将她拉起來的機會可能就這一回了!姜先相當珍惜,相當地有男子氣概。

衛希夷跌跤了也不老羞成怒,大大方方地将手伸給他:“哎呀,好久沒乘船了,打這往後,乘船的時候會變多,我得把這本事給揀起來了。沒摔壞你吧?”

“沒沒沒,我壯着呢,摔不壞!”

“噗——”沒辦法不笑,雞崽的小身闆兒,鬥笠歪挂在脖子上,樣子滑稽地說自己壯。真是……“噗哈哈哈哈。”

不多會兒,衛希夷就找到了昔日的感覺,站得穩穩的,又給姜先扶正了鬥笠。兩人看那河道。

看了一陣兒,衛希夷問道:“阿先,你看出來了嗎?”

姜先道:“仿佛不在河裏?咦?那是什麽?”

原來,這城中因爲新占,又曾作爲周轉之所,将新冶的一些銅錠運往荊國,拓寬了河道。姜先道:“原來如此!”将自己的發現說了。

衛希夷道:“正是這樣,拓寬了河道,水便不易積存了。”

姜先道:“隻是一城之地,未能确認便可作爲範例,還要仔細才好。”

“嗯。”

兩人皆師從名師,風昊偃槐又是自同一位老師那裏聽到的學問,皆有相通之處,談論起來,絕無滞礙。越說越投機,從土石的分類,何種易爲水沖蝕,何種粘性大,一直到工程與南北方建築之差别。

姜先說得兩頰泛起紅光,激動得緊,卻冷不丁被岸上大聲吆喝聲打斷:“二位,公主有請——”

女瑩是去處置城中事務兼問訊的,此時有請,當是正事。兩人催舟子将船劃至岸邊,匆忙趕到了城内。女瑩正在等他們,面前立着兩個穿着南君改良過的曲裾衣裳的中年蠻人男子。目光詭異地在姜先的打扮上轉了一圈,女瑩道:“有新消息啦。”

姜先從容将鬥笠摘下扔到侍從懷裏,解下蓑衣開始放袖子:“大消息?”

荊伯與南君,要決戰,傳令各城,調集兵馬。連年陰雨,荊伯後院又要起火,忍不住了。南君這裏,自一統而内亂,積蓄消耗,又逢大水,也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來恢複。

各自打完,劃定一個暫時雙方都能接受的邊界,各人收拾各人家的事兒。收拾完了,有餘力了,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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