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先頓悟!
明白過來之後,又是一陣好笑。若說庚是來将希夷托付與他的,姜先自己都不相信。所以……還是來恐吓的吧?可是恐吓,對自己有用嗎?不是自己,随便一個公子王孫,恐怕都不會被吓到吧?
含笑步入室内,木質的地闆在腳下發出鈍響,庚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個笑得很假的家夥一步步走近。禮貌上,庚還是做得不錯的。一張千年不變的冷臉,行禮倒是一絲不錯。
姜先平靜地接待了她。希夷當庚是朋友,又免了她奴隸的身份,則庚作爲希夷的謀臣,也當得起姜先的禮遇。庚的智謀也過得去,但是,如果庚要對某些事情指手劃腳,姜先可不打算聽從。
庚平靜地注視姜先,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情緒。出身高貴的公子王孫們,每有種種傲氣的毛病,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庚看來,是脾氣比本事大的。姜先,哼,好吧,本事倒也當得他的脾氣。但是!也不能對她家主上耍心眼兒!
待姜先在主座上坐定,庚便不客氣地道:“唐公已經知道我爲何而來了。”
任續:……我跟你講了這麽長時間的話,你都怎麽吭氣兒,見了我家君上便來了這麽一句話?
先前,是任續接待的庚。任續以爲,自己與庚都是被留下來的人,會有合作的地方。雖然庚一看就不太好相處,不過爲人理智冷靜,即使性情不易親近,但是因爲足夠理智,所以合作還是沒有問題的。日後要合作,現在來溝通,也是常理。在這一點上,任續還是頗爲欣賞庚的。
沒料到,庚來了,自己說了一些以後合作的計劃,庚卻不似十分重視的樣子。
及見姜先,來了這麽一句,任續恍然大悟:大家都看出來了啊!那一位身邊的人,這是要反對嗎?
一瞬間,任續又爲姜先不平了起來。姜先對衛希夷花了多少心思,任續是看在眼裏的。如果這樣都還不能令人信任,這也太不近情理了吧?
孩子是自己家的好,姜先雖不是任續的孩子,卻是他看着長大一路從公子長成合格的國君的有爲青年,怎麽可以被嫌棄呢?任續幾乎要跳起來與庚理論了。
姜先卻很平靜,溫和地道:“你是爲希夷而來。”
庚一如既往的冷靜:“正是。那麽唐公知道我要說什麽了嗎?”
姜先也很冷靜地道:“你和南君之女,你們兩個都很奇怪。我看得出來,你們對我不以爲然,不想我接近希夷。爲什麽呢?”
“唐公太用心,”庚給了他直接的答案,“用心太多,未免令人不安。仿佛在編織羅網,令人看不到情感。我等所疑,正在于此。”
姜先不客氣地道:“你們管得太多了。你說我在編織羅網,你們難道不是正在做着這樣的事情嗎?你們在劃地砌牆,将你們不喜歡的人排斥在外,将希夷圈禁在内。希夷有自己的主見,我也常擔心她,想爲她做些事情,想将危險從她身邊驅走……”說到一半,忽然明白了庚的意思,改口保證道,“我絕無惡意。”
“她的手摟上我的腰,我便将一生托付,”庚直白地叙述着,“我願爲她懷疑一切人,直面一切陰謀。”
“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世上怎麽還會有這麽好看的人?”姜先的口氣也軟和了下來,“那時在蠻地,我就想,蠻地并不如中土舒适,我走的時候要将她帶走。結果我自身難保,重病将死,賴她贈藥得活。歸途遇險,賴她攜帶,才能安然回到中土。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了,她不是我能帶走的,她隻會依舊自己的心意,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想跟她分開,就跟着她走。羅網?那是什麽?你未免太小瞧她,她不會被羅網網住的。”
任續聽呆了,顫巍巍舉起一隻手來:“那……你們現在,在說的這些是……什麽?”
庚看了他一眼,沒回答,姜先道:“我該感激南方這樣的氣候,先前恨它恨得要死,你沒去過蠻地吧?那裏更糟糕。我幾乎病死在那裏,嗯,後來好了。如果不是這樣的氣候,讓你病了,你也不會在這裏了,是也不是?”突然生病了,怎麽也好不了,讓你覺得自己沒辦法一直陪着她,所以才松了松手,是不是?
庚垂下眼睛,雙手一緊,又放松:“嗯。我自生來,天意便與我作對,最順遂的時光,便是伴随我主。如果天意又要與我作對啦,唐公覺得,天意會如你所願嗎?”
姜先愈發小心而和善:“我一直相信天意,可自從遇到希夷,我便打算将她放到天意前面。女如有意,不如我們來說說,接下來要怎麽辦,如何?”
庚還在病中,堅持說了這些話已經有些不适,聽到這個題目,整個人便放松地靠在了憑幾上,帶着幾分懶洋洋:“唐公意欲何爲?”
姜先道:“先讓荊地亂一亂,找條道兒南下。”
“善。”
“深入蠻地之後,先尋王子喜的舊部,聯系獠人,再圖其他。”
“不錯。”
“女有何高見?”
庚的聲音陡然低了下來:“南君又或者我家老主人另娶妻室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南君爲了情勢,再次聯姻母族。到時候,想報仇就難了。也許第一個阻礙,就是南君!”
姜先的口氣變得危險了起來:“所以要先尋王子喜的舊部與獠人,死去的人,永遠無法争得陽光之下的利益。”
庚危險地笑了:“唐公好心機。爲君者總喜歡說‘吾爲國家計’,而後做一些隻有他們得利的事情。設若唐公與南君易地而處,會如何?會因爲妻兒沒有音訊,或許已經死了,便另娶嗎?扪心自問,唐公真的認爲南君的做法不對嗎?唐公做得到尋覓妻兒嗎?匹夫匹婦,遭逢如此巨變,也會另立家室吧?唐公會怎麽做呢?”
庚丢下一串的問題,并沒有等姜先回答,便慢騰騰地爬了起來,步伐有些虛飄:“我,可以什麽都不要,等她,找她。”
說完,也不等姜先反應,扶着侍女的手往回走。
姜先道:“我的父母,也曾期百年之約,如今還不是物是人非?女既尋我,何必再多言其他?世間或許有公子王孫遠勝于我者,我總會用心,跟上希夷的步子。她沒有那麽可憐,沒有那麽柔弱,沒有那麽卑微,等着别人去重視。稍有不慎,被甩下的,是我,是你,是所有人。”
庚微微點頭,也不說托付,也不言其他,隻說:“老夫人與風師,還等着我主回歸。唐公珍重。”
姜先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庚是個執拗的人,對希夷又是一片忠心,能不與她敵對,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庚的背影在雨幕中消失,任續歪頭瞪眼,指着門外:“她這是什麽意思?”
姜先笑而扶額:“哈哈哈哈,我又近了一步了。她不會再多加阻撓,日後隻管與她合作便是。”
任續無奈地問道:“那現在呢?”
姜先輕松一笑:“現在?派個人,對荊伯的太子說,他父親久不歸國,他的弟弟們羽翼漸豐,他須得小心啦。”
任續問道:“他會信?”
“由不得他不信呀,”姜先敲敲面前的案幾,“不要直接對他講,對他的左右親信講,對他的老師講,對他的姻親說。這些人比你我更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什麽樣的話更能打動他。比如,太子如今留守之地,實是荊伯之棄子,昨日與申王五城,今日與申王百裏之地,長此以往,太子還有多少舊土可守?”
任續匆匆起身:“臣這便去辦。”
“告訴他們,我們是被發配來守邊的,與他同病相憐。他能主政,不以土地相贈,我也樂得省事,回我的唐地。”
“是。”
姜先打完一個哈欠,眼角挂着一滴沁出的眼淚,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起來。心裏盤算着日子,再過半個月,兩城便草創完成,可以南下了。唔,若南君果真……
————————————————————————————————
卻說,庚自白馬城回到白牛城,衛希夷正上天入地地找她。一看到她,便拉過她的手來,包在手裏搓揉着:“你去哪兒了?也不穿從些,手都凍僵了。”
庚唇角上翹:“既要留下來,就要做些準備,也要了解鄰居。”
“哦,”衛希夷不疑有他,将她拉到了屋子裏,“荊國的消息,我們也派人打探了一些,咱們來合計合計?”
庚道:“善。”
女瑩又将一些消息寫了下來,一樣一樣指着,與她們商議。君臣父子,是最親密的關系,也是最容易出現問題的,尤其諸子不同母的時候。與姜先的想法一樣,她們也打算從這裏入手,離間荊伯父子。
女瑩道:“荊伯有一寵臣,名叫青陽,或可以重金賄賂……”
衛希夷手上一頓:“誰?”
“青陽,怎麽了?”
衛希夷沉下臉來:“就是工。”
“嗯?”女瑩不知道這裏面的門道,問道,“你知道這個人?”
衛希夷深吸一口氣:“便是當年,與太後合謀,打開王宮城門的那個人。”
女瑩回憶了一下,驚訝地問道:“他?”
“他親口說,他以前叫青陽。他的國家被王覆滅了,阿朵的獨生子便死在城下,所以王将他貶做了閹奴,他們記恨上。”
女瑩一拳捶在桌子上:“這個混賬!我必誅之。”
庚道:“另選一人吧,這個人不好用了。他的欲-望不在于荊,而在于蠻地。聽起來,人也不笨,不太好用。”
三人又商議了一回,也是如姜先一般,甘辭厚币,挑撥關系。荊伯離得遠些,一時難以觸及,荊太子就比較好接觸了。兩方一齊用功,将荊太子周圍之人挑唆得日益防範起荊伯來。荊太子周邊不乏有識之士,請太子不要疏遠與父親的關系。荊太子亦想親近父親,卻苦于才具平庸,漸漸動搖了起來。
兩城初具規模的時候,荊太子派出信使,答應了女瑩借道的要求。蓋因姜先并沒有向荊太子透露自己要南下的消息,荊太子想當然地以爲,姜先不會南下,而是守在邊境。荊太子的心裏,執掌唐國的姜先比逃亡的南君之女,危險得多。得知他不南下,在借道的事情上放松了警惕。同時,也因爲不斷有人在他的耳邊講,或可利用南君之女雲雲。
殊不知姜先對衛希夷道:“中土習俗與蠻人相差頗多,我的兵士若與公主的蠻兵混在一處,易被人看出端倪,不若與希夷的人馬會作一處,想荊太子是看不出來的。”衛希夷的人馬一半是中山國的舊部,一半是祁叔玉給的贊助,都是北方人,唐地亦在北方。在不明所以的荊人眼裏,倒是相差不大。
衛希夷問道:“若是荊太子想見你呢?”
姜先狡猾地一笑:“我讓任續告訴他,我對南方水土不服,已經悄悄溜回唐地了。讓他盡管放心。他以爲我們築城,便是有停留之意,駐足不肯南下,如今放心得很。又想放你們南下,攪壞荊伯的好事,免得兄弟們太過出色。”
衛希夷道:“你的身體?”
姜先拍拍胸脯,自得地道:“好多啦。”
順順利利地,姜先帶着人混進了衛希夷的隊伍裏,将自己的旗号一卷,便與衛希夷的人馬混同爲一家了。荊太子見狀,還與心腹商議:“有趣,南君之女的親信人馬反而不如臣下的多,一旦得勢,隻怕要君臣易位了吧?”
他的老師一直爲他的利益考慮,因荊伯近來重心南移而憂慮,此時也笑了:“這樣豈不正好?若使蠻地上下一心,則荊危矣!國君的想法并沒有錯啊,我等确須南拓蠻地,積蓄力量,才好與中土大國一争高下。太子秉國,也當持此國策才是。南下,是爲北上。蠻地多銅錫,可爲兵器。”
荊太子矜持地點頭:“不錯不錯。”心情一好,他便耍了個小手段,命人送些糧草辎重,卻是将到衛希夷的軍寨裏,而非交給女瑩。算是埋下些引子,一點一點,想促她們君臣失和。
收到荊太子的禮物,衛希夷哭笑不得,因庚不在身邊,而姜先一路騎馬與她并行,便先對姜先說:“唐公,你看他,這是打的什麽主意呢?”笑得快要掉下馬來了。
姜先心道,荊太子也不算很笨了,若你不是想回來,你們不是真的親密無間,隻這一手,便夠你們日後受的了。不是你弑君自立,便是她要誅殺功臣了。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咳咳,唐公唐公的叫着,聽起來好不習慣。”
“咦?大家都稱你唐公,怎麽突然不習慣啦?”
“自入荊地,我便像回到了小時候,十分懷念,你再叫我唐公,便聽不服啦。”
衛希夷笑問:“那叫你什麽?公子先?”
“把公子去了吧,多狼狽的樣子互相沒看到呢?也是共患難過的,再這麽客氣的稱呼,未免刻意啦。”
衛希夷原就不講究這些,笑吟吟地道:“好!阿先。”
姜先的魂兒先從天靈骨上飄出去晃了半天,整個人骨頭都輕了四兩,重新落回地上,才故作不經意地叫了一聲“希夷”。
衛希夷:“嗯?”
“雖是個笑話,還是與南君公主說一聲吧。”
“好。”衛希夷笑彎了雙眼,姜先的心情又随着這個笑容飄蕩了起來。
女瑩對此事也是當笑話來看的,天上沙沙地落着雨,打在鬥笠上,女瑩的聲音透過雨幕還是那麽的清脆:“虧他想得出來!哎,他也不算笨了,這運氣是真的很糟糕呀。”
衛希夷道:“管他怎麽想的,東西咱們是收下了。”
女瑩補充道:“派人道個謝吧_”
衛希夷明白她的意思,含笑道:“是極是極,再向他抱怨抱怨。”
姜先添上了一句:“連後半路的糧草,都有人給了呢。”
三人一齊大笑。
衛希夷派了長辛去見荊太子的使者,長辛是個實在人,憨厚極了,要多誠懇有多誠懇,完全不似會做戲的“機靈人”。無論荊太子的使者如何試探,都隻能發現,長辛确是奉命表示感激的,也确實很感謝荊太子。
荊太子得到了錯誤的信息,再開方便之門,這便是後話了。
————————————————————————————————
一行人借荊太子的便利,取道荊國南下。爲防荊太子設計,誘他們深入而圍攻,選的道路多是開闊之地,少走山路,以免被伏擊。深入荊國,又有另外一樣好處,可以探聽到更多的關于蠻地的訊息。
先是,關于荊伯的消息多了起來,也說明了爲何荊伯放着故土暫時不回,非要南下不可。荊地少銅山,而蠻地多銅。荊伯已占據了其中一座銅山,晝夜不停,開采着銅礦進行冶煉,許多蠻人受他武力驅策,爲他做着繁重的冶煉工作。許侯與南君通過聯姻,才開發得比較成熟的礦區,便宜了荊伯。
僅以高壓威脅,并不能長久,荊伯又采取了懷柔的政策,納當地蠻人部族領袖之女,又爲随行二子娶蠻女爲妻,穩固了在當地的統治。荊伯又在附近另建了一座新城,因銅礦而得名,爲新冶城。
陳去新冶城,荊伯更趁着南君不知所蹤的機會,親率大軍攻占了十數座城池,分派二子、大臣駐守。蠻地動亂,正是他攻城掠地的大好時機,一面占領城池,一面也要感歎南君确實有點本事,居然能将蠻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不過,命不好,都便宜了他。
人苦不知足,蠻地愈亂,荊伯能得到的愈多,便愈想多占些好處再回去。爲了能夠在蠻地取得更大的勝利,荊伯連去朝見申王的事情都暫且放下了,甯願先割讓與申王一些土地——能夠在蠻地取得的利益更大。
至于割讓與申王的土地,離申國遠,皆是飛地,荊的附近又沒有大國可與荊國抗衡,待消化了蠻地的銅錫之物,再反手拿回來便是了。申王想興兵拿回,路遠長程,糧草兵馬的消耗就夠申王喝一壺的了。到時候誰赢誰輸,還是未知之數,不是嗎?
得到的利益,令荊伯有些飄飄然,原本隻想往南去,避開申王鋒芒,兩人并世稱雄,現在他的心與膽都變得大了起來,改而想耗死申王,打敗他,北上稱王了。
世間諸侯,凡有些實力的,又有幾個沒有這種想法呢?
姜先沉吟道:“荊伯既能拉攏得到蠻人,便是說,蠻人内亂未止,情況還不算差。”
女瑩道:“是還不算差。荊伯在彼,是說太後她們,還未能掌控蠻地,此其一。能接受荊伯,便是有人不會記恨北人,此其二。雙方對峙,我有機可趁,此其三。”
猶豫了一下,衛希夷道:“看荊伯手段也是不差,能與他對峙這麽久,未必隻有太後,或許,王還在。”
女瑩道:“此其四。希夷,我能睡一個安穩覺啦。”
衛希夷道:“且慢,先拿下一城,再安安靜靜地養神,好打下一仗。”
女瑩道:“雨中行軍這許久,兵士也要整束休息的。”
衛希夷碰碰她有些憔悴的臉,道:“先下一城,地方你選,辦法我來想,會很快讓你休息的。”
女瑩失笑:“不要新冶,動了新冶,荊伯得瘋,我們立足未穩,不好。”因指與新冶較遠之處。
衛希夷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