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侯就是這樣的人。
心夠堅定,臉皮夠厚,手也夠黑,惜乎運氣不夠好,能力也不夠出衆,沒能出頭。
這一點,又有些像他的父親了。姜先心中感慨,他的父親比起許侯,臉皮還薄點兒,手還白點兒,也是運氣與能力欠缺,落得個早亡的下場。如今,姜先已經能夠比較客觀地評述自己的父親了,與許侯一對比,姜先覺得,自己父親真是個好人!
諸侯們的七竅玲珑心裏,必有一個心眼兒是用來藏污納垢的。如果姜先的父親有一個心眼兒做此用,許侯大概七個心眼兒裏全都堵上了這些東西。休說二、三十年前,哪怕現在,蠻地是什麽樣的地方?一個女兒,說嫁就嫁了,許侯的心地,可不是一般的冷酷。
即使如今他老了,一副行将就木的可憐樣子,臉上全是滄桑的褶子,姜先打心眼兒裏覺得他活該。從許侯那裏打聽到的消息,姜先并不曾全信。而是抱着這些消息,号稱請比較熟悉蠻地情況的人參詳參詳,跑到了衛希夷的住處來。
許侯是個看人下菜碟的主兒,對姜先是一意的奉承,衛希夷因爲師門的關系也得到了優待,相較之下,女瑩受到的重視就不夠了。他又是個肚裏有些盤算的主兒,聽說外孫女要回去複國,又存着一絲“萬一事成,日後還可從蠻地得些好箥”的念頭,刻意對女瑩也好些。
發自内心的奉承與刻意要做到一碗水端平,有心人一眼便能看得出來。姜先到衛希夷那裏的時候,便有些憤憤——這住得沒有我住得好,太過份了!卻不知道,衛希夷的住處,比女瑩的還要寬敞幾分呢。
此時,女瑩才從衛希夷那裏出去,着手聯絡在許國的蠻人。比起兩國的姻親關系,許國蠻人不算多,蓋因蠻王事敗,許後請罪,連帶的許國也整個兒不待見蠻人。好些個蠻人以此爲落腳地,過不多時,便都散去了。思念故土的,又悄悄回國,不想再經曆變亂的,跑到旁的國家又或者自己一小團一小簇的,尋地開荒去了。想要從底層打聽消息,非得有人坐鎮不可。
看到沒有女瑩在一旁,姜先心中暗樂。少一個人,就意味着自己說話的機會變得多了一分,而衛希夷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也會更多一分。
壓抑住快要飛起來的心情,姜先含笑道:“休息得可還好?”
許侯已經靠近南方,地氣偏熱,天又下雨潮濕,衛希夷已經洗換一新,清清爽爽地坐下來準備将一路上行過的路與地圖上不符的部分給修改過來。墨還沒研好,姜先便過來了。庚定格在了一手捏墨,一手牽袖的姿勢上:“他來做什麽?從許侯那裏打聽到什麽了?”不是很确定的口氣。
衛希夷将手上的絲帛一卷:“見了不就知道了?”
不太想見,庚在心裏嘀咕,這個唐公,打從還是一個小公子的時候,看着衛希夷的眼神兒就讓庚打心眼裏不舒服。這次在天邑再見,那眼珠子,活似想粘在人身上似的。第一眼起,庚就知道衛希夷是個極罕見的美人兒,長大了更好看,看呆了的人總是有的。庚就想,如果衛希夷要嫁,一定要嫁一個不是因爲看到她的臉才想娶她的人才行。
姜先無疑是被她排斥着的。
衛希夷摸摸庚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庚啊,唐公也在長大呢,不好總把他當作當年那個小孩子的。”
庚抽抽嘴角,低下頭:“是。”我知道他長大了,看起來心眼兒還不少,就是算不慣他。不過也沒關系,再走幾天,咱們就跟他沒關系啦!他跟他的仇人荊伯鬧去,咱們接着南下。這麽一想,心裏就舒服多了,庚跟在衛希夷後頭,照舊将身形隐在了衛希夷的背影來。她比衛希夷大兩歲,個頭卻沒有長過衛希夷,比衛希夷小了整一圈,正正好好藏得住。
見到衛希夷,姜先又摸了摸領子,才大步上前,離得三步再站住,斯斯文文地一揖,潇灑地起身,含笑問好。一瞬間,衛希夷有點恍惚,仿佛看到太叔玉站到自己面前。
動作裏帶的那一股氣質,很像很像。熟悉感令衛希夷的表情愈發柔和,聲音也軟和極了:“唐公來得何其快?”
稱呼未免太官方了,姜先暗下決心,一定要将這個稱呼,給改那麽一改。口上卻說:“得到一些消息,還請希夷參詳參詳。”
“咦?阿瑩才出去了。”
“不不不,先别叫她,有些事她先不在場爲好,我……能進去說嗎?”
有事避着她朋友?若非知道姜先還算不壞,就沖這句話,衛希夷對他的評價就要下跌。現在,她隻是問:“怎麽?與阿瑩有幹系?”
姜先自覺地跟在她後面,還差點踩到庚的腳,挨了庚一個白眼。姜先警惕了起來:那個不是已經走了嗎?這裏怎麽還有一個?!
背上好像有點不太對勁,衛希夷奇怪地回頭,庚與姜先刷地将目光都收了回來,皆作無辜不解狀看她。衛希夷撓撓臉,暗道奇怪。
入得室内,姜先自覺地往衛希夷左手邊一坐,先說:“我才從許侯那裏回來,問了他一些事,他看似知無不言,我卻覺得許侯此人,不可深信。”
“咦?”
“重利而輕義,貪生怕死,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也隻能聽一半。”
衛希夷微微點頭,向他湊近了一些,關心地問:“他說了些什麽呢?”
“荊國似乎也有了些麻煩,他派了人去探問,卻沒問到什麽有用的訊息,看來是很想借我之力,分些好處。”
衛希夷奇道:“探問不出有用的訊息?不會是因爲荊伯防守得嚴密嗎?”
“不像嚴密,倒像混亂,”姜先沉吟着,将自己思索得來說與衛希夷聽,“防守嚴密,必有所覺。隻有混亂,人人不知端底,才會探問不到有用的訊息。”
“你說許侯不可信?”
姜先道:“許侯言語中很是舍不得蠻地的銅錫等物,卻又沒本事管到蠻地去,很是不甘心。他想借你我之手,從他啃不動的龐然大物上撕點肉下來。萬不可輕信他,爲他利用。”
衛希夷慎重地道:“好。”
姜先與她聊了一陣兒,心情正好,便趁勢詢問她的生活:“一路辛苦,你在這裏,還住得慣嗎?我看這兒不夠寬敞。”
說到對生活的适應,衛希夷就笑了,論起吃苦,姜先才是那個……比較不能吃苦的人吧?
在衛希夷好笑的目光下,姜先的臉紅了,才要解釋幾句,女瑩又來了,姜先扼腕。
見姜先在這裏,女瑩眼中閃過一絲困惑,衛希夷主動爲她解惑,女瑩低聲道:“讓唐公見笑了,自己的外祖父,反而不能告訴我這些。”姜先微笑道:“那是公主沒有詢問。許侯既然沒有拒絕公主借道路過,便是還留了些情份的。”
女瑩自嘲地笑笑:“他是什麽人,我知道的。”說着,與衛希夷交換了一個眼色,衛希夷點點頭。女瑩才對姜先到:“唐公熱心,我又豈能小器?方才也收到了些訊息,不如一同參詳參詳?”
姜先恨不得多留一會兒,點頭道:“好。”
女瑩在衛希夷身邊坐了,将案上一卷絲帛拿來,又取了一束竹簡打開,道:“蠻地的消息知道得不太多,荊國的消息也很零散,我寫下來,咱們看。”
衛希夷給她研墨,動作輕而快,須臾,磨好了一硯池的墨。女瑩提筆,邊寫邊說:“蠻地現在很亂,許國本打算與新君作交易,因路途略遠而蠻人内亂,找不到可與交易的人而作罷。”
這與姜先說的許侯想從中謀利便合上了。
女瑩續道:“咱們家裏的事兒,他們知道得也不清楚,我爹和你爹在哪裏,他也不知道了。”這個“咱們”是與衛希夷講的,衛希夷面上略顯黯然之色,道:“咱們回去了,總能打聽得到。”
“嗯,”女瑩又說,“荊國那裏,我猜是遇到了難事。據說,荊人也有流亡之人,面容愁苦,衣着黯淡。”
姜先忽然問道:“荊伯有幾個兄弟?幾個兒子?國内大族有幾個?重臣幾人?他離國幾年?回來不曾?新占之地,分與了誰?獻與王的領地,又出自何處?”
這又要如何得知?其時訊息難通,想當年,中土也隻知道有一個南君,娶了許侯的女兒,其餘之事也是一概不知的。南君那裏,隻知道姜先是唐國公子,連他有沒有親兄,有幾個兄弟,也都搞不很明白,直到見了面,才弄明白了一些事情。
再者,七年過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又有多少孩童降生。荊伯是領兵向南的,煙瘴之地,又是征戰,參與者皆是精壯。爲立功勞、搶戰利品,多少人沖殺在前,他們要麽是一家之主,要麽是有勇力士,一旦死去,對局勢必然産生影響。
即便知道南下要與荊國打交道,想做足功課,也不能夠如想象中那般,萬事皆在掌握中的。
衛希夷仔細回憶了一下,道:“老師故國在東方,與荊國還算近,據他所言,荊伯有子七人,嗯,活下來的有七個,兄弟活下來的有五人。依賴之臣麽,有兩武一文。”其餘的,她也就不知道了。傳遞信息真是太難了,尤其是這種經常變化的信息,還不如山川地理好記呢。
直到此時,庚才說了一句:“荊國不亂也沒有關系,不會讓它亂嗎?”說着,輕飄飄地看了姜先一眼。心道,你到了荊國就要停下來了,給你找點事做,也好拖着荊伯的後腿,越亂,我君才越好從中取事。
姜先不因她這眼神而生氣,沉下心來,點頭道:“不錯,有人便易出紛争,沒有事,也可以給他們找出些事來。”他心裏已經想了許多辦法,比如遊說,比如教唆,比如收買,比如挑撥……
咳咳,這些不太光明的心思,現在就不必講出來了。姜先很正經地對庚一禮,鄭重地道起謝來,弄得庚心裏越發警惕:這唐公,确比少時長進了許多!
打心眼兒裏,姜先是不想與衛希夷分開的,他的計劃裏自己到荊國轉一圈兒,搞點事,給申王有個交代,就可以撒着歡兒跟着衛希夷南下了。在衛希夷面前,他還要表現得像是一個勤勤懇懇認真做事的好國君,認真說,對,沒錯,我一定要搞出點事來qaq
不想再提這個傷心的話題,姜先狡黠地一笑:“如今在許國,你們就沒想過讓許侯也幫點小忙麽?”
女瑩一挑眉:“此話怎講?”
姜先慢悠悠地道:“許侯也存了你若成事,再從中取利的心思,怎麽能讓他白占便宜呢?”
衛希夷眼睛一亮:“沒錯,南下,隻帶蠻人,不要作用他派來的人。”
“有糧草衣甲,我就收下了。他從我爹手裏弄了那麽多銅錫……”分一點,不爲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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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許國離開的時候,在姜先的撺掇之下,女瑩毫不在意地通過向許侯哭訴、許諾等等手段,打許侯手裏掏到了一些糧草、驢馬、兵器。直到看不見城垣的影子,衛希夷才笑道:“哎喲,許侯這回算大方了,這些物什,比二哥給的也不少了。”她說的二哥,是息君成狐。
女瑩的些别扭地湊近她,兩人的坐騎幾乎要連成一體了:“那個,希夷,你有沒有覺得……唐公對你,很不一般?我外祖是什麽樣的人,你看不出來麽?如果沒有唐公從中周旋,他不會給這麽多的。唐公,是看你的面子。”
衛希夷眨眨眼,遲疑地道:“大概……吧?”
女瑩搖頭道:“雖說他現在,比小時候看起來靠得住了些,可我覺得……他的心機也有些深呀,你要小心。嗯,以後,咱們不要領他太多的人情,我怕他要你還。”她嗅得出來,姜先身上有一種同類的味道,爲君之同類,七竅玲珑心裏至少有一竅是黑的,他或許有幹淨的心眼兒,可誰能保證他是用這個幹淨的心眼兒來裝希夷?萬一用黑的那個來裝呢?她不許這樣的人盯上自己的朋友,對自己的朋友用心機。又或者挾恩圖報什麽的!絕不許!甯願自己掙紮得再辛苦一些,也不許!
衛希夷道:“那,有人幫的時候,接受也沒有關系,他總也有要幫忙的時候,我再幫還回來就是。”如果女瑩可以不那麽辛苦一些,欠人情就欠嘛。又不是讓女瑩做傀儡,什麽都不自己做,隻管求人。對吧?
女瑩急了:“喂,你答應了你老師,還要回去的!到時候……你答應我,回去之後,如果庚勸你什麽,你要聽。”女瑩與庚也有點同性相斥,不過在衛希夷的問題上,女瑩覺得庚還是可以依賴的,比什麽唐公可信得多了。
衛希夷好脾氣地答道:“好好好,知道啦。”
看起來就不像是知道了的樣子!“他看上你啦,咱們都長大了,他要你當他媳婦兒,怎麽辦?”怎麽看他都配不上,長進了也配不上!這麽弱,還不能打!女瑩心焦得要命,衛希夷以後得北上,萬一被姜先給算計了,可怎麽行?
衛希夷臉上微熱,再開朗的姑娘,提到這樣的事情,也會羞澀一下:“哎呀,不要亂猜,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他的婚事,也會很慎重的。哪裏就這麽容易了?”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嗯嗯。”衛希夷有點心不在焉的。
女瑩心道,希夷什麽都好,就是有些事兒不大開竅,總不喜歡往壞裏想人想事情。又盼着她一直這樣開朗下去,又想讓她知道些陰暗,多些提防。不過,如果有庚的話……女瑩撥轉馬頭,主動與庚商議。
兩人之間的氣氛一直有些詭異,保持着禮貌而冷漠的和平,庚很驚訝女瑩會有事與她講。謹慎地問道:“不知有何事可以爲您效勞?”
女瑩此時的表情,與南君十分相似:“行啦,就咱們倆,客套的話就不要講了。你也不很喜歡我,我與你呆久了也有些别扭,咱們說正事吧。”
庚不講話了,不講客套的話,那就沒話好講了。
女瑩自己說:“你盯好了唐公,我看他在打希夷的主意,他那個身闆,怎麽配得上希夷呀?”
庚不動聲色地問:“您也這麽看?”
“也?”
兩人間的氣氛友好了起來,湊在一起叽叽咕咕,衛希夷好奇極了,想聽聽她們說了些什麽。馬蹄聲近了,那二人聽見,一齊勒馬看過來,又止住了不提。衛希夷想問她們說了什麽,庚卻主動講了:“有些擔心你們的父親。”
“呃?”衛希夷下意識地問,“什麽?”庚曾說過,擔心女瑩兄妹三人對許後心軟,放她出來惹事,這話應驗了。如今庚再講話,衛希夷越發信任她了。
庚道:“我擔心他們還活着。拖住荊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活着,不是好事嗎?”
庚面無表情地問:“咱家老主人,我是不太擔心的,不過,一個王,沒有背叛自己的兒女不在眼前,不知生死,背叛自己的兒子在面前與自己揮戈相向,他不會再娶妻生子嗎?國家需要繼承人。自蠻地到中土,千裏迢迢,多少人倒卧路邊?他不會賭你們還活着的。”
衛希夷對南君的印象比對申王還要好,聽聞此言,心中十分難受,卻講不出反駁的話來。哪怕南君與屠維都想等妻兒歸來,屠維能等,南君做不到。屠維隻是他自己,南君想要一整個國家。人一旦有了欲-望,許多事情便隻能妥協。
衛希夷眼疾手快,将女瑩撈到了自己的馬上,在身前放好:“小心!”
被母親幽禁,女瑩挺了過來,千裏逃亡,女瑩熬了過來,忍辱負重收束舊部,女瑩硬是堅持了下來。庚說的這種可能,她卻險些要被擊倒了。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猛然被提及,女瑩連否認的力氣都沒有。不同于衛希夷的父親,南君沒有那麽單純。說一個國君單純,那是對他的侮辱。
然而,南君如果再娶妻生子,就意味着,他已經放棄了舊有的妻兒了。被自己敬愛的父親放棄,這是女瑩生命之中不能承受的打擊。可是,她又明白,南君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十分理智的。
輕輕地往後一靠,背上感受到來自好友的體溫,女瑩仿佛被抽幹了力氣一般,靠了衛希夷的身上:“希夷,我得想想,如果真是那樣,我該怎麽辦。”
衛希夷輕聲道:“那我就把我爹綁走,可不能跟着學壞了。我站在你這一邊。”
“嗯。”
劈完了雷,庚像是沒事人一般,保持着沉默和大家一同趕路。女瑩一直沉默,似在思索,衛希夷便接手了身後軍隊的一應事務。她做這些事情比女瑩還要順手些,條理更加分明一點。發現了女瑩之前若幹不曾注意到的細節,一一記下,強拉了女瑩來,給她一一指正。心道,總想着不開心的事兒可不行,做做事,對心情也好。
途經數國,終于到了荊國的邊境。
然後……庚病倒了!
女瑩才恢複了一些精神,接手了事務,對衛希夷道:“你學過些醫術,去守着她,她是能抵得了一支大軍的寶貝。”也好少搭理唐公一些。
衛希夷守了庚數日,庚總不見好,隊伍裏也出現了一些相似的病症,症狀也有些眼熟,都是水土不服。服了青飲湯藥,部分士卒痊愈了,庚卻未見起色。衛希夷不得不做出了一個讓大家十分不開心的結論:庚不能再往前走了。
庚:……窩勒個去!
姜先:……窩勒個去!哈哈哈哈!我可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