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先也耐得住性子,私下裏準備好了自己要南下的一應事物,他的準備工作都是在唐國做的,龍首城裏哪裏知道?到了快要出發的時候,他才施施然帶着隊伍出現。自然博得了姑娘們的關注。
姑娘們對姜先的評價并不很高。衛希夷覺得他是雞崽,現在長大了些,比以前也長進了,隻是不幸有了太叔玉做對比,便又顯不出姜先的長處來了。女瑩更不用講,打從在蠻地,她就不覺得這個嬌滴滴的上邦公子有什麽了不起的,到了龍首城,女瑩自己的經曆坎坷,涉難渡險一路到了現在,看人的眼光自然也更高些。庚就更不用提了,她本來就是看誰都像傻子,隻有她家主君最好。
三個姑娘初聞姜先要南下,驚是驚了,卻非驚喜,也不是另想相看。思忖了一下他之前表現出來的水平,都覺得他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那個小身闆兒!南下!不怕病死了嗎?當初就是差一點兒就死了呀!
還要帶兵……不是她們瞧不起他,姑娘們見過的勇士多了,也有看似瘦弱而勇力不凡的,可姜先左看右看的,都不是那塊料。女瑩與衛希夷兩個,各自的父親是什麽樣子的體格?再看看姜先。
三人同時摒息,實在想象不出來他大殺四方的豪邁樣子。衛希夷還記得,當年姜先君臣三人,就是被荊伯追殺得狼狽逃蹿來着!現在這是想要報仇嗎?報仇也……有點難度呀。她能理解想報仇的心情,卻不甚贊同姜先這樣的選擇。
姜先臉上一熱,他自知不擅厮殺,也主動向偃槐講過,被姑娘用這樣的眼神兒看,還是不好意思了起來。
姑娘們無論是熱心腸的,還是不愛多管閑事兒的,想到他曾向申王進言,幫忙說過好話,便有些不落忍。想勸他不要走得太遠,想報仇,派任續就可以了。對付荊伯,她們也願意助一臂之力——帶着兵馬到蠻地,必然要與荊國有交集,道也不好借,不如打一打。
由最熱心、與姜先最熟的衛希夷來與姜先搭話,問他究竟是怎麽想的。姜先得到心愛姑娘的垂問,頭腦一熱,差點兒便将計劃合盤托出了,幸虧是在申王宮中,他還留着點兒警惕,吞吞吐吐地道:“我已做好安排了,并非一時意氣之争。”
衛希夷不愛勉強人,心道,雞崽從小也不算笨,既然這般笃定,或許真有準備也未可知。設若真有不妥之處,大家一同南下,能搭一把手,就搭一把手呗。打定了主意,她就不再多管姜先的閑事兒了。
出發的時候是一個烏雲密布的天氣,這已經是近期以來比較好的天氣了,在那之前,整個夏天,雨水幾乎不曾間斷。因爲雨水,出發的準備工作才拖延了這麽長的時間。
本以爲是自己等人走,一路走,一路接收女瑩先前散放的人。不想打從南門出來,背後就拖一條長長的尾巴。這尾巴真長啊!足有兩千号人,還的綿延得看不到尾巴的辎重車輛。
女瑩與衛希夷都是乘馬,行軍而非疾馳的時候,庚的騎術也還能跟得上。女瑩勒住了馬頭,有點遲疑地問衛希夷:“那些不是你帶的人吧?”
那當然不能是啦!衛希夷有伯任與她的五百人,到了龍首城,太叔玉不放心,又與了她五百,統共也就這麽多人了。辎重一類亦是二人資助,申王這裏,因爲答允了二人南下,又聽了姜先獻計,亦有扶植之意,也與了一些。
就這麽多東西了!
所以?
庚作了總結:“都是唐公。”
女瑩道:“他是認真的?”
庚突然冒出來一句:“我們是不是小瞧了他了?”
“嗯?”衛希夷遲疑地說,“你看他這次能成?”
庚道:“不是還有我們嗎?我于行軍之道懂的雖然不多,在中山卻也見過你們整隊出征、凱旋而歸。您看,他的隊伍也很齊整,要麽是他自己深谙此道,要麽便是麾下有能臣。有能臣而能用,而非一朝手握大臣便圖自己痛快,這可比自己能幹要難做到得多了。”
女瑩與衛希夷對望一眼,衛希夷對于唐兵行軍有序給予了肯定。女瑩道:“是了,我們不該總将他當作當年那個模樣。聞說唐地被治理得不錯,可見他也是有些本事的。”
姜先如願以償地被頻繁在衛希夷面前提起,也得到了肯定,然而衛希夷的朋友們對他的評價卻偏向了另外的方向。庚與女瑩都認爲他别有所圖,姑娘們是去幹大事的人,看出來姜先對衛希夷有那麽點意思,也沒有将他的行爲全歸因于此。與太叔玉夫婦一樣,他們認爲,姜先南下是因爲有利益。
庚說:“天邑諸侯雲集,卻并不同心。唐公有兩種選擇,一、留下來,盡力從中取得更多的利益;二、暫避鋒芒。二者都有可能是正确的選擇,也都有可能是錯誤的選擇,是對是錯,端看各人如何把握。唐公有母親、外祖在彼,不須自家費神太多,又留重臣守家。無論天邑做什麽,成了,他也有份。敗了,他便說他不知,可以出來重整旗鼓,做個好人。”
女瑩叔頻頻點頭:“是這個道理。至于随我等南下,他既非攜舉國之兵,又非傾全國之力,随時可以抽身。對付荊伯,勝了,自有好處。敗了,荊國離中土也不近,不會損傷他的根本。”
兩人一緻認爲,姜先此人,實在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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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狡猾”之人卻十分用心地與任續商讨行軍事宜,天上陰雲翻滾,眼看要下雨了,很容易讓人回想起在蠻地的時光。南君昔年曾爲他們配過精幹的蠻人向導,姜先與任續從他們那裏學會了不少雨中行進的法門。
蓑衣鬥笠是在唐國就備下了,爲此,将許多工匠都累壞了。人手一根手杖,辎重車上一定有一捆柴草。天陰的時候,姜先還是乘馬的,任續卻很小心地爲他準備了一輛車,一旦落雨,就會将他塞進車裏。姜先再說自己變得強壯了,那也是不行。
老天這回幫了忙,足了數日沒再落雨,在王畿附近,道路也好走,這幾日行進得很快。一前一後的雙方,交流也不很多。隻在開頭,雙方打了個照面,約定若有麻煩,會互相照應。因爲不是敵人,是以先通了消息,确定會同行一段不短的路程。
許國是女瑩的外祖家,許侯老奸巨滑,無利不早起,要他支援外孫女也不是不可能,許夠了好處即可,尤其還有姜先同行。或可路過許國修整,又可詢問些消息,許國有許多自蠻地而還的人,也可收束一些舊部。
然而無論女瑩還是衛希夷,對此都持謹慎的态度。蠻地之變,許侯可沒有護送外孫回歸繼位的舉動。此番能自許國得到多少支持,還是未知,可以試,但不可以依賴。倒是與姜先,要保持一個比較友好的關系,反正現在雙方是需要互相幫助的。
友好,又不粘連太緊。
姜先得到了比較友好的待遇,任續卻發現了一個問題,回來報與姜先:“前面的人,好像在變多。”
姜先思索不得其解,要說投靠,也該投靠自己才對,他相信任續的觀察,下令:“再探。”
任續道:“有點難,她們很小心,我開始相信她們或許可以複國了。”
姜先想了一想,道:“她們在咱們的前面,路過她們的營盤,點點挖了多少竈。”
任續有些佩服地道:“是。”
又過數日,任續發現前面行軍竈并沒有變多,但是他确信,自己并沒有眼花,人一定是變多了,又報與姜先。姜先思忖一下,道:“從她們造飯的時候看,一頓飯花了多長時間。”
這一回,任續發現了問題,心中也不無詫異,回來對姜先道:“造飯的時間比先前長了,她們那裏果然多了人嗎?而且很謹慎,爲了遮掩,也不添竈。”
姜先皺眉深思,過了一陣兒,眉頭舒展開了,問道:“離開天邑的時候,是不是說過,直至荊,都與她們一路的?”
“是。”
“再派斥侯,往前走,繞到她們前面,看是不是還有人,是做樣的人,做什麽樣的打扮。要快!”
“是。”
派出去的斥侯還沒回轉的時候,天終于下雨了。十分不湊巧的是,此時離天邑已經有了些路,大路修得便不如臨近天邑的地方好,之前又下足了雨水,此時道路變得泥濘不堪了起來。
前方,衛希夷的隊伍有千人,女瑩的人馬已收束到了六百餘人,将準備好的手杖、蓑衣等物分發下去,辎重車輕了許多,行軍的人也方便了一些。衛希夷道:“咱們還有些富裕,要不與他們一些?”
女瑩道:“好。”
衛希夷道:“我親自去送,再聽聽他們有什麽章程。”親自押着兩車蓑衣,往姜先的隊伍奔去。
姜先的斥侯發現了她們,衛希夷打着自己的旗号,很好認。姜先聽說衛希夷前來,正了正衣冠,咳嗽一聲:“快請!不對!備馬!我親自迎接。”
衛希夷奔近了就失笑,她看到了姜先的隊伍準備周到,自己押送的這些東西,便是多餘了。來都來了,與姜先再溝通一下,也是必需的。遠遠看着當初住在王宮裏,細柴杆兒一樣的雞崽,扔山林裏能餓死的雞崽,現在居然可以策馬奔馳了,這種感覺很新鮮,讓衛希夷會心一笑。
看到一個柔弱的人變得堅強,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心情一好,衛希夷便送了姜先一個大大的笑。姜先摸不着頭腦:我做什麽好事啦?
及近了,衛希夷大方地道:“原以爲你們會準備不足,沒想到是多此一舉啦。”說着,馬鞭往身後指了指。姜先也看到了她身後的車輛,驚喜地道:“是送我的嗎?”
“你都有了,還要呀?”
“要的要的!”這麽久了,頭回收到熱心的關懷呢,必須得要!給根草他都收下來當寶,何況給的是木頭還有很多草!姜先忙不疊就收下了。
衛希夷:……
本來就是來送關懷的,對方肯收,那就留下好了。姜先慎重地邀請衛希夷到他的車上去坐一會兒,因爲“有事相商”。
衛希夷不疑有他,随他到了車上。外面下雨,天色很暗,車廂裏隻有更暗,點起了一盞燈來,也好不到哪裏去。姜先道:“咳,以前同乘一車,總覺得還算寬敞,現在倒有些狹窄了。”衛希夷道:“人長大了,天地都顯得小了。”
姜先雙手以膝上來裏摩擦了兩下,直接地問道:“你們,有什麽打算?”
“嗯?”衛希夷的打算從來都是公開的,回去,報仇。
姜先補充道:“是這樣,即使你我合兵一處,人馬也不夠多,我不求有什麽功勞,無過即可。我對你說的,都是實話。即使與荊伯不分勝負,于我的虧損也不會太大,我幼年喪父,如今還年輕,吃點敗仗也不算什麽。你們與我不同,是回去做生死之搏的!”
六年的時光,足夠姜先成長,不知道翻來覆去想了多少遍,衛希夷是什麽樣的人,如何才能讓她注目自己。坦誠,是最好的做人方式。無論知不知陰謀,有沒有城府。
他的坦誠得到了回報,衛希夷也很坦誠地道:“沒見到實事兒,我也不好斷言。情形總不會太差,你的願望也至于落空。”
姜先心頭一喜,難道她對我也?旋即想到,衛希夷說的“願望”指的是戰勝荊伯,從荊伯那裏掏些好處。姜先有點艱難地開口:“這個,怎麽講呢?”
衛希夷道:“我王經營二十餘年,荊伯以區區六年,便想如願,可沒那麽容易啊。他雖絕了與天邑的進貢,看似變強,不将申王放到眼裏,焉知不是泥足深陷,無暇顧及其他了呢?”
姜先一點就透,問道:“你是說?他們正在膠着?蠻王沒死?他若沒死,怎麽會沒有消息?”
衛希夷一頓:“我不知道,我也盼着他們都沒事兒。荊與蠻地隔着山水,消息不通不是慣例麽?我長到八歲,也不知道我們王後在中土貴女裏其實不算什麽呢。我說的是,即使王不在了,他的威望還在,蠻人有過自己的王,不會那麽容易屈服。”
姜先道:“如此說來,我倒是能撿到些好處了。若是荊伯正在取勝呢?時日越久,蠻王的威信便會越低,乃至于被遺忘。萬一荊伯這六年來是節節取勝,不與中土交通是無暇他顧,但不是泥足深陷呢?”
衛希夷聳聳肩:“這樣啊?那你就趁他還沒有回轉,占些便宜就回去嘛。想必他是沒有那個本事追過去的。”
姜先:……是哦,忘記了荊伯并不是你此行的目的了。
咳嗽一聲,掩飾了自己的尴尬,姜先問道:“若是那樣,你們要怎麽辦呢?”
“我們?眼下可說不好,我需得知道荊伯在做什麽了,路過許,那裏與蠻地相近,或許有些消息。然後确定要做什麽。”
姜先的雙手又在膝蓋上擦了擦,欲言又止。
衛希夷很有耐心地等來了他的一句話:“若你想做什麽,我可以幫忙的。”
有人肯幫忙,當然好了,衛希夷也不打算白占姜先的便宜,有合作才好嘛,她報完仇還要回中土給風昊當苦力呢。“那就說好了啊,我們有要你幫忙的地方,就對你講,你有要我們做的事情也不要憋在心裏。你什麽都好,就是愛将心事憋着,把自己都憋壞了。”
姜先選擇性地記住了“你什麽都好”,咧出一個有點傻的笑容,很快自己意識到了,又硬生生地收了回來。爲了彌補方才的傻相,姜先誠懇地道:“到了許地,有什麽要問許侯的事情,不妨由我來問。許侯其人,恐怕未必會對外孫女多加照顧。他數十年經營毀于一旦,未必會反省自己,倒會遷怒于蠻王。”
衛希夷深以爲然,贊道:“你說的很對,我們也是這麽想的。”
不不不,隻要你就行了,你“們”什麽的,我才不關心。
話雖如此,隻要衛希夷還重視這些朋友,姜先就得對她們很友善,并且還要得到她們的認可。對此,姜先表示,有點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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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想要“私下相處”變成了議論國政,姜先也不失望,能說得上話就好。他知道自己之前給别人是一種“上邦公子”的印象,印象更多的是源于他的身份,而不是他自己。這也不怪别人,因爲之前,他的一舉一動,也就是照着“上邦公子”的樣子刻出來的,反而沒有了自我的特色。
如今,隻要給他一個發揮的機會,他就能一點一點地改變大家的印象。
在衛希夷送完蓑衣與手杖之後的第三天,任續派去的斥侯也回來了,帶了一個令任續比較震驚的消息:“是蠻人。”
“蠻人的忠心都是這般堅定麽?”任續不太确定地問姜先,也是在問自己。他以爲,衛希夷能夠不抛棄女瑩,是因爲衛希夷的品質好,是特例。猛然多出數百人來,都是這般,任續有些吃不準了。他見過南君,也承認南君是個有個人魅力的君王,可畢竟是一個失敗者啊。
姜先搖頭道:“未必。再探!”
“要探什麽呢?”
“南君之女,如何待蠻人。”
“君上是說?”
“他們或許不是爲了蠻王回去的,是爲了他的女兒。天邑諸君,小瞧了她呀。咦?你怎麽了?”
任續本人稱不上憨厚,此時面上卻是一個憨厚的笑,且笑且淚:“昔日公子,今日主君,在唐時,臣猶不覺,到得眼下,臣、臣欣慰已極,有面目去見先君啦。”
姜先低聲道:“我也不曾想過自己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小時候見識太淺,所想變成的最優的人物,總囿于自己的見識,并不很優秀。那時候想的我長大後要如何如何,真照那個樣子長,隻怕會令人厭惡啊,哈哈哈哈。”
任續也開懷地笑了,能夠變成意想不到的優秀的人,是一件多麽好的事情啊。
開心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了許國,到得許國,姜先由開懷變得感慨。
原因便出在許侯身上。
上次路過許國,還是七年前,許侯比七年前還要蒼老了許多,出入已經需要有人扶持了。看起來老邁而昏朽的許侯,卻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麽昏聩。他激動地迎接姜先,向比自己小了幾十歲的“唐公”行禮,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是姜先的外公。真正的外孫女他也沒忘掉,在問候完姜先之後,顫悠悠地對女瑩道:“我有好些年沒見到你啦。”
入殿設宴,許侯殷切地招待姜先:“敝國偏僻,還望唐公海涵。”再提一句外孫女:“你也用啊,不要拘謹。”
一種……“真心的奉承與刻意的表示‘我是個慈祥的外祖父’。”庚犀利地評論道。
所以,最後關于荊國、蠻地等等的消息,是姜先去打探的。
衛希夷很擔心女瑩,女瑩自己卻很平靜:“上一回從這裏去天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都是什麽樣的人了。”
衛希夷拍拍手:“咱們也别幹坐着等,除了許侯,還有很多人可以告訴我們很多事的。”上層有上層的消息,下層也有下層的門路呀。
女瑩起身抻了下腰:“對,要讓想南歸的人知道,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