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此之時,陳後内心激動,很想與兒子多聊一聊,多囑咐兩句。她情知兒子要老實呆着才穩妥,卻也明白兒子建功立業之心。既然想去追着姑娘跑,陳後就想再提醒兒子幾句。這個願望應該很好實現,申王如今正寵愛着女媤,這麽晚了,當然是陪年輕貌美的側室。
往昔,陳後尚且不甚計較此事,蓋因申王雖有寵妾,對王後還是給足了面子的。到得今日,陳後更是巴不得申王早點“有事”,她好将兒子留下來,母子倆好好說說話。
申王今日偏就不肯挪窩了。左看右看,認爲姜先這個繼子很合他的心意,既有智謀,又于勇力上稍有欠缺,可以作爲親生兒子太子嘉的左膀右臂。姜先的相貌也很合申王的心意,申王喜歡一切美麗的人、事、物,他的舉止也合申王的心意,恰似另一個太叔玉。申王就好這一口。
心中得意,申王便不想離開了。申王不想走,姜先卻想走。他遊說完了申王,還有旁的事兒需要串連呢。陳後的盤算落空,也是哭笑不得,隻好帶着一絲無奈的笑,看着兒子離開。沖兒子的背影說:“路上小心。”
申王道:“你還将他看做小孩子,他已經長大啦。”
“長得再大,隻要還是我兒子,我看他就是小孩子。”
數年夫妻,陳後并無失當之處,申王也樂得與她故意拌個嘴玩兒。陳後與申王,也是老夫少妻,申王待她也是寬容的。
将兩人的說話聲遠遠抛在身後,姜先尋到了自己的車駕,登車時卻見容濯與偃槐兩人正在黑燈瞎火的車廂裏閉目端坐,仿佛兩尊泥像。姜先道:“哎喲,黑黢黢這麽坐着,好吓人。”
容濯先睜開了眼睛,問道:“公子不令人跟随,卻與王密談,究竟是何事?我等不得不憂心。”
姜先道:“好了。”
偃槐也慢慢睜開了眼睛:“是想得很好的事情吧?”
姜先笑了:“想比做難,想都不敢想,何談去做?又何談成真?”
偃槐道:“成了嗎?”
“有幾分了。”禦車将鞭子甩出脆響,車子慢慢向前移動,三人的身體随之微晃了幾下。當車子有韻律地輕晃向前的時候,姜先将與申王交涉的結果告訴了二人。
容濯十分矛盾,猶豫了很久,也無法确定自己是支持姜先,還是要反對一下。南方給容濯的印象很不好,無論是南君還是荊伯,都令君臣遭遇過危險。然而有所作爲,又是一個英明君主需要做到的。
容濯索性沉默,聽聽偃槐的意見。
偃槐問道:“既然向王進言要治水,爲何不留下來參與呢?你提出的辦法,讓别人去做,做好了,首功不在你,做不到,是你的辦法有誤,反要怪你。你離開,唐國交給誰?若有人有事于唐國,該如何應對?”
姜先一一答道:“留下來,這樣的大事,也不會交由我主持,此其一。交給我主持,我也未必能做好,此其二。能做好,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在乎些許日月,此其三。成與不成,我不在乎,他們做不成,我回來便自己做,誰在乎他們的想法?何況,我對王說的也是實話,我不想眼看荊伯坐大。”
偃槐道:“沒有别的原因了嗎?”
姜先矜持地一笑:“有,您不是也看出來了嗎?我想追着希夷走。”
偃槐:……你還真有志氣啊。
姜先道:“留下來應對變故,待她回來之後,見到我已成就一番事業,看似長遠,是我六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以前可以,大家都還小,現在可都長大了。與她分開,誰知道她會遇到什麽呢?萬一被哪個混賬捷足先登,我豈不要懊悔死?”
偃槐也想翻白眼了:“跟着過去,你能做什麽呢?”
姜先沉肅地道:“人各有所長,我以往總想面面俱到,看到别人什麽好,便也想做那個樣子,卻忘了凡事當立足當下,以己爲本。我擅長什麽,便先做什麽,将擅長的事情做好了,再言其他。”
“哦?”偃槐含笑等他說下去。
姜先道:“我所長者,并非并持兵戈,懊惱也是無用。我所熟悉擅長的,要如何展現呢?我是長于庶務,不如征戰顯眼。雖說治水可以顯示才華,卻有一樣弊病。”
“是什麽?”
“即使有王,各國也是習慣了自行其事。即使是領兵從征,最聽王命的,永遠是申國的兵馬,是天邑的百官。澤國千裏,大江大河,橫亘數國,治水要衆志成城,不能以鄰爲壑,一時之間想要做到,談何容易?各國承認王,卻不願意這個王管得太多,隻想王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出現,不需要的時候不要妨礙他們。眼下他們覺得事情雖然很糟糕,但總糟糕不過讓王将手往他們的兜裏插得更深。偌大工程,一時之間是很難成形的。起初必敗。”
“所以?”
“所以,我留下來也于事無補,不如趁他們沒功夫給我添亂,去做些有用的事情。”即使失敗了,也是讓各國适應了受一個人指揮、互相配合,到時候天時再不好,需要繼續治水,下一個來治水的人受到的這方面的阻力就會變小。姜先打着讓别人替他失敗,他回來揀漏的主意。
偃槐颔首,卻又問:“若是他們做成了呢?若是雖未成功,天時變好了呢?”
姜先聳聳肩:“那我也沒有損失。至于唐,也不需要太熱心,不能爲了一個會失敗的工程,把我的家業給賠上呀。”
姜先說得理智又冷酷,偃槐與容濯卻頻頻點頭。偃槐問道:“公子與誰同往?”
姜先胸有成竹:“任續與我同行。二位留下。”
“咦?”
偃槐卻說:“好。”姜先自己不能打(真傷心),任續可以彌補這方面的不足,看來姜先是有自知之明的。唐國是根本,需要守住,容濯世代在唐國爲官,能夠勾連種種關系,自己則有能力有弟子有急智,可以應付變故。兩人合作,至少在有突發事件的時候,守住唐國,堅持到姜先這個名正言順的國君回來處置問題。
容濯隻慢半拍也想明白了其中關節,慨然承諾會爲姜先守好國土的。
姜先道:“運氣好時,還可得到南方的土地,我将以之贈與偃師。”
唐與荊并沒有領土相連,得到了荊國的土地與申王平分之後,拿到手的,那也是塊飛地。自己去治理,遠不如封給偃槐劃算。偃槐昔年曾自建一城,卻不幸沒有扛過天災,如今聽了姜先的這番話後搖頭道:“現在說這些,爲時尚早,你的心意,我領了。”
容濯笑道:“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提前慶祝一下了?”
姜先道:“且慢,先去太叔府上。”
“咦?”容濯驚訝地問,“他一向愛護希夷,王已答應,太叔玉不會爲難公子的。”
姜先笑得狡猾而坦誠:“他一向愛護希夷,希夷也信他,我當然要見一見他。”
偃槐道:“做了一件事,就迫不及待想要炫耀得人盡皆知嗎?”口氣頗爲嚴厲。
姜先道:“我得占個先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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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并不隻是爲了表功而去,表功被看出來可就丢臉了,他是想與太叔玉套套交情。太叔玉依舊還是那個他夢寐以求的完美的人,恨不得他是自己的親叔叔。若能與他有些交情,姜先這次天邑就算沒白來了。況且,太叔玉在衛希夷生命中的地位,也是姜先不能輕忽的。
所以,站在太叔玉的府門前,姜先是真誠而畢恭畢敬的。
太叔玉吃完了酒,微醺,又爲衛希夷即将遠行早早地染上了離愁。夏夫人正在寬慰他,聞說唐公漏夜求見,不由吃驚地問道:“你沒說唐公有什麽舉動呀,他怎麽這麽晚了還來?”太叔玉将宴會上的事情,擇要講了,夏夫人才有此一問。
太叔玉微一思量,便遲疑地說:“他不是吧?”
“嗯?”
“越是幼小時的情誼越是令人難忘,他自幼年起,眼睛就黏在了希夷身上摘不下來,希夷要回去,他要是着急了,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他?”夏夫人考慮了一下姜先,“他這次到天邑來,倒是比小時候像樣多了,也沒那麽瘦弱了,模樣兒也不錯。聞說國家也治理得好,身份也不錯。唔,惜乎宗族太弱。不過,若是配希夷呢,這反倒不算短處了。”
太叔玉連連搖頭:“不是不是,不是這個。再心悅希夷,他也是唐公!我猜,他必有什麽國事要講。希夷南下,本就與國事勾連。”說着,唇邊勾起一抹不甚友好的笑來。
夏夫人道:“什麽?他倒是想打着什麽都要的主意了?這個小混蛋!”夏夫人自己,對丈夫是一心一意,也換來丈夫的愛敬。說起别人的事情來,卻頭頭是道,什麽身份地位很合适,互相都得利,這樁婚姻就使得。自己人的婚事,就須得對方全心全意,若是摻了算計,她就要不高興,以爲姜先配不上了。沒錯,我就是先稱量你的身份地位是否配得上,可你不能稱量我家妹妹。
夏夫人待人之雙标,從未變過,極其坦誠。
太叔玉不太舒服了,他娶妻之時,正值家族尚未擺脫危難之際,也未嘗沒有衡量過夏夫人的出身。然而夏夫人是一心待他,更有女息這樣的作對比,愈發顯得可愛了。太叔玉總覺得當年對夫人有些不起,近來越發愛護于她。自己的妻子這般可愛,得此愛妻太叔玉便以爲,婚姻必須如此。妹妹未來的丈夫,也必須像夏夫人這樣才好。
婚姻本就是利益相結,然而婚姻中的夫婦,情感必須單純!
太叔玉之護短,也是不讓風昊的。
兩人決定,先試探一下,如果姜先真的想法太多,就要給他一個軟釘子碰碰。夏夫人說得直白:“我們希夷,聰明又懂事兒,鬼蜮伎倆她若想弄明白,倒也不難。難得的是,她雖知這些伎倆、知道用些伎倆能夠一時省力,行事卻甯願吃力些也要光明磊落,殊爲難得。她這麽幹幹淨淨地做人,何苦讓她再煩惱枕邊人?”
太叔玉一擊掌:“就是這樣!”又添了一句,“你也是幹幹淨淨做人的。”
夏夫人微笑:“要是我的出身能助我得到你,我才不在乎。”
太叔玉面上微紅,尴尬地道:“夫人。”
夏夫人道:“本來就是麽……我是動了心眼兒使了手段,才擠掉别的人,就更要對你好。”
兩人說了幾句别人聽不下的去的肉麻話,就得去見姜先了。
先挨了姜先兜頭一棒子。
姜先想得明白,便說得坦誠,開口便是:“上卿,我欲南下。”
咔!太叔玉沒料到他有此一言:“什麽?”想要跟着走啊,有趣了。
姜先将與申王所言,原原本本地講了,又擇要說了與偃槐的對話,誠懇地道:“我心悅她,不想離她遠了,日後後悔。想盡辦法,也要與她在一起的。我與她,身份都不算簡單,必然夾雜國事,我不想讓這些國事成爲障礙,就要利用這些事情。我知道希夷事您如兄,如今她母親不在天邑,我想先與您商議。”
太叔玉張張嘴,夏夫人卻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記:“希夷知道你的想法嗎?”哪怕有偃槐和容濯在,她也不給面子!
“呃……還不曾,我……不做出些事情來,哪值得她多看呢?”
“就是先下套兒?”這不是我玩剩下的手段嗎?夏夫人撇撇嘴,哈,老娘當年就是這麽将夫君弄到手的!我能用,你不能對我妹妹用。
跟擺明了不想講道理的女人,是沒辦法講道理的。姜先沒在這上面與夏夫人拌嘴,坦誠地說:“是免得别人先下了套兒,我先占個地兒,擠一擠别人。”
太叔玉看到了偃槐看好戲的眼神,也接收到了容濯十分迫切又看好、恨不得做大媒的樣子。問姜先:“姜節在天邑,爲何不問他?”
姜先低笑道:“稍後便去。我總覺得您更不一般,希夷更喜歡與您相處。從小,我便想,若是我有這樣一位叔叔就好了,是我想見您。”
太叔玉被許多人表白過,不差一個姜先,客氣地謝過了他的看好,依舊不松口:“爲了南下的事情?”
姜先道:“正是。”姜先坦白了自己的憂慮,又将治水之事的要點也講了,端的是坦誠萬分,一點也不怕太叔玉出賣他。且講了自己請求太叔玉幫忙的地方,比方,如果自己南下了,有些需要周旋的地方,還請太叔玉幫助。
太叔玉道:“唐公應該與王後、陳侯多聯絡才是。”
姜先道:“謝上卿提醒,我會的。”
夏夫人還是咕哝着:“做事不誠懇。”
姜先道:“謝夫人提醒,我會的。”
夏夫人:……我提醒你什麽啦?
姜先道:“年幼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想将她帶離蠻地,不想自身難保,反賴她攜我出深山。後來數次想邀她到唐地,都沒能成行。如今更是不敢随意開口了。”
太叔玉直插核心:“唐公想說什麽呢?對我們說,又有什麽用呢?”
“我有沃野千裏,城池百二,會治國,性溫馴,肯聽話,心悅她。無人可決定我之婚姻,無人可動搖我之心意。願虛位以待。不對她講甘言虛語,會随她同行,讓她自己判定我是否是可托之人。不求她親近的人爲我講好話,隻要不講壞話。”
你比我當初還要直接啊……夏夫人讪讪地:“哦。”
太叔玉注目良久,對姜先道:“知道了。”
姜先起身,再一禮。
太叔玉道:“龍首城,我會看着些的。”
姜先微笑着起身告辭,偃槐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能讓太叔玉做出許諾,可不常見呀。都說太叔玉脾氣好,他的承諾卻極少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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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出了太叔玉的府邸,卻并不曾往姜節家裏去。開什麽玩笑,這個時候惹風昊的門下?走不出天邑,就要被罩麻袋裏打個半死,一腳踢回唐國了吧?
他去了驿館。
驿館裏,衛希夷與女瑩已經歇下了,連總是勞心費神的庚也迷迷糊糊要睡着了。任徵寫完了一天的總結,抻個懶腰正要入睡,接到禀報,是唐公拜訪。任徵喃喃地道:“他來做什麽?”一面命人叫醒衛希夷,一面去應付姜先。
姜先與任徵隻是周旋,一句實話沒有,直等到衛希夷出現,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衛希夷睡着了再爬起來,擦把冷水又精神奕奕的了。驿館裏的油燈比王宮中暗些,将她的表情照得十分柔和,姜先掐了一把大腿,才沒有傻笑出來。衛希夷與他見禮,又問偃槐與容濯好,行禮如儀。
分賓主坐定,衛希夷爽快地問道:“唐公漏夜前來,所爲何事?”
姜先道:“我去見了王。”
衛希夷盯着他的臉。好像從來沒被她這麽認真地看過,姜先有點小激動:“我、我,我對王說,放你們走。。”
“啊?”
容濯打斷道:“慢慢說。”
姜先深呼吸了兩下:“是這樣……”飛快地将自己已勸申王同意的事情講了,“自幼年相見,誰也不曾想到,我們都經曆了這麽多的坎坷。此事對我們都沒有壞處,爲什麽不去做呢?隻是,要麻煩小公主,明日去求見王,務必要表明忠心與臣服之意。”
哎喲,這是想到一塊兒去了。跟着過來的庚也驚詫地重新打量這個被她鄙視過的“公子”,有點懷疑這是不是偃槐的主意。
主意是姜先自己的,他不想多做表白。追求衛希夷這樣的人,說得再好聽也是沒用的,你得做。光說好聽的,什麽也不做,隻會讓她覺得你不可靠。不如去做!做到她滿意了,興許就水到渠成了呢?
刷衛希夷的好感,爲她做事,很難,她近乎全能,還有一堆人等着爲她做事。姜先決定迂回,幫了她的朋友,才能讓她有更深的印象,不是嗎?
女瑩謹慎地向他緻謝。
姜先道:“人生的際遇總是那麽的神奇,我不曾想到自己連日陰霾還能得到人面蛛卻得了。蠻地很好,人也不錯。”
說完,強壓下了還想多坐一會兒的想法,故作淡定地起身告辭。留下衛希夷與女瑩、任徵、庚又商議到了半夜,四人皆認爲姜先沒有使壞的必要。次日一早,衛希夷起了個大早,親自護送女瑩入宮。
正午時分,接了個臉上猶帶淚痕的朋友回來,急切地問道:“怎麽了?”
女瑩伸袖一抹臉:“成了!”不就哭兩聲麽?表忠心的話随便講,然後叫了一聲“姐夫”。
衛希夷見她不想說,也就不問。南下需要準備的事情可不少,兩人旋即便投入到了緊張的準備工作之中。待整裝完畢,卻又是夏末了,辭别太叔玉,與申王辭行時,卻看到申王面前立着另外一個人——姜先也要一同南下。
衛希夷≈女瑩≈庚:什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