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真朋友一見如故、受益終身,更多的是各懷鬼胎的試探角力。不但有言辭針鋒相對看不見的厮殺,一不小心,還會演化成當場掀了碗碟的真打。這樣的場合,可以集齊世上最俊美風雅之士,也會發生最荒唐難以想象之事。
女息爲難庚,在這樣的宴會上,不過是道開胃小菜而己,與會者無人将之當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衛希夷頭一回參與這樣的宴會,警惕中帶着新奇。不止因爲庚的遭遇與女瑩的暗号,以太叔玉之細緻周到,該告訴她的,早便一字不漏地提醒了她。衛希夷按捺下了想将這殿内一半的人暴打一頓的想法,安安靜靜地坐着觀察與會諸人。
席次是安排好的,次序也有了講究,總而言之,誰的地位高,誰坐前面,衛希夷眼睛好,前面後面她都看得見。給了庚一個安撫的眼神,庚挺無所謂地笑笑,女息這樣的腦子,她還不放在眼裏。随從們也有個三六九等,有何待遇,皆看主君的地位。粗使雜役入不得内,庚與長辛乃是心腹,倒可随她出現。噎了女息之後,庚又恢複了安靜的模樣,隐在衛希夷的背後,一雙眼睛将諸人掃了個遍。
伸出手來,在衛希夷背後劃着她覺得奇怪的事情,比如——爲什麽女瑩與許後會出現?這很不對勁。
宮宴也分許多種,二人的身份可以出席其中不少場合,卻不适合眼下。與性别無關,與各人的地位與行事有關。衛希夷是中山使者,可以出現,陳後是王後,可以出現。許後與女瑩,什麽職銜也沒有,出現得奇怪。
衛希夷給女瑩打了個暗号,謝天謝地,女媤等人、宮宴等事,是她們自幼生活環境的一部分,都有指代。衛希夷很快從女瑩那裏了解到了情況,女瑩也覺得不太對勁,是女媤在搞鬼。
衛希夷再告知庚。
三個女孩子,人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一系列的交流。随後,衛希夷便忙碌了起來,中山新立,又有大捷,自然引人關注。夏伯因爲女婿與她有交情,暫将女兒女婿蠻女有可能的三角戀給扔到一邊,搶先打了招呼。夏夫人的父親,衛希夷是很尊敬的,有禮貌得很。
看在有心人眼裏,又是一種思量。人們根據自己看到的,不斷調整着對策。有一部分人,在踏進大殿之前,是有着“不如打一打中山算了,反正是新立的小國”這樣的想法。此時不免要改一改主意了。也有戰鬥的意志非常堅定的人,他們與嵬、與中山都比較近,雖不至于接壤,卻也有些心驚。
各人的心思,卻又出奇的好認,至少在衛希夷看來是十分好認的。她坐得比較靠前,卻不因爲是中山國大,而是這宴會裏她要回答許多問題,中山國的新動向,是宴會的幾個中心之一。從上往下看,誰與誰好、誰與誰不好,一目了然,卻是刻意遮掩也遮掩不了的。哪個國家被奉承,哪個國家想奉承人都插不進縫兒裏去,也很有趣。
不太意外地,姜先也是被奉承的對象。各人有各人的位子,當然也有人離席去尋自己想要交好或者發難的人。穩坐不動的,要麽地位極好,隻須坐等别人奉承,要麽是自知說不上話,老老實實當樁子。
姜先當然不是樁子!
可他也不想坐着不動,他很想湊到衛希夷那邊講講話什麽的,展現一下自己這數年來的成長。自認不是輕薄膚淺之人,有什麽都要炫耀一番,卻是忍不住要往前湊一湊,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一下。
然而卻被圍得密不透風。
姜先那叫一個恨!還要挂着得體的表情,無論誰來,都要與他們好聲好氣地講話。這對流亡時期的公子先來說,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那會兒的他,可是硬梗着脖子,唯恐下巴低了一分就失了他的傲氣的。如今想來,當年的驕傲,是因爲除了驕傲,再沒有别的東西可言了。如今他有千裏之國,有文臣武将,有理想有抱負,擁有的太多,反而平和了許多。再讨厭的人,他也能微笑着面對了。
幸爾有申王與陳後在的地方,他們才是不可忽視的中心。姜先向二位敬酒,整個殿内馬上變得有序了起來。待這一輪祝酒畢,再過一陣兒,才會現次出現上述的場景。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意外很快便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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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後位次較爲靠後,已是不甚開心,旁邊偏有不知道哪裏來的宮中侍女躲在柱子後面偷懶叽叽喳喳,口裏滿是對衛希夷的驚歎。若在我的宮中,這樣多嘴多舌的東西,早該拔了舌頭去了!
很可惜這不是許後的宮殿,陳後才是這裏的女主人,這位女主人對一個令兒子上心的漂亮姑娘還是有些喜歡的。世易時移,衛希夷在陳後心裏的變化,恰如她在這宮中的座次。當她隻是一個流亡的孤女的事情,再漂亮,陳後也不待見。當她拜師風昊的時候,陳後便對她客氣了許多。如今這般情勢,陳後不由不考慮一個可能——如果兒子真的心悅她,倒是一個賢妻。
陳後想過了,從衛希夷的母親來看,小姑娘是有教養的,并且能夠生養。衛希夷的身體很好,可以生養出聰明健康的後代,并且男女不缺。她的個人能力也不錯,雖有伯任作爲國君的庇護,自己沒有幾分本事,也是做不得封臣當不了使臣的。陳後不是許後,沒有那樣的心理落差,也不覺得有能力的姑娘家“抛頭露面”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她甚至希望自己的兒媳有些能力,可以襄佐兒子,姜先的父系太過單薄,需要親密有力的人支持。
女主人的意思表達了出來,申王對中山國有些忌憚,卻也不曾爲難衛希夷。宮中又因太叔玉的好人緣兒,對她也愛屋及烏了起來。
一個女孩子,年輕、漂亮、能幹、有背景,到哪裏都是大部分人誇贊羨慕的對象。侍女們讨論她的時候,完全不需要壓低了聲音,因爲聽到的貴人們也是會心一笑,而不會訓斥懲罰她們。
聲音尖細的侍女道:“哎,那個紅衣的美人,也是蠻女,與咱們宮裏的蠻女可是不一樣。這樣的年輕,卻又憑自己的本事居于高位,可是不敢想的事情。”
說到了女兒,許後便上了心,也看衛希夷更不順眼了。
聲音柔軟的侍女道:“是呢,我在這宮中年載長,見過她小時候,已經是個美人胚子了,又聰明又漂亮,這樣的人不居高位,什麽樣的人才行呢?”
尖細的女聲怪異地笑道:“咱們宮裏,不就有一個?”
兩人吃吃地笑了起來。小聲嘀咕着什麽原本的王後現在坐在下面看着,原本的臣女倒成了座上賓,之類之類的。
女瑩一聽便知道要糟,這兩個宮女說話的時機太詭異了,專挑着許後的身邊兒講。車正的某些地方,其實很像許後,比如,容易偏激。不認父親,軟禁母親。而許後比起兒子來,更少了一些自持。
有些人,生活的磨砺會讓他們成熟堅韌起來,有些人卻會被困難折磨成瘋子。許後屬于後者。順風順水的時候裝模作樣看不出來,一旦受到了刺激,嫉妒之心能讓她發瘋。
女瑩一把拉住了許後,低聲道:“事情不對,那些人是故意胡說八道,激您起來的。這是王的宴會,您可要當心。”
許後怔了一下,兩隻拳頭放在大腿上攥得死緊。
背後,柱子後面的兩個女人似乎還在說些什麽。比如南君家的沒落,許後的無能,尊卑易位雲雲。女瑩悄悄起身,敏捷地往柱後繞去,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麽人在搞鬼!
不是女媤,她傻也沒有傻到這個份兒上,是有人借機生事。可不要讓她逮着了,逮着了是誰指使,她臨走前一定要讓這個人流血!
一陣涼風吹過,柱子後面黑黢黢的,什麽也沒有,隻有幾幅垂下作帷幕的錦鍛在風中搖擺。女瑩心中越發覺得不妙,急切地抖動着手腕,與衛希夷打暗号。她不需要朋友去諒解自己的母親,許後之作爲,女瑩自己都不能寬宥,她希望衛希夷能夠有個準備,不要讓事情變糟。放眼全場,許後能夠發作的,也隻有自己與衛希夷了。
然而衛希夷正在與夏伯說話,講到對夏夫人的尊敬等等,誇贊夏夫人的能幹一類。女瑩貓下腰來,自後面穿梭過去,伸出手來拍向庚的肩膀,長辛猛地擰過頭來。女瑩吸了一口氣,指指庚,長辛推推庚。
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信息,庚又戳衛希夷的後背了,衛希夷扯扯太叔玉的腰帶。太叔玉不動聲色地将話題接了過來,與夏伯說起了祁昌與祁茂兩個孩子。衛希夷悄悄後移,看到女瑩也吃了一驚:“怎?”
女瑩急道:“壞了,有人要拿我娘來讓你難堪。”
衛希夷道:“你能将她帶走嗎?”
女瑩也有些勇力,想不驚動人将許後弄走,還是有些難度的:“恐怕不行,她要不見了,想借她生事的人又該有話說了,你……小心!”
“好。”
女瑩再次溜了回去,許後面前的酒尊已經空了,撩起眼皮,許後問幼女:“你做什麽去了?”
“看看誰的舌頭要拔了。”女瑩淡定地回了一句,她已經知道如何應付自己的母親了。
許後恨聲道:“看到是誰了嗎?”
“她們跑得倒快,沒捉到,可别讓我知道是誰……”
女兒與自己同仇敵忾,許後略暢快了些,含糊地安慰女兒道:“你不用羨慕衛家的丫頭,娘會爲你籌劃好的。不要看她現在風光,女人,沒有一個可靠的丈夫是不行的。自己賣命,不過有針尖兒大的城池,何如嫁與大國?”
女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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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會兒,女瑩便知道是什麽人在戲弄她們了。
彼時,大家幾杯酒下肚,将醉而未醉之時,衛希夷也向申王與陳後敬酒,二人心情似乎也還好,并沒有爲難她,陳後還贊了她兩句。此時,宗伯站了起來,不客氣地道:“王後怎麽可以稱贊如此不可靠的人呢?”
申王抽抽嘴角,這次發難不是他安排的!他安排也不會安排成這樣!他是有心再敲打一下中山國,可沒想過于爲難一個年輕姑娘,還是個人緣兒不錯的漂亮姑娘。他安排的人也目瞪口呆,一句“今日歡宴,可惜少了嵬君”卡在喉嚨裏便出不來了。
陳後微蹙着眉:“此話怎講?”
幾年過去,宗伯越發地圓潤了,挺着大肚子,宗伯一手撚須,一手指指衛希夷,又指着許後那裏,道:“她本蠻人,先臣事南君,次又寓居祁叔府上,再次前往中山,如今稱臣于王陛前。這樣變化無常之人,王後爲何欣喜?”
太叔玉一看宗伯,就知道原因了。此事還是風昊造的孽,想當年,宗伯這個同門,揣着熱炭團兒一樣的歡迎之意去迎接風昊,因爲揭了偃槐的舊底,被風昊給打了一頓。此事被太叔玉派去的探子知曉,如實禀告了太叔玉。
老師欠下的債,現在要學生來還了!
其時并不提倡什麽從一而終,然而如果做到了,也是要被稱贊的。如果做不到,那也沒什麽。此事刁毒的地方就在于,衛希夷與女瑩是朋友,一句“王後自己請罪的”說出來便什麽事都帶過去了,可女瑩就面上無光了。
這樣的事情,衛希夷是不會做的。
太叔玉道:“宗伯醉了。人的出身不由自己,長大之後,才是要看自己的選擇。況且,天意弄人……”
宗伯大概是真的醉了,一擺手,粗暴地打斷了太叔玉:“世有浮萍、有喬木,當贊喬木!”
偃槐亦有坐席,數年來,倒也與姜先相處不錯。姜先幼年喪父,偃槐這位老師正式填補了這個空白。不似容濯猶以君下自居,偃槐打一開始,便将自己的位置擺得很超然,這樣反而使二人的相處容易變得親密。
見宗伯對女孩子發難,偃槐眸色微黯,他也想到了夙怨。慢悠悠地問道:“宗伯這般說,是認南君依舊是封君?舊臣依舊要效忠于他而不是王?”
宗伯傻眼了,南君是僭越的,僭越的前提是,他也是承認了申王共主的地位。即,衛希夷若是南君之臣,在申王宮中的地位便是陪臣。如果因爲南君僭越,而取消了他的地位,則衛希夷等人之效忠,已被天邑取消,他們便沒有了主君,再跟随誰,也是随意。這便是太叔玉說的“天意弄人”。
宗伯發難的時候,可沒想這許多,被偃槐一語道破,人也呆了,傻乎乎地張着嘴巴站着,将求救的目光投入了太史令與姬戲。姬戲與太叔玉有舊仇,被衛希夷母女整過,丢了好大的人。申王之太史令,原是與風昊齊名之人,部下有一個完全不聽他的話的蔔官姜節。
二人分别找上了宗伯,撺掇着他發難。太史令隻用了一句話,便讓宗伯火冒三丈了:“您同窗的學生,都據有一國了。”你現在不過是個宗伯,也沒有勢力,也沒有名望,你那頓打,白挨了喲。姬戲也是直接,表示自己會借新夫人想讓母、妹露臉的機會,讓她們丢個大醜,助宗伯一臂之力。
嫉妒攀比之心令宗伯發狂,站了出來。
同門弟子,有人憑自己本事成了門師,連旁聽的奴隸都出人頭地了,有的人就隻能靠自己的姓氏撈一個閑差,能力之高下,早便展露無遺。宗伯被堵了個正着。姬戲原想躲在幕後,做個操控一切的高人,被宗伯的眼神出賣之後,恐他叫破,不得不硬着頭皮說:“不是問問她們?”
女瑩搶在許後之前說:“您要問什麽呢?我的哥哥早便爲王效力,您要我們如何表忠心?”
姬戲橫下心來,問許後:“是嗎?夫人?爲什麽,我聽說您的女兒和中山使者很是親厚呢?”
許後抻起了脖子:“我可沒有這樣的福氣!”
宗伯被這一緩,又鼓起了勇氣,逼問道:“可是……”
“我們本是姻親,如果這是你們想問的,”女瑩平靜地望向申王,“我哥哥和她姐姐,死前結爲夫婦了。”
“嗯?”申王發出了疑問,王子喜與羽的事情,他并不清楚,知情的人也沒有心情四處宣揚。正如中山國裏不知道衛希夷的家仇一樣。
許後爆發了,她丁點兒也不想與衛希夷扯上關系,此事關乎她的尊嚴:“那怎麽能算?那是蠻人的習俗,不經父母的同意,這不能算!我沒有答應!我絕不承認!”
女瑩想打人,這麽多人,拼命地圓場,許後還是崩盤了。
衛希夷隻覺得這一幕十分好笑,聯系女瑩的示警,今日是有人想從陰私裏羞辱她們,不止讓她難堪,還帶着将女瑩等人作爲棋子的輕閑傲慢。王的座席設在比地面高兩層台階的台上,衛希夷所立之處,比地面高一層,俯視衆人,衛希夷将目光放在了許後的臉上,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道:“我承認。”
“我承認。”與她一同發聲的,還有一道清晰而堅定的女聲,是女瑩。
兩個朋友相視一笑。
衛希夷對女瑩道:“我承認阿喜是我的姐夫,阿瑩就是我的親人。”
女瑩回道:“我承認阿羽就是我的嫂子,希夷,就是我的親人。”
你認不認,幹我屁事?
我們家的事,要你們管?
說完,兩人同時放聲大笑,換了一座王宮,結伴淘氣的兩個人卻還是那兩個人。嬌豔的面龐,開朗的笑,無畏、堅定,仿佛發着光,令人心生向往。
太史令坐不住了,斥責女瑩道:“王前豈容放肆?南君之事,早有定論。中山使者估且不論,汝如何可公然駁斥母親?”
女瑩想起衛希夷說過的堂堂正正的走,隻覺得可樂,希夷總是能夠心想事成呢,她又何妨順遂天意?一挑眉,女瑩幼年的熊模樣也回來了:“她不承認我的父親,我的故土了呀。可我承認,我終是要回去的。”
衛希夷接口道:“對!一起回去。”
申王連連擺手:“停下停下,說什麽呢?你是中山封臣,要南下?”手指往南輕戳。
“對呀。”
“如今擁有的一切,都要放棄了嗎?你的城池,你的百姓,你的爵祿?”
“不是放棄,是交還,城池百姓才不是被抛棄的,我原是代管現在奉還。”
“都不要了?”
衛希夷笑道:“不是要不要啊,是交還啊。”
“伯任那裏怎麽辦呢?”
“他同意了啊。”衛希夷答道,一旁任徵點頭作證。
“中山有替代你的人嗎?”
“這世上,缺了誰是不可以的呢?”衛希夷反問道,“而且,我性喜動,師兄接下來要安于内務,我也會覺得悶的。”
“好,”申王點點頭,指指女瑩,“你與她一起?”
“嗯。”
“若我不答應呢?”申王出了個難題。
這個問題有些複雜,衛希夷不需要得到申王的許可,因爲她有封地,即使離開了,身份也不一樣了。而女瑩,表面上看,他是車正的妹妹,是申王的臣下。女瑩的來曆還有點不同,是南君的女兒。說得略難聽一點,有些政治犯的嫌疑。
“王,”衛希夷作了個嗷嗚的動作,“還記得天邑城外的白虎嗎?您欠我一個願望。”
申王道:“換一個願望吧,你可以用它來換一支兵馬,換糧草,換我許可平亂的王命,名正言順。”
“不換。”别逗了,把阿瑩留下來,我自己去拿了故國做君主?您是這個意思嗎?不幹!
“不換?”
“給什麽也不換!就要她!說好了一起回去,就要一起回去!這裏的一切,我都不貪圖,想要的東西,我自己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