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長大了

将衆人吓了一跳,衛希夷自己卻平靜得很。大師兄還是看走了眼,小師妹絕不是一個掃地恐傷蝼蟻命的……聖賢。該下手的時候,她會比大師兄還要果斷。一切的體貼、關愛、寬容,都隻是留給她認爲合适的人。從小到大,身邊的人以關心愛護她的居多,她自然是投桃報李的。遇到不友好的人,她是絕沒有那麽多的耐性的。

除了樂觀開朗,她的性格裏另一要點,是果決。

當然,她現在肚裏打着另外的主意,并不是要對這個無賴真的施以酷刑,因爲她知道,求情的馬上就來了!

要的就是求情。

聰明,是大家對她的評價,這一點,并沒有錯。

無賴子的母親得到消息很快便趕了過來。村正忙向衛希夷介紹,這位母親有一個不錯的名字,正式一點稱呼她,叫做女婼。

無賴子确有一個好母親,這位母親生得慈眉善目,當她用那雙略再憂郁的眼睛望向你的時候,鐵石心腸的人也要被硬化了。

此時,衆人正站在尚未建好的驿館大廳裏,衛希夷當中坐着,庚與任徵一左右侍立,村正則立在下首,無賴子被押于堂下按在地上。無賴子的母親進來之後,先又氣又急地看了兒子一眼,再撲跪于地,兩眼懇切地望向衛希夷。

衛希夷從未見過樣的一雙眼睛,好奇地問:“您總是這麽看着人嗎?”

女婼一怔。

“我是說,這麽看着,叫人怪不忍心的。”

庚忍不住往兩人身上來回看了幾眼。被衛希夷點破,衆人察覺到,女婼的視線,确實能令鐵人心軟。

衛希夷不是鐵人,也不是鐵石心腸,卻比誰都繃得住,依舊好奇地道:“您爲什麽不拿這雙眼睛多看看您兒子,把他看好了呢?”

她故意這麽問的。真是奇怪,自己沒盡到責任,卻要求别人寬容。所有的本領都放在欺壓别人上,這對母子倒也般配。

女婼嗫嚅道:“您是好人,請多寬容。不遇到寬容的人,老身也不敢求情。”

好人就該寬容嗎?我不寬容就是壞人了,是也不是?

衛希夷心中的袖子已經卷起了起來:“哦——這樣啊?”仰天翻了個大白眼,“你這一生,都遇到多少好人?讓他們吃了你兒子多少悶虧呢?”

女婼一噎,一擡頭,望到女童冷漠的眼睛裏。眼睛很清澈,卻透着純然的好奇,沒有一絲的柔軟。女婼低聲道:“怎麽是吃虧呢……東西,我都讓他還了。”

衛希夷打了個哈欠,抻着懶腰站了起來,回顧左右:“還以爲能聽到什麽有趣的話呢。真無聊,你們還站着做什麽?去!揭了他的面皮!”

村正急上前來求情,他也厭惡這個無賴子,然而……

衛希夷伸出一指,指着他道:“你想說什麽?或許這個無賴的父親還爲國家立過功?那又如何?有功沒有賞過他嗎?賞過了,該罰的時候就要罰了。”

就像在蠻地,王城周圍也有許多村落,村落裏的族長、村正們,在王城興城、國家征伐中立下過功勞。自己不親自上陣,也鼓勵族中子弟做貢獻。陽城周圍的村落,即使之前沒有這樣的功勞,之後也會有。他們與普通的族人已經有所區别了,在這小小的村莊裏俨然“貴人”。

“貴人”多了,許多事情就好辦,許多事情又要難辦。以南君之強勢,也要承認他們對村落的權威,并且保護他們在國内不會受到□□。

村正苦着臉道:“老朽也沒幾分面子,可是……人心……”

“真奇怪,你們很喜歡他?那就讓他住到你家好了。”衛希夷開始不講道理。

村正忙不疊地擺手。

衛希夷親切地對女婼道:“偷了的東西,還了就行了?誰說的?那我把你的衣服扒光了,再給你穿回去,好不好?”

村正一臉駭然地望着她,手擺得更急了。衛希夷緩緩地道:“既然這個罪人偷竊作惡的時候,沒有與人講過道理,現在就沒有資格再說道理。我沒要跟你講道理,我說,你們聽,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就對了!我以前最恨‘規矩’,現在卻發現,有些時候,确實是要規矩的,否則……水汪汪的眼睛總盯着我,我就想打人了。”

村長與女婼都被她的不講理震懾住了,村長硬着頭皮往前踏了一步:“還請三思。”

人們爲什麽跟随一個君主而不是另一個?因爲利益。說得直白一些,爲了特權,爲了高于其他人。如果剝奪了這種快樂,他們便會離心。既要處罰了這樣的罪行,又不能代伯任将人都得罪光了,這是衛希夷給自己定下的目标。

日子久了,見的人多了,她早就明白,什麽“貴人”天生就比庶人和奴隸聰明、文明、高貴、守禮,全是胡扯!許後出身不算低了吧?姬戲父子更是天邑的貴族。哪一個又好了呢?然而縱使是申王勢大,也須得容忍一二。

容忍,是有限度的,衛希夷想,需要給這些人明确立下個規定,而不能指望着虛無缥缈的“天意”、又或者是“民心”的反噬。那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得他們将惡都作得足了,才有“報應”。

這是不行的。

從她小的時候很想知道律法的全貌時起,就有一個心願,能夠将法條公諸于衆,使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做了錯事有何樣的懲罰。即使有特權,也要明确了什麽樣的貢獻,才能有什麽樣的權利。

現在有了機會,她決心辦這一件事,哪怕是在這小小的村落裏立下這樣的規矩。

所以,衛希夷黑完了臉,吓唬完了人,才用商議的口氣對村長道:“你又不肯養他,又不肯讓我揭了他的皮,那個女人又老盯着我看。那就,換個辦法?”

任徵接到的指示是“衛希夷處置不了的時候再出面”,此時縱使衛希夷處置得了,他也識趣上來打一圓場:“望子示下。”倒有幾分服了這個小姑娘,先作出要重罰的樣子,再說輕判,将幾個人耍得團團轉。

村正如夢初醒:“請子示下。”

女婼見求情是不管用的,又見衛希夷緩了口氣,心道:她畢竟是個小女孩兒,原是要吓唬我兒,立一立威?我便順着她又如何?待糊弄過了這一回,她依舊要走,我們還在這裏。也說:“請您示下。”

衛希夷道:“鞭三十,所竊之物,雙倍奉還。再多說一個字,翻一番!這麽些人車馬勞頓,工期被耽擱要花費多少?白跑一趟,你逗我?”說到最後,不免咬牙切齒。

女婼以爲自己聽懂了她的意思——屢次作惡,戲弄貴人,惹得貴人生氣了。這個懲罰的理由反而比偷竊更能令她接受。衛希夷看得沒錯,他們爲的是什麽?利益,以及高居人上。以此心比他人之心,自然也是如此。

當衛希夷問任徵:“我能做這個主,立碑将此事記下麽?”她也知道,想要以一己之力确定所有的法律條文,将它們刻下來公布現在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事情總要有一個開頭。至少,以後有偷竊的事情,都有了一個明确的例子,可以照此辦理,也明确了即使父親有功勞,兒子屢犯不改,也是可以被懲罰的。

任徵估摸了一下,也以爲“她年幼,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是維護國君的利益與權威,使人知道不可破壞國君的工程”,并且,立下這樣的規範,不輕也不算重,很好。眉開眼笑地道:“不愧是風師的學生。”

衛希夷聽着村正與任徵的奉承,心道,你們這……好像歡喜錯了吧?她頭一次斷案,本以爲已經将預期放得很低了,沒想到還是被誤會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最後含糊地道:“還要禀與師兄。”

我要回去跟老師和師兄講道理!

任徵笑吟吟地道:“這是自然的。”

“我來打,”衛希夷不開心地說,“免得你們放水,他不長記性。”

任徵臉皮微微抽搐,看着女婼一臉驚喜的樣子,心道:你以爲她隻是一個小姑娘,沒多大力氣是吧?你等好吧!不抽死你兒子,算他走運!

衛希夷的力氣……嗯……抽人的手法……也嗯……

在鬼哭狼嚎的背景音中,衛希夷的心情變好了一點點。三十鞭,一下不少,衛希夷下足了力氣,一下比一下重,抽到最後,無賴子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以任徵的估計來看,足夠他安份到驿站建好了。

抽完了,将鞭子一扔,衛希夷命村正去收繳了贓物并處罰的糧帛,才與任徵返回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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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上,衛希夷有些怏怏。庚坐在她的身後,抱着她的腰,輕聲道:“這樣就很好了,不管他們怎麽樣,您要做的事情,都做了。”

衛希夷小聲咕哝了一句,庚續道:“您要是想做什麽?不要一股腦都做了,就像洗手之前先用指尖試試盆裏的水是冷是熱,再将手放進去。您今天做得就挺好,先做一條,好不好?”

被當小孩子哄了,衛希夷抽抽嘴角:“嗯。”

回到陽城,伯任與風昊正等着她去彙報呢。二位換了喝酒的地方,改在殿中,一邊飲酒,一邊投壺作戲。見衛希夷回來了,也沒有作出嚴肅的樣子,閑适得仿佛真的隻是随便提一提,糾正一下小姑娘的認知一樣。

衛希夷自己也不說,側跨一步,對着任徵揚下巴。

任徵口齒伶俐,将衛希夷如何恐吓人,又如何定下規矩一一說得分明。風昊拍案叫絕:“哎呀呀,你呀你呀,哎,我說怎麽樣?她其實看得很明白的。”

任徵講述的時候,伯任一直用心傾聽,時而微笑,時而沉思。待任徵講完,伯任發現衛希夷并沒有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初次做事成功之後喜悅的表情,問道:“希夷有什麽要說的嗎?”

記得庚說的“洗臉前先試水”,衛希夷問:“我立了碑,這樣做合适嗎?”

風昊槽了一口:“做完了才問合适不合适。”

衛希夷便知道,這件事情做得對了。若是做得不對,風昊是沒有閑心來嘲笑自己的,早着急上火想辦法去善後了。所以她笑了,很開心。

伯任搖頭道:“你可沒将話講全呐。”

衛希夷低下頭,聲音變得小了些:“我就是想,比如殺人、比如偷竊,是不是都該明明白白地定下來,是什麽樣的罪,受什麽樣的罰?再比如父母有功勞,做子女的該享有什麽,不該享有什麽,免得他們過份?”

伯任沒有吱聲。

衛希夷繼續解釋道:“我也不喜歡‘規矩’,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得讓所有人都知道。”

伯任抽過一枝箭來把玩:“全說了吧。”他就知道,能被風昊看上的學生,總有一些特異之處,衛希夷奇異的地方,大概就在于此了。

衛希夷擡起頭來,問道:“可以嗎?現在,合适立下規範嗎?雖然不能要求每個匠師鑄出來的鼎都是一個樣子的,但是鼎就是應該是三足的,不是嗎?”

“你還有什麽顧慮呢?”伯任問道。

“我覺得,人們向往一個君主,是認爲這樣的君主能讓他們生活舒适愉快,奴隸想少受鞭鞑吃飽穿暖,庶人想可以跟随君主建功立業成爲貴人,百官想擴大自己的封地、擁有更大的權利和更多的财富。如果明明白白限定了他們的權利,會不會不妥?”

伯任與風昊相視而笑,風昊笑罵道:“笨!不講得明白了,這些限定就不存在了嗎?是限定,也是确定,明确了他們能得到的東西,不是也很好嗎?”

“可是,不是說,律法,庶人不知,使知畏懼嗎?”

伯任道:“不過是沒有人教他們罷了。”伯任輕描淡寫了一句。而且,“沒有人教他們”,放出來,看得懂的,還是有條件識字的人居多。庶人如果能夠有恒心有毅力學習,也認得了,則對于伯任而言,是一件好事。

風昊面色沉沉,想了一會兒,歎道:“你缺人呀!”

衛希夷輕聲問道:“是不是,與王一樣?”她口裏的王,還是南君渾鏡。南君帳下,奴隸出身而成爲将軍的,也有一兩個,數目雖然少,卻不是沒有。伯任面臨與渾鏡一樣的問題,都是新興,領土的擴張便需要更多的人口和人才。他們甚至盼望着庶人中出類拔萃者可以站到自己一邊,揮灑着鮮血與汗水,爲自己出力立功,成爲“貴人”中的一員。

接下來,便沒有衛希夷什麽事兒了(……)風昊與伯任讨論起了規定律法的事情,衛希夷自己還在學習,并且容濯講的、太叔玉講的、風昊講的,三人說的都有些出入。所謂聖王定律,至今兩百年,早走形得不成樣兒了。當年聖王自己定的律,是與諸侯的約定,出了聖王的地盤,别人也是有選擇的接受的。

之前有文字、有律法,然而兩者皆有,并不代表兩者當時便結合在一起了。現在,風昊與伯任要做的,便是将兩者結合起來,作精确的表述,同時還要考慮到量刑等等的問題。

這些,都是衛希夷現在做不了的事情。

兩人聊得興起,衛希夷也聽得起勁。從風昊講“第一條,要開宗明義,爲何定律,爲使有法可依、有理可循,人人皆如此,受罰者不以爲冤枉,也免得判罰者被當作不公。”

其後的内容裏,又包括了明貴賤之責等等,二人一共定下了十三條大律,其餘細則有待來日補充。内裏關于“貴人”的種種特權,無論是提出的,還是聽的,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現實便是如此。大家也覺得,有立過功勳之人,确與别人不該同樣視之。

哺食時,十三條大律已定,衛希夷聽得心馳神往。恍惚間,忽然想到:我所想的,這也算是成真了吧?

可是内裏的曲折,真是一言難盡啊。

哺食上來,衛希夷望向猶面帶興奮的風昊,問道:“老師,那個女婼服氣,并不是因爲我罰他兒子偷竊,她認罪,也隻是認‘偷了國君的東西’這一條。難道偷竊不是罪嗎?”

風昊翻了個白眼:“那是她蠢!你與蠢貨較的什麽勁?你不是說得挺好嗎?不是去跟她講道理的!跟懂理的人講道理,不懂理的人,打就可以了。你對驢講一百年的道理,它還是驢。費的什麽事?”

“我……”

“不要得意,不要翹尾巴,不要因爲自己有了一個值得稱頌的念頭,就忘記了原本自己明白的道理。有一個很好的主意的時候,就非要所有人都叫好,這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就要告訴自己,是他們蠢。”風昊最後一句說得果斷極了。

伯任微笑道:“希夷啊,我曾與你一樣,想要别人‘服’。怎麽服呢?以理服之。可是他們總是聽不懂,白白浪費了許多心血,後來發現,打,也是可打服的。他們不需要懂,不需要服,照做就可以了。”

衛希夷:……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風昊續道:“當然啦,有些事兒,你覺得對了,别人不懂,未必就是别人蠢,說不定是你蠢哩。這個時候,就要看結果,看事實到底是誰蠢。”

“如果等到結果就晚了呢?”

風昊一指自己的鼻尖兒:“那就要看我的了,看我教了你多少。也要看你的,看你學了多少。看你能不能判明孰對孰錯。”

“對如何,錯如何?”

“對就生,錯就死,”風昊說得很冷酷,“有些錯可以犯,有些不可以。你最好不要想什麽錯可以犯,而是想,如何做得對。”

衛希夷點點頭。

伯任道:“真趁着你現在犯不了大錯,先試試手吧。”

“咦?”

伯任與風昊對望了一眼,道:“我與老師商量過了,你年紀雖小,也識字,也知道些道理,領一職吧。”

“啊啊?不上課了嗎?”不是吧?才上幾天課啊?

風昊道:“現在讓你做什麽能行呀?你就領個閑職。”

說是閑職,看起來還是挺重要的,伯任給他派的,是宮禁的工作。并非讓她主管此事,而是作爲幾個副職之一,每天隻要工作半天,巡查宮禁,搜檢有無可疑之人。守衛宮室,這是屠維曾經做過的事情,衛希夷上手很快,也發現了一些之前沒有發現的問題,陽城的宮殿守衛輪班,可比南君那裏周密得多了。她與屠維當年的身份不同,帶領屬下的方式也不可照搬。勝在身份壓人,伯任沒有女兒,異母妹妹遠在他方且不得伯任喜歡,衛希夷便顯得貴重了起來。女杼與庚皆有良言提醒,使她靜下心來,不可輕狂。

一年之後,她學習的内容變了一變,工作的内容也變了,伯任命她巡視陽城的城防。這項工作也不是她能夠主領的,自有主官,又有風昊将守城、攻城、布陣等,一一教授。别人學習的時候,是沒有一座堅城可以實習的,衛希夷可占了大便宜了。

第三年,伯任交給她的工作又變了,卻是陽城周圍田地、牧場的巡查與管理。

再過一年,伯任兩座新城建成,衛希夷與風昊前往其中一座新城,代爲主持。便在這一年,伯任與風昊二人厘定的律法正式成文,衛希夷便攜親筆抄寫的律法簡牍抵達新城,召來工匠,将十三律镌于石上。

到得第六年上,伯任根基穩固,尋了個過得去的借口,開始了并吞擴張之旅。衛希夷當仁不讓披挂上陣,随他鎮在中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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