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百姓很淡定,風昊與伯任卻生出了一些擔心——三天兩頭往下掉火球,萬一哪一天砸到頭上可怎麽辦?
有此憂慮,卻不能在此時講出來,會動搖人心的。伯任還要作出不怎麽在意的樣子,派人去看一看,自己依舊在大殿裏看侏儒表演,賞侏儒糧帛。
便在侏儒退場,重新上了歌舞,又來了一輪武士比武,表演角力,風昊等人随口點評了之後,往山上去的人回來了。領頭的一喜臉色,見便報喜:“大喜大喜!山上有石炭,那燒着了的就是石炭。”
伯任的眼睛一亮:“燒的就是石炭?”
“正是!”
領頭者頂盔貫甲,從身後揪出一個隻披了半身皮甲的人,命他來講。半身皮甲也是從别處遷徙而來,在他的家鄉,有一種石炭,人們從山上、地裏偶然發現,揀出可以燃燒的像木炭一樣的東西,燒來取暖,比木炭還禁燒一點。此番一見,他便認出來了。
伯任也聽說過、見過石炭,陽城守着青山,不怕沒柴燒,也就沒有刻意尋找它。意外發現了,也是一喜。隻要别三天兩頭往下掉星星砸腦袋上,幫心發現一些物産,也是很不錯的……嘛!
大不了,再建新城咯。
伯任早有計劃的,以陽城爲點,向外再建幾座新城,連成一片,穩紮穩打,向外擴散。留着陽城接受上天的星星洗禮,自己正好向外發展嘛。
當務之急,是先将山火撲滅!石炭都燒完了,還用什麽用?也許老天是真的幫他的忙,是夜,便下了一場大雪,可是省了不少事兒。
取了石炭助燃,再用來煉黑金,就快捷了許多。做這些事情,還是需要積年的工匠的努力,這些聰明的工匠,在煉銅的基礎上進行改進,很快便摸索出了黑金的正确鑄造方法,造出了比銅劍更鋒利的黑色長劍來。這些長劍被當作權利地位與勇力的象征,由伯任分贈給諸人。
長劍之外,還有餘料,又造了數柄匕首。衛希夷也得了一長一短兩樣,長的不因她的年齡和身高而有所減少,短的現在用起來卻是剛剛好。兩樣東西的柄上都鑲金嵌玉,鞘上也鑲了各種寶石,端的是華麗異常。
這些都是後話了。
在當時,卻是先造出一柄劍來,交與伯任作爲祭禮時的禮器用的。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照說用黑金來鑄鼎,才更顯得鄭重。大師兄是位實在的大師兄,邏輯很通順地說:“此乃天意所賜,鑄了鼎還回去,豈不是顯得我不滿意麽?還是用來做别的事情吧,以此建功立業,才不辜負上天一片美意。”
很坦然地将黑金全昧了下來。連匕首的份量也不夠的,就做了箭頭,自己挂在腰間。再有一點,還造了隻扳指,套大了在了大拇指上,真是一點也不肯浪費。
伯任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風昊便拖過衛希夷來給她講課,衛希夷終于再次過上了正式的符合她年紀的正常的生活。每日裏,早起晨練,早膳後聽風昊講課,一氣講到下午,再練習武藝一類。有時候不是習武,而是外出,看看風物,看看陽城的城市規劃與管理。某些晴好的晚上,還要學習星象等等知識。
風昊講得快,她記得也快,授課的速度比别處快得多。在伯任這裏,風昊沒有應酬,隻做一個老師即可。
嚴格來講,風昊才是真正的太師,伯任卻不敢以臣視之,依舊乖乖地執弟子禮。風昊不用覆行什麽爲臣的義務,事情又少了許多。他教得很盡興,他的弟子皆是經過觀察挑選的,哪怕記性不好,悟性也要好,性情也不錯,衛希夷兼具了些優點,從來不用他費心督促。遇到這樣的學生,老師也很樂意做好本職工作。
風昊恨不能将肚裏所有的知識都倒出來,每天都樂呵呵的。衛希夷不用再像小的時候那樣,每天有許多空閑的時間東遊西逛,隻要她想學,總有老師在教她。想淘氣還有老師陪着,簡直像活在天堂裏。
唯一需要她擔心的是衛應,這孩子又失學好幾個月了,現在是女杼在教他識字。衛希夷每天晚上不去學星象的時候,也抽時間來教他和庚識字。有女杼的囑咐,衛希夷也不再肯求風昊。倒是伯任發現了這種情況,試圖與風昊商議,該如何對待衛應,是否需要自己爲衛應安排個老師。
陽城雖然地處偏僻,有伯任經營十數年,老師總還能找出兩個來的。風昊道:“我看老八就很閑!領那孩子打老八面前走一走,合了眼緣就收下,不合眼緣你再安排。唔,先跟那孩子的母親說一聲,也告訴希夷一聲。”
伯任道:“他?”
“怎麽,不行啊?他也該開始收弟子啦。”
他還天天跟你打架呢!别以爲我不知道,你不教希夷的時候,就跟他打來打去的。他的脾氣,可不和氣,你給他個孩子教?别把孩子當成你給打了呀。當然,後一句是玩笑話,風巽還不至于遷怒打小孩兒。他隻是擔心,萬一不合眼緣,風巽拒絕了,大家面上都不太好看。再者,哪有硬塞個學生給人的呢?這不合規矩。
知道風昊不是個會胡來的人,也不會毫無因由地給風巽塞學生。伯任道:“我以爲老師會說,帶到阿肥面前,看合不合眼緣。”
“阿肥就是個操心的命!眼下的事情夠他忙的啦,不用找他。那個孩子話不多,心眼兒不少,阿肥應付不了的。”
“是嗎?我似乎見過,看不大出來,倒是希夷身邊那個小姑娘,可不是省油的燈啊。老師能爲我講講嗎?”
風昊道:“那個孩子長這麽大也不容易,沒見過他喊苦喊累,卻又不是啞巴。看他學東西也不慢,他心裏很明白,很多話卻不肯講。”
“爲什麽不是阿肥呢?”
“他多少弟子了?”何況,風巽其實比姞肥要聰明一些的,“再者,也要磨磨阿巽的性子。總拿自己當小孩兒呢?我就給他個真的小孩兒,讓他長大一點!頭一個弟子,是最重要的。老師成全弟子,弟子也成全老師。那個孩子雖然沉默,性情卻很好,他的母親和姐姐,還有他哥哥,都是不錯的人。這樣對阿巽也好。”
“那……老師爲什麽不自己收呢?”
“我教不過來行不行?”風昊沒好氣地說,“不要告訴老八,什麽暗示也不要有,就打他面前過一下就行了。”
伯任笑道:“行啊。”
風昊對學生是不會長久的生氣的,向伯任确認了一回:“你都準備妥當了嗎?”
“是,給阿金他們的消息也傳出去了。不過趕在春耕的時候,他們是趕不過來的,他們會遣使而來。唔,天邑那裏,會讓送信給祁叔,他會禀報申王的。再看申王的動作。雖然時機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申王正在忙着呢,南方傳來的消息,今年他們那裏,雨水依舊豐沛呵。”
風昊道:“那也沒什麽好擔心的,申王要是來人問了,便認他稱王又如何?”
伯任道:“是。說到這個,我又想起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風昊将臉對着他。
伯任道:“老師就沒有發現,希夷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嗎?”
“那是什麽?”
“她精力充沛,好奇心強又有分寸,這很好。但是,她的精力并不是真的無限,應該放到她該放的地方上去。比如學習,比如學着如何用人。如何用人這一條,她似乎學到了一些,我不知道她是小時候聽誰講過,又或者老師已經教了一些。但是她現在看似很夠用的精力,與她的好奇心弄在一起……”
“說人話。”
“她總是喜歡自己親自動手,未免舍本逐末了。”
“怎麽講?”風昊的興趣來了。
“我聽說,她在想,銅可是從礦中來,黑金會不會也有礦?她想自己去尋礦了又。”
“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嗎?”風昊反問。
“尋礦,她比不上匠師的,知道如何尋就好了。她該做的,是平安健康的長大。縱然需要親力親爲,也該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等她再長大一些,可以征戰,可以管理城池百姓,這些,才是根本。黑金比銅好用,是該重視,國君們現在如何重視銅,以後就會如何重視黑金。沒人一個國君會喜歡的繼承人隻盯着銅的。”
風昊故意說:“現在黑金可比銅重要,如果真能在地上找到黑金,你明白他的意義。”
“然後呢?”伯任堅持自己的觀點,“那又如何?不過是匠人的技藝。如果她要白手起手,可以去做。現在她不需要。何況,黑金能否在地上找到,誰也不知道。如果來得容易,早就被人用到了。她不知道要荒廢多少功夫,才能尋到,這樣不行。或許,天意能讓她很快發現,可是……我做她兄長,便不能讓她隻憑天意。”
風昊欣慰地拍拍伯任的肩膀:“你長大啦。”
伯任哭笑不得:“老師——”
“行,你說得很對。”
“還有,我聽說過她幫助人,看過她很照顧周圍的人,數日來她也維護着我。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懲罰人。這樣是不行的。有功則賞,有過則罰。品德可以感動很多人,卻無可避免會遇到一些不能感化的頑愚之輩,她需要學會用刑罰來維護她自己,維護她想守護的一切。即使不自己動手,也要明白刑罰的重要,也要養一個會爲她動手的人。最好,還是自己學着動手。這比做一個匠師,重要得多。”
“嗯。”風昊發出一個單音節。
“所以我想,推她一把。陽城并不是孤城,周圍不遠也有些村落,再往北的地方,是幕天席地,以馬背爲家的遊人。我想給她一個可以去的村落,讓她試着做一些事,練練她收伏人心的本事。将她當作一個大孩子來用,這樣,不算耽誤她的功課吧?”
風昊道:“養女兒也不過如此啦。我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娶個媳婦,養個孩子吧。”
伯任不明白,明明在講小師妹的教育問題,爲什麽最後會扯到自己的婚戀問題上來了。風昊道:“我有弟子就行了,你呢?”
伯任其實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他就是想等到建城正名,再求取淑女,而不是做個倒插門什麽的。風昊見他有計劃,就不再催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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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昊與伯任想得很美,然而正向庚也有猜錯的時候一樣,二位也有沒有料到的情況發生。望着面前一臉嚴肅的風巽,以及小臉平靜的衛應,風昊心裏樂開了花,臉上還要作驚訝狀:“阿巽你說什麽?你要收阿應做學生啊?爲什麽呀?怎麽想起來的呐?”
嘿嘿,老子的運氣就是好!老天都站在老子這一邊,才想将他倆湊作一堆,他倆就自己搞到一起來了!哈哈哈哈!
風巽努力想要在新收的學生面前做到尊師重教,給學生做一個好榜樣。可是不行,這老師的樣子實在是……太氣人了!再說了,他跟風昊一天打三回(雖然隻是他挑釁,然後被風昊打)的樣子,早就被衛應看光了。
怕啥?
于是,風巽原形畢露地道:“想笑就笑吧,我都看到您嘴咧到兩耳後頭去的模樣了!”風昊叫他“阿巽”而不是什麽奇怪的綽号,還很慈祥,還笑成這樣,顯然此事極合風昊的心意。
風昊反射性地擡起雙手,擡向兩耳耳根。
死一般的沉默,衛應低頭,望向自己衣裾邊緣露出來的一點白襪尖兒。
風巽突然有點擔心,這個他一時興起收的學生,會因爲師祖太蠢而要求退學,同時将小師妹也給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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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應是他今天突然之間心頭一動,跑到女杼面前征求意見要收的學生。因爲風昊最近不是教衛希夷,就是跟伯任在一起嘀嘀咕咕,搞得風巽不是開心。作爲同族,他很看好風昊的能力,認爲風昊如果願意爲自己的部族約束自己,未必不能将部族帶入一個新的高度。事實上呢?風昊過于我行我素了。不是講不讓老師幫伯任,而是看到風昊的主意一出一出的,卻總是不肯回家,這令風巽習慣性地不開心。
然而大師兄太好,對下面的學弟學妹很是照顧,風巽無法遷怒于他,隻好自己生悶氣。
衛應完成了女杼給的功課,揣着小手坐在廊邊曬太陽,正巧風巽從面前走過。風巽很喜歡衛希夷,連帶的一路上看衛應不吵不鬧,也很懂事,他也不讨厭這個小孩子。然而,他不知道怎麽跟小朋友相處。往常,他都跟風昊等人一起行動,衛應身邊呢,要不是姐姐、要不是母親、要不是庚,反正,總有個人陪着。有個緩沖,他隻要跟小朋友點一點頭,示意一下看到小朋友了,就可以了。
現在……
風巽僵掉了。
與姐姐相反,衛應是個沉默的小朋友,話極少,也不大愛笑,小臉上總是一片平靜無波的模樣。勝在長得好看,沒什麽表情也不讓人讨厭。
兩人一立一坐,衛應是倚在柱子邊上,臉朝太陽閉着眼睛的。風巽踮起腳尖,就能過去,偏偏風巽又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好?站在衛應面前思考:要怎麽打招呼呢?“你曬太陽嗎?”“太陽好嗎?”好像不太妥?“君何其安樂也?”似乎是對成年人講的?
衛應太陽曬得好好的,忽然來了個影子擋住了,暖烘烘的身上變得冷了一些,微微張開眼睛,看到風巽在面前正嚴肅地研究自己。
衛應沉得住氣,風巽不說話,他也不說話,風巽不眨,他也不眨眼。
兩人對望了一頓飯的功夫,風巽突然發現——他居然不怕我?!
風巽長相俊美,然而因爲完美地承襲了風昊刻薄的言辭以及擁有風昊很少出現的嚴肅模樣,小朋友們都怕他,見他不是繞道走,就是随便躲到什麽東西後面,或者幹脆跑到媽媽裙子後面去。當他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睛的時候,半數的小孩子會哇哇大哭。
能與風巽對視這麽久的成年人都很罕見。
風巽來了興趣,也不僵硬了,也有話說了,湊上前去,輕輕用腳尖碰碰衛應的腳尖:“阿應?”
衛應眨眨眼。
“那個……你不怕我哦?”
衛應歪歪頭,漂亮的上臉上一片凝重,仿佛在思考:大叔,你爲什麽要怕你?
風巽抽抽嘴角,問道:“要不要當我學生啊?”
“咦?”衛應雙眼一亮。他知道風巽,正向巽不曾與他交談卻知道他是個還可以的小朋友一樣,他也知道風巽是個還不錯的人。雖然天天找打,看得出來很關心老師,也很關心同門。
風巽心裏有了點把握,心裏打起了小算盤來了:大家都有學生了,就我沒有,這樣不好,不好!小孩子都怕我,從小教很困難,要等學有所成的人來拜我爲師,那個……又不比從小教的親切。他并不承認,這樣的想法是因爲風昊的幾個弟子,都是從很小的時候收入門牆的。
衛應沒有馬上接話,風巽心裏有點緊張:“怎、怎麽樣?”
衛應慢慢站了起來,小手勾起了風巽垂下來的小手指,将他拖到了女杼面前。
女杼當時正在教庚認些口脂面脂之類的,庚對自己很是粗糙,女杼有些看不過去了。衛希夷再淘氣,該知道的也都會一些,庚卻是完全不上心。女杼如今兒女且不用愁,便指點一下庚,小小年紀,還是要注意一點保養的。
衛應矮,風巽高,前面一個矮子,将手抻高了拽着,後面一個高個兒腰弓得像個蝦米,小指頭被牽着,一路過來。女杼吃驚地擡起頭來:“這是怎麽了?”
衛應小臉平靜,眼神和語氣卻透着點興奮:“我也撿到一個老師!”
風巽:……我相信你們是親姐弟了。
女杼更是驚訝:“這?”兒子講話一向很少,女杼隻好詢問起風巽來。
風巽清清嗓嗓,小心地保持着将小指頭放在衛應手裏不抽出來的姿勢,慢慢坐下來,對女杼道:“就是這樣,不知您意下如何?”
衛應眼巴巴地看着母親,添了一句:“是不是,也養不起?”
風巽的回答一如風昊:“我不用你們養的。”
“養不起”三個字,快成師門的笑話了!
女杼含笑點頭:“阿應很少說這麽多的話,很少那麽喜歡一個人呢。”
咦咦?小朋友喜歡我?風巽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了,飛快地道:“那便說定了。我帶阿應去見見老師。”
女杼道:“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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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還好,衛應沒有要求退貨。風昊大喜:“希夷呢?叫回來!”
衛希夷提着練習用的木刀,肩上還有一點草人被劈碎的草屑,大步走了過來:“老師,您找我?”
“兩件事兒,”風昊伸出一根手指,“一、你師兄收你弟弟做學生啦,”再伸出一根手指,“二、你大師兄讓你出去打打人。”
衛希夷:……啥玩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