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師的到來,固然會改變一小部分人的利益結構,王後帶來的利益的變化,更大。是以偃槐與風昊被申王安排在城内住下之後,雖然不斷有人前去拜訪他們,更多的人則是對新王後翹首以盼。
元後之族是受到觸動最大的,夏夫人最近頗忙,出嫁女兒也少不得要爲娘家操心。現今的夏伯是元後的親兄弟,夏夫人的親生父親。夏伯等人眼裏,夏夫人嫁了太叔玉,可謂是近五十年來,除了元後嫁與申王之外,最好、最值得的一次聯姻了。縱然不借助太叔玉的勢力,隻是借助于他的智慧,也是受用無窮的。
諸侯裏,無論有多少人是口服心不服,申王現在是共主,申王娶妻,大家都是要過來道賀的。申王的意思也是明擺着的,今年年景不好,他也想借此再會,再次大會諸侯,确立自己的權威,安撫不服的諸侯。
夏伯來了。
太叔玉與夏夫人去見了夏伯一回,夫婦二人很有默契地沒有提及所謂“新舊之争”,這時節提什麽“新舊”是往夏伯心口捅刀子。要提,也要換個說法。比如,關心太子。
申王與元後的太子名嘉,是夏夫人的表弟,然而平素二人的交往卻不是很多。夏夫人一顆心全撲在丈夫身上,太叔玉自己還有一個虞公涅忙不過來,太子嘉則有自己的親信。如今夏伯來了,将這三人串到了一起。
夏伯要見外甥,要見女兒女婿,兩處合一處,都到了太子嘉的宮中。太子嘉的宮室,是他出生那一年,申王命人新建的,取名叫做春-宮。春-宮位于整個宮城的東部,占地頗廣。太子嘉年方十六,正在議婚的時候,冷不丁父親先要給他添一個後母了。
見面的時候,太子嘉的臉色便不怎麽好看。陪同他的是他的老師,申王并沒有冒然将新近投效而來的三位名師中的任何一個指派給自己的兒子,太子嘉的老師還是他舊日的先生——隗益。
經曆使然,每當這個時候,太叔玉講話便十分謹慎。夏伯總說這個女婿“太腼腆”,被女兒抗議之後,再誇贊女婿幾句,然後問女婿的看法。太叔玉的回答十分含蓄:“太子可知王想要的是什麽嗎?”
太子嘉是個俊秀的年輕人,比起他的父親在衛希夷眼裏是一個“假裝很和氣,其實很厲害的胖大叔”的形象,太子嘉無疑是個纖細的美少年。若是将他和姜先放到一起來看,說是親兄弟,大約也是有人信的。他有着略尖的下巴和白皙的皮膚,表情也常常帶着天之驕子的傲氣。不似姜先那般年幼易病,太子嘉已追随父親征讨過西戎——爲申王帶回戎王的姐姐做妃妾。
聽太叔玉這般問,太子嘉也頗爲重視,雖然背地裏覺得這位表姐夫傻得冒煙兒,對虞公涅那個小白眼兒狼好得離譜,看着就讓人生氣,他對太叔玉還是頗爲重視的。太叔玉輕易不開口,開口必是有些把握的。
太子嘉道:“還請上卿言之。”
太叔玉字斟句酌:“父子之間,也要心意相通。”
說了等于沒有說……唔,等等。太子嘉也慎重地問:“上卿是說,父親有什麽想法是我沒有領會到的嗎?”
接下來,任憑别人怎麽講,太叔玉都不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夏伯無奈地道:“你呀,就是太腼腆。”說完,對太子嘉使了個眼色,那意思,等我私下問問,回來告訴你。太子嘉自視頗高,他的父親是王,生母元後,自己是太子本領也不差,外家也是極強的方伯,他有這個資本。面上便有些不快,顯得臉色更加蒼白了。
太叔玉隻當沒看到,夏夫人心頭升起一股不安來。太叔玉的謹慎,不免令她懷疑太叔玉是不是覺得太子嘉有什麽問題。聯想到夫妻的密談,夏夫人心頭一陣慌亂。太子若是不妥,必然會引起震蕩,最極端的例子,便是當年的虞。夫婦二人的根基,半在祁地、半在龍首。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兒。
懷着心事,夏伯到了女兒、女婿家裏。對女婿,他還是相當客氣的,夏伯有許多女婿,皆是公子貴胄或一國之君,最優者莫過于太叔玉。雖在上座,說話卻并不逼迫,反而帶着詢問請教的意味,問太叔玉的看法。
太叔玉道:“太子有傲氣是很好的,傲氣過了便不好了。‘太子’二字,容易迷惑人的眼睛。”
夏伯動了動微胖的身體:“生而爲太子,何惑之有?”
太叔玉心道,您這樣講,就是也沒有看明白呀。然而有些話,對夏伯也是不能明講的。太叔玉委婉地道:“您将話帶給太子,如果太子想不明白,說明白也沒有辦法啦。”
夏伯心事重重,長籲短歎不止。太叔玉安慰道:“您是因爲王才做的國君嗎?”
“當然不是。”我這國君,祖傳的。
太叔玉含笑看着夏伯,夏伯愈發無奈了:“你說話,越發腼腆了。”
太叔玉低聲道:“自從兄長過世,我便知道,凡事隻好靠自己的。”
夏伯點點頭:“我明白了。”
也不知道夏伯明白了什麽,此後他便與所有來賀的諸侯一樣,不再表現出十分焦慮的樣子。夏夫人忍不住問丈夫,當日所言是何意。
太叔玉低聲道:“夫人可還記得先前說的話?夫人以爲王不想将王位父傳子?然而想這樣做,單憑王一代人,是不夠的。太子若是以爲這太子可以像繼續申國一樣繼續天下,王是會失望的。太子與王,都是要披荊斬棘的開拓者。”
夏夫人大驚:“既然王與宗伯想的一樣,夫君那天怎麽那樣講?”
“王與宗伯想的不一樣,王那裏,也是能者上、庸者下的。爲了江山綿延,千秋萬代,必須能者上、庸者下。”
夏夫人還有疑惑,卻隐隐覺得這裏面蘊含着一個很複雜的、弄明白了就很有石破天驚意味的道理。她決定自己去想想。
太叔玉也不強行解釋,隻是說:“新後将至,夫人慎之。”
夏夫人道:“方才的話,可以說與我父親,嗯,太子嗎?”
太叔玉失笑:“需要保密的事情,我會提醒夫人的。”
夏夫人笑道:“知道啦。”
————————————————————————————————
入冬之後,龍首城又下了一場雪。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新後在一個雪後初晴的日子裏,到達了城外的館驿。此時距偃、風二位名師抵達天邑,不過五日。二人到天邑後,申王予每人一處宅院,二人尚未得官職,前來拜方的人卻一直沒有斷過。即便是在新後抵達的日子,兩人又分别接待了幾名訪客——來客的數量,确實比前幾日少了許多。
風昊見人見得煩得,索性将門一關,自己卻跳過牆去,找偃槐比劍去了。到了他這個境界,想找旗鼓相當的對手可不容易。
偃槐仿佛天生不會笑,見了他隻是點頭而已,扔過一把劍,兩人便練了起來。期間是風昊說得多,偃槐像啞巴。聽風昊從“哎呀,新後來了,要不太平了”到“申王娶婦,諸侯畢集,你的弟子們,可被打聽得不少,約摸都能在這裏混口吃的,你不用愁了”再到“哎,太叔玉那個侄子真是讨厭哈,他禮數再周到,也不能收了他侄子,更不能讓弟子到他那裏,不然要跟着受氣的”。
叽叽喳喳。
偃槐仿佛聾了一樣,出手依舊穩而快。到得最後,才說了一句:“公子先的家臣送來了厚禮。”
風昊驚訝道:“他?他娘要嫁人,他的事情很麻煩。”
“哦。”
“你‘哦’什麽‘哦’?”風昊不滿意了。
偃槐想了一想,果斷地閉上了嘴巴。
風昊:……
兩人心裏都明白,此時龍首城最大的事情便是王的婚禮,二人将來如何,是要等婚禮結束之後的局勢的。偃槐更是明白,風昊是陪他來的,否則風昊大可不必趟這渾水。風昊也明白,偃槐自己也能過得很好,可惜天生勞碌的命,總将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大約是與出身有關,偃槐面冷而心熱,見到處境不佳卻有上進之心的人,都想拉上一把。但是他卻選擇性地忽視了一個問題,這世上有許多人,是心比天高,腦子比核桃還要小的。誰不想做人上人?哪怕是王孫公子,自家不用功,過得也要比同侪差,甚至亡國,何況庶人奴隸?
偃槐卻仿佛沒有别的追求似的,不停地撿人,不停地做事,也以一己之力建城,終于卻敗在了現實面前。
風昊覺得自己真是奇怪極了,既知偃槐這麽做傻得冒了煙兒,又覺得這樣心有善念一直在做事的人,挺好的。所以他跟了來,然後兩人一起蹲在這裏,看申王娶媳婦了。
真是有夠傻的!
手上一個用力,格開了偃槐手中劍,風昊大聲嚷嚷:“不打了不打了,真無趣!我找老四玩去。”老四,便是他那個給申王做蔔官的弟子。
偃槐點點頭,依舊冷着臉。他的心事,隻在自己關心的事情上,舊識們無所謂好與壞,宗伯曾折辱于他,他也不惱,風昊曾幫過他,他也記着,沒機會回報,也不着急。
風昊揣着手,翻牆去找學生了,憑誰也想不到,這個在天邑大道上昂着下巴抄着手的俊帥中年男子,是聞名天下的名師。風昊蹓蹓跶跶,走到半路上,迎面來了一隊人馬,當先是兩名先導,後面一輛驷車,尾随些随從。駿馬鼻孔裏噴出薄薄的白霧,馬蹄踩在夯土鋪着青石闆的道上,出發聲響來。
風昊獨自一人,被人趕着,才要作流氓打劫狀,忽然想起來自己是去找學生聽小道消息的。不耐煩地拖着懶洋洋的腳,往一邊靠了靠,聽旁邊兩閑人說什麽“公子先”、“出城”。風昊眯起了眼睛,心道:我看這小東西不像好人!一肚子歪心眼兒,壞!全然不顧上次見面之後,對姜先的評價是“勉強能看”。
————————————————————————————————
姜先并不知道自己無意之中得罪了一位名師,誰也不知道風昊的脾氣怎麽這麽怪。何況,姜先還有心事。
離别近一載,經曆一言難盡,姜先是很思念母親的。申王一告訴他,他的母親到了,他便要出城見母親。申王人逢喜事精神爽,痛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還命人取了一襲狐裘與他披上。
急匆匆出了城,館驿就在面前了。裏面張燈結彩,人人面帶喜色、人人緊張激動,又都帶着些傲氣。大門外停了不少車駕,皆是聞風而來拜見陳侯等人的。姜先的車駕到達的時候,還被門上略攔了一攔。
聞聽是公子先到了,衆人看他的眼神也各有不同。姜先顧不得這些,疾步走了進去,正撞上了他的舅舅。陳侯之太子幸。
看到外甥,太子幸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放空,不知道怎麽跟外甥打招呼了。他與父親是送親而來,對如何與外甥相處也很猶豫。姜先住在申王宮裏,将陳國送去的侍者統統遣送了回來,裏面未嘗沒有對他們将母親嫁掉的憤怒。如何面對一個憤怒的外甥,很令太子幸頭痛。
曾經有那麽一個想不出辦法,頭痛欲裂的階段,他甚至想:等妹妹嫁與王,再生了孩子,就不會隻挂心這一個兒子了。那樣也就省了自己的許多麻煩。不是做舅舅的心狠,而是外甥作爲大國公子、将來的國君,一旦記仇,将會是陳國的麻煩。“如果他不能繼承唐國就好了”,這樣的想法也曾出現過。
姜先看到舅舅,先翹了翹唇角,主動施禮,将太子幸吓得不輕。太子幸有點心虛,他這些日子沒少在妹妹那裏說“阿先不懂事”之類的話。磕磕絆絆地道:“啊,阿、阿先來啦?”
姜先心中未嘗沒有怨言,見到太子幸的時候,卻是比較平和:“是。”
甥舅二人有點尴尬,太子幸道:“啊,你娘在裏面,去見見吧,那個……嗐,以後你就知道了,都是爲了你好。”
“爲你好”真是一個萬能的答案,姜先翹翹唇角:“是。”
太子幸有點不放心,索性親自将外甥帶到妹妹那裏。
裏面正熱鬧,外客可以攔,姻親就隻能見了。陳侯兒女不少,兄弟姐妹也多,光這些近親,現在在天邑的,填滿一間屋子都有剩。姜先的母親臉上帶着得體的微笑,一個孀居不到一年,便有申王這樣的王者求娶,姜先的母親在衆人眼裏是成功的。
這個成功的女人,在見到獨生愛子的一刹那,也不禁流下的激動的淚水。
兒子在眼前,她便也有了理由不再應酬親戚。長途跋涉,她已經很疲憊了,卻因爲不甚熟悉天邑,需要與姻親們溝通。一室男男女女,在見到姜先的時候,就知道今天自己是沒辦法博得更多的關注了,不多會兒,都識趣告辭,隻餘下陳侯父子還立在一旁。容濯與任續二人侍立在姜先身後。
陳侯心裏也有點點不自在,想早早與外孫“和解”。
待母子二人抱頭痛哭之後,陳侯道:“已經見面啦,都坐下慢慢講。”
陳後第一句便是問兒子:“你怎麽回來了?容師?”
姜先道:“兒這不是好好的嗎?”
“那也……”
姜先大方地道:“王如今不會害我的。”
陳後隻是歎氣,她總覺得兒子在天邑不夠安全:“就你們三個在王宮裏住,一應的侍人也都遣走了,你知道我有多麽擔心麽?”
陳侯可算找到接話的茬子了,連忙表白:“就是。他們都是精心挑選的人,侍奉你會盡心的。”
外祖父以前都是笑眯眯的,現在卻臉上發苦,姜先心中哂笑一聲,倒也明白陳侯的處境。解釋道:“既然已經依附,又何必再防來防去的?”
陳侯有些吃不準年幼外孫的意思了:“那也要有自己的人,才有排場威儀不是?”
姜先也不與他争辯,倒是好脾氣地道:“您說的是。”
這個樣子變得有點快呀,太子幸心裏發毛,當着妹妹的面問道:“阿先比先前變了很多。”
姜先道:“自北而南,又由南向北,看到的太多了。以前枯坐宮中,真是什麽都不懂。”
你他媽到底懂了什麽?陳侯與太子幸快要瘋了,這小東西自起來有點瘆人。
陳後撫着兒子的面頰道:“瘦了,也高了。我都聽說了,你一路受苦了。”
姜先擡手按住母親的手,面頰在她的手上蹭了蹭,有些話當着外祖的面不好講,有些話卻是要對他們說的:“不經離别苦,不知相遇之可貴。看過流離失所之人,再看天邑之繁華,心生感慨。”
唔,這倒是能夠說得通了哈。陳侯父子倆放心了,陳侯道:“命人設宴去。”
太子幸卻問:“申王可有話要你帶來?”
姜先搖了搖頭:“王倒是說過,想爲我擇一名師,大約要等他忙完。”
哎喲,這又是一家親了,嗯,挺好了。比起死鬼前妹夫,申王這個現妹夫顯然更讨人喜歡。太子幸心頭大石落地了:“哎呀,這可是十分難得的。申王之興果然有兆,那些名師,多少人延攬不得,如今盡歸其門下。”
姜先矜持地笑了笑。
陳後問道:“在天邑可還住得慣?有什麽見到什麽奇人?交到什麽朋友?”
姜先老老實實地告狀:“太子的下巴揚得好高,見誰都那樣。太叔玉人極好極好的!他侄子虞公涅可讨厭了!”童言童語,太子幸與陳侯都笑了,陳侯道:“好啦,你們母子許久未見,當有許多話要講,我們就不杵在這裏啦。哎,長話短說,那裏備下宴席了。”
父子二人一走,姜先便撲到了母親懷裏,兩人擁抱了很久,姜先往下一滑,賴在母親腿上,不肯再好好坐着了。将腦袋放到母親的膝蓋上,心道:也就隻能在母親膝上賴這一會兒了罷。
陳後輕撫兒子鬓發,向容濯與任續道辛苦。容濯趨上前來,小聲禀報了路遇偃槐、風昊,二人的意見。陳後道:“原來如此,他們的見識總是強過我的。我當設法爲我兒求這兩位爲師。唔,偃槐柔弱,還是風昊好。”
姜先伏在母親膝頭,開始講述自己的經曆,到南國,遇到一個長辮子之類。陳後手上一緊:“一個好看的小姑娘?嗯?”
姜先将臉換了個面趴着,含糊道:“嗯嗯,現在祁叔的府上住着,祁叔夫婦很喜歡她。”
陳後猶豫了一下,看向容濯。容濯輕聲将後來的事情悉數說了。
陳後道:“唔,出身也算可以了。”便不再講話。心想,不過是孩提時的喜愛罷了,用不着一驚一乍的。就算兒子長情,那也不算什麽。誰還沒個後宮呢?
她的心裏,想爲兒子擇一大國作爲嶽家,以後也好有依靠。甚至,娶申王的女兒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兒子有喜歡的人,那也随他的意。
于是不再提這個,而是問兒子:“你的心裏,爲難嗎?”
姜先爬了起來,認真地問道:“母親覺得開心嗎?”
“我……”
“不用問我,問您自己。”
陳後道:“我也不知道了。我不能久居在父親的家裏,也治理不了唐國,隻好盡自己所能。申國勢大,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能幫到你外祖父,也能照顧到你。兔子隻能管一頓的飽,山羊可以讓人三日不愁食。我隻有一隻兔子,就做兔子能做的吧。”
“母子之親,難道不是對方過得好,自己便開心嗎?”
陳後的眼眶又濕潤了,将兒子摟在懷裏,嘤嘤啜泣。下定了決心,要爲兒子選個好老師,再爲他擇一門好的親事,必要将他的一切打點得妥妥當當的才不枉母子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