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瞬間,姜先的心裏生出前所未有的明悟,目光再次在衆人身上打了一個轉。
之前是他想錯了,整個兒都想錯了。想要誘拐人家長辮子,他用錯了方法,或者說,他不是那個正确的人。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爲另一個人停留,更不會無緣無故跟着另一個人走,自己憑什麽讓别人跟着走呢?
總要有個吸引人的地方,總要有一些值得人去留戀的東西,那是什麽呢?
似太叔這般對别人好,隻要對像不是虞公涅,會有用,但是别人會不會需要呢?像虞公涅那樣,愚蠢的唱反調,更是隻能讓人讨厭。
究竟要怎麽樣?
需要。
在别人家劍拔弩張的客廳裏,姜先看清了自己的人生。
做被需要的那個人,如果離不開一個人,就做她最需要的、無可替代的那個人,才能讓她的眼睛裏看到我。申王爲什麽留下我,是因爲仁慈嗎?是因爲唐國需要我,他也需要我。太叔玉不需要我,所以他對我并沒有那麽熱切,提醒也隻是随意而爲,不似對虞公涅那般盡心。虞公涅需要太叔玉,所以再不開心,他還是會找上門來。希夷無論如何都能過得很好,所以她不需要任何人……我就要做她需要的人。
意識到衛希夷根本不需要他就能過得很好,并且是自己一直被人家姑娘幫忙,這讓姜先相當的沮喪,不過他很快地振作了起來。
千裏迢迢,東奔西顧,最終也沒有得到誰的投效,也正是因爲這樣吧?不能令人看到希望,空有身份,也隻能招來利用。
做事,隻有做事,才能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是有可愛的地方的。空發大誓,于事無補。
姜先的心越來越敞亮。
眼下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自己的機會。姜先将目光最終放到了虞公涅的身上,就是他!如果能解決掉他,就是解決掉了太叔玉的一大難題,可以赢得太叔玉的好感。也能夠向那個誰證明自己不是一個隻能坐等着投喂的……吃白食。看得出來,那個誰很重視太叔玉。對吧?
姜先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太叔玉與衛希夷一家的相處,有些違和之處。以前不明白,隻道太叔玉人品好,現在卻覺得他對衛希夷家好得有些過份了。
無論如何,解決掉虞公涅是必須的。
虞公涅踏進門的第一時間,姜先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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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被“請”回府之後,虞公涅懵了好一陣兒。
在祁叔玉面前,他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被“護送”回去。居然被無視了!被“護送”的時候,虞公涅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了!怒火高漲,口不擇言。然而周圍的人雖擺出了一副驚駭欲絕的樣子,依舊完美地執行了太叔玉的命令,“請”他回府了。
回到自己府中,虞公涅發了好大的脾氣,真真人鬼勿近。發完脾氣,卻再沒有什麽人來勸他,越發覺得難過了起來。憤怒之後是空虛,空虛又帶來了恐慌。他本以爲太叔玉隻是太忙,疏忽了自己,被自己興師問罪之後,必要再來伏低做小的。
然而并沒有,太叔玉次日去了王宮,回來之後隻是叮囑老師來給自己上課,太叔玉自己卻沒有再出現了。
虞公涅頭一次有些後悔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惡劣了一點,也十分難得地回憶起第一次與衛希夷見面時,那個可惡的蠻女講過的話——她對會自己的親人好——而自己似乎确實有對太叔玉稍有欠缺的地方。他也試圖去改變,隻是習慣的力量有點強,一個不慎,就故态複萌了而已。
好吧,是有做得不那麽好的地方。虞公涅暗暗對自己說,如果他今天過來,我就對他好一點,每一天都是今天,講過了好多次“今天好一點”之後,虞公涅終于生氣了:再過來我一定要好好地讓他明白,我生氣了!
太叔玉還是沒有來。
事情,失控了。
不應該是這樣的,虞公涅的經驗是:自從他小時候鬧過一回絕食之後,隻要他肯活着,太叔玉對他是任勞任怨,百依百順的。
要不要再絕食一次?虞公涅将這個主意重新翻了出來,旋即自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樣未免太弱了。他選擇了打上門去,他就不信了,會有什麽事比他還重要?王登門了嗎?
來的不是王,是王的便宜兒子。
當虞公涅大聲叫喊着:“有什麽貴客?會到西庭來?”
姜先心中的違和感更濃了一些——希夷居住的方位,有點不太對。如果太叔玉的母親還活着,住在這個位置倒是正正好。
虞公涅今番沒有拿鞭子,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他赤手空拳而來。沒有穿戴得很整齊,反而從頭到腳,連同身上的衣裳,故意弄得有些淩亂。他生得樣貌俊俏,這般穿着也不緻讓人覺得過于無禮。況且,他對女杼母子三人頗有敵意,且不以爲他們身份有何高貴之處,南君的太子在天邑也不過是區區一車正,何況尋常蠻人?能有甚貴人登門?
見到姜先的時候,他下一句嘲諷的話便被噎在了嗓子眼兒裏,憋得詞都改了:“公子先?你怎麽在這裏?”不提公子先的母親要做王後了,單是公子先本人,也是堂堂大國公子,唐國還沒分裂,他得了王的承認,舉行個儀式就是正經的大國國君了。
昔日虞公涅仗着凡事總有人善後,對許多人都很不客氣,然而照庚私下裏對衛希夷的說法“他精明得很,從來沒有招惹過太叔應付不了的麻煩,他惜命得很。”當時,伴随着庚的冷笑,衛希夷陷入了沉思。
現在,庚又悄悄地靠了過來,在衛希夷耳邊輕聲說:“公子先變了,就在方才。”
衛希夷微微側過頭來,與庚咬着耳朵:“庚也這樣覺得嗎?”就在剛才的一瞬間,衛希夷抽了抽鼻子,準備地将目光投到了姜先身上。姜先還是那個姜先,又不是那個姜先了。眼神比以前穩了些,起身的動作、繞開座席迎向虞公涅的時候,也不讓人擔心他會被虞公涅欺負了。
“整個人好像都可靠了呢,”衛希夷小聲嘀咕着,“剛剛發生了什麽?他才進門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
變化來得太突然,庚幾乎要相信鬼神之說了,話到嘴邊又搖了搖頭:“先看看吧。”
兩個姑娘叽喳完,虞公涅也與姜先搭上了話。
姜先微笑問道:“不可以嗎?”
虞公涅瞪大了眼睛,他果然是一個……很會挑會去惹的人。撇撇嘴,哼道:“真是奇怪,這裏是什麽寶地嗎?好像突然之間,誰都喜歡到這裏來,真是專招貴人啊。”虞公涅拖着招牌式的懶洋洋的、能氣死人的長調子,下巴微揚,臉微微側着,一副小痞子樣兒。如果不是長得還算好看,衛希夷能掀起桌子來砸他臉上,讓他的臉徹底歪下去。
姜先沒有生氣、沒有激動,也不急着反駁,依舊是不急不緩地道:“何貴之有?”
這個答案令太叔玉也詫異了起來,相當老辣的回答,隐隐含着危險的陷阱,看來侄子是要掉坑裏了。再怎麽樣也是自己的侄子,關起門……好吧,哪怕在自家門口,可以當着自己人的面給他教訓,卻不好眼睜睜地看着他掉坑裏不阻止。太叔玉出言打斷二人的交流:“阿涅,衣冠不整,不好見客。公子見諒。”喚人請虞公涅去換衣裳。
姜先笑道:“不妨的。是我來得突然,豈敢挑剔?”
我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嗎?你就急着趕我走?虞公涅一直是個别扭的人,現在擰勁兒上來了,越發不肯走了。
衛希夷也覺得事情要不好,姜先的改變未免太快,虞公涅要倒黴的樣子……攔不攔呢?她挺想給虞公涅一個大大的教訓的,每日習武的時候,無不在估量着虞公涅的本領,何時可以将他暴打。如果不是找不到機會,虞公涅現在已經被她揍得沒法再惹事生非了。
但是,要看太叔玉的面子。
衛希夷猶豫了,擡起左腳,往前邁步。庚眼疾手快,扯住了她的袖子。衛希夷回頭的功夫,虞公涅将正臉對着姜先,不看餘人,認真地道:“大國公子,如何不貴?何必……”打量了一下屋子,太叔玉爲女杼準備的房子,自是不會差的,一看之下,虞公涅更生氣了,故意埋汰,“……到這種地方?”
姜先道:“失國之人。”
“啊?”
“失國之人,何敢言貴?内省自身,外修德業,尚且不及,焉得無禮?喪父而棄國,左右不棄,方能苟且偷生,豈敢自傲?北歸遭遇荊伯,倉皇逃蹿,女郎垂憐相攜,我才能再見父母之邦,夫人養育女郎,她們才是我的貴人。貴人所居之處,便是我的福地。福地簡陋,是我還未能回報之故。”
虞公涅忽然臉上有些辣的,真正失國的,是他。喪父棄國的人,是他。蒙别人之恩而得活的,是他。然而從未道謝的,還是他。虞公涅幾乎要老羞成怒了,很想問一問姜先是不是故意的。
“你!”虞公涅加重了語氣,“這些難道不是應該的嗎?臣子效忠君主,爲君主盡心竭力。庶人遇到身份高貴的人,盡其所能的侍奉。助王孫公子複國,是義之所在。”
衛希夷的表情十分古怪,她歪着頭,像看一個……天生癡呆一樣地看着虞公涅。她清楚地記得,在太叔玉這裏蹭的第一課,太叔玉就講過,做國君不可能隻憑所謂尊貴的身份。看來……太叔玉一片癡心,都喂了狗了。狗還會搖尾巴呢!
姜先詫異地問道:“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這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事實俱在,眼前的一切,都是這樣。”
“啊?”姜先的右手隔空順着自己的額頭拉到臀下,又隔空豎着劃拉了一下虞公涅,“事實難道不是,你我在這裏嗎?難道不是……亡國者數以千百計嗎?有德則有國,失德則失國。因失德而被百姓抛棄者無算。有國當懷感激惶恐,戰戰兢兢,不敢懈怠。失國當常思己過,奮發圖強,感激不離不棄之人,人心所向,方可複國。國是我的,他人都是在幫我。”
姜先比虞公涅個頭矮些,兩人離得略遠,倒也不須仰頭才能見他。兩人的站姿,倒不顯得姜先弱勢。甚至圍觀者都覺得,兩人之間,姜先爲幼,卻占據着上風。
虞公涅一時啞然。以往他可以強詞奪理地胡扯,又或者耍賴。姜先的身份是第一個障礙,他的年齡是第二個。在年幼者面前,虞公涅恥于耍賴。越是尴尬到想從來沒有發生、将知道的人全都滅口、自己也恨不得忘掉的時刻,越是會反反複複地、不由自主地回憶。
虞公涅尴尬極了,整個腦袋脹得通紅,腦子裏全裏姜先的唠叨。叽叽喳喳“當懷惶恐”、“失德而被抛棄”、“事實就是失國”諸如此類。太叔玉頗爲擔心,他畢竟爲這個侄子付出過極多的心血,雖然有些失望與疲憊,還是想看到虞公涅能夠懂事的。
被姜先的廢話循環洗腦,更是被“太叔好像是失去耐心了”的事實打擊,虞公涅衣冠淩亂地站着,仿佛被定身了一樣。好一陣兒,才緩緩擡起眼睛尋找靠山。與太叔的目光接觸的一刹那,虞公涅打了一個激靈——我究竟在做什麽?
虞公涅掩面而奔。
容濯與任續二人情不自禁流下了喜悅的淚水,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姜先确實突然令他們感到了安心。
衛希夷與庚面面相觑,聲音因爲驚訝而略大了一些:“他這是知道錯了,羞于見人地哭着跑掉了嗎?”庚道:“虞公涅以後大概不會是麻煩了。”太叔玉遲疑地問:“真的嗎?”并不敢相信。
庚道:“嗯。”看在太叔玉對衛希夷很不錯的份兒上,庚給了他一個想聽的答案。畢竟是被太叔玉用心養大的,受到的關愛一點也不比别人,當不緻太壞。壞了也沒關系,太叔玉對他灰心了,或者他自己作死了,也就不再是太叔玉的麻煩了,不是嗎?
太叔玉笑了,一室生輝。
姜先不好意思地摸摸臉,居然再次臉紅了,羞澀地問太叔玉:“這……虞公這樣……我要如何緻歉才好呢?”想了一想,又加上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裝!你再接着裝!太叔玉在不涉及自己親人的時候,清醒得厲害,當我沒見過你尴尬得手足無措的樣子嗎?不可能臉紅得這麽從容好看!這都是我玩剩下的!是很感激姜先對虞公涅說的話,但是一想到姜先不知道怎麽就突變了,這個突變的公子先,也不知道對衛希夷還存着什麽主意,太叔玉就警覺而挑剔了起來。
“公子做錯了什麽嗎?”太叔玉也裝模作樣地客套,“阿涅性情直爽,公子不必介懷。公子有什麽打算嗎?”
腹诽是一回事,感謝也是需要的。太叔玉也不吝啬給予回報,給他一點情報、一點提醒。
姜先現在已經能夠比較自然地提到母親再婚了:“好好地将母親的婚事辦妥。”說到母親,姜先眉頭徵蹙,他的母親不是隻會嘤嘤哭泣的無知婦人,但是眼界似乎還不夠。父親薨之後,母親擔心他的安危,雖然被外祖接回,依舊成功安排他流亡。母親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然而,她看錯了申王。現在,她要與一個她看不透的男人共同生活,姜先擔心了起來。
太叔玉看出他的猶豫:“公子可有什麽難處?”
姜先畢竟道行尚淺,此事便頗有些難以啓齒,八歲童子,也委實不知道要怎麽講才好。女杼一直冷眼旁觀,此時方道:“隻要你好好的,就不用擔心你的母親。”
“咦?”姜先忍不住發問了,“可是,家母似乎,并不了解王的心思。”既然女杼已經開口了,姜先便将自己的擔憂也講了出來:“他們的眼界,并不一樣。我擔心母親會做一些在王看來不夠聰明的事情。”
女杼道:“公子想要您的母親變成什麽樣子呢?”
“呃?”
“已經夠啦,王選了公子的母親,不是嗎?”
姜先頓悟,鄭重一禮。女杼也不閃過,微微點頭,決定送客。公子先不知道怎麽突變了,她心裏有些不安。姜先也識趣,當即告辭。太叔玉額外提醒了一句:“公子或許已經有了主意,然而多見見令堂與陳侯,也沒什麽不好。”
姜先原是與外祖怄氣的,如今既對申王有了别樣的評價,心裏另有了主意,也知要見一見陳侯等人爲妙。當下領了這份人情,又轉手送出一份人情,這份人情是給衛希夷的:“那,我走了啊。”
“嗯。”
“那個,我去見母親,會向她提到蠻地的事情,或許,母親會想見南君的妻女。這個車正總不能拒絕的。事情定下來的時候,我告訴你。”
衛希夷眼睛一亮:“好的呀。”
姜先也傻呵呵地笑了,看來自己做對了!就是嘛,就應該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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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離開後,太叔玉面色凝重地道:“公子先爲希夷的安排還算妥當,卻忘了一件事情。”
“呃?那是什麽?”衛希夷好奇地問。連庚也有所困惑,她想不到還有什麽困擾。
太叔玉無奈地道:“王娶新後,諸侯盡朝,隻怕有些麻煩的人也會來的,”說着,瞄了女杼一眼,“就是,我還有一些異母的兄長,嗯,有仇。”大家恨不得對方走路上摔死,喝水噎死,不死的話不介意親自砍死對方……的關系。
女杼道:“他們還沒死絕嗎?”語氣裏頗多嫌棄。
太叔玉道:“死了一些,還活着一些。”老虞王生這許多兒子,似乎就是爲了自相殘殺的。虞公涅的父親帶着太叔玉,一口氣捅死了七個異母兄長,活下來的卻還有四個,七個死掉的兄弟裏又有三個人的子嗣成功活到了現在。
女杼問道:“王的意思呢?留着來制衡你嗎?”
太叔玉苦笑一聲:“也不是。當年,就是因爲他們過于親近母族,引起父親的不滿,才……他們母族勢大。如何能讓王因爲我與這許多國家開戰?”各國之婚姻關系密如蛛網,其中還有那麽一、兩個哥哥與申王的宗族有親。
女杼沉吟道:“什麽都是虛的,自己的國、自己家才是實的。好自爲之。”說完,不再搭理了。
太叔玉臨走前低聲道:“希夷的老師,我會再想辦法的。”
女杼點點頭,眼神地看着他:“不必強求。”
太叔玉卻不這麽想,他是申王派什麽差使都要拼命達成的人,如今自己許的諾,更是要想方設法去做。爲此,他次日再入王宮,以關心申王納後占蔔兇吉爲名,見一見風昊的那位明明可以靠拳頭吃飯,偏偏要去做神棍的學生。試圖曲線救國。
不想蔔官不在王宮,早一天向申王請了假,遠迎尊師去了。
太叔玉驚愕地問道:“這麽早?”
申王笑道:“正是,兩位走得比預計得快些,正可趕上吃喜酒。”
太叔玉:……終于又遇到了一件不确定的事情,太叔玉有點不開心。
見他情緒不高,申王道:“占蔔的結果很好,不用擔心。蔔官很快就會回來啦,宗伯已經準備好了,他那裏消息傳來,宗伯便出城去迎,一切萬無一失。”
太叔玉笑道:“是。”心裏琢磨着,怎麽樣才能見縫插針呢?他實在是太想辦成這件大事了,否則不能放心女杼帶着兩個孩子離開。左看右看,天邑三位都不太合适,還是風昊好。
爲此,太叔玉在家裏舉行了兩場祭祀,希望能夠帶來好運氣。
也許是他的誠意感動了上天,就在宗伯出城迎接風昊、偃槐兩位的時候,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意外發生了——宗伯與風昊因爲偃槐打了起來。不似風、偃二人坐觀弟子相争,而是風昊親自卷起了袖子,将宗伯踹倒在地。
事情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