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宮宴結束之後,晚膳後祁叔玉找到自己談了一會兒,自己很生氣,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虞公涅在自己的府裏等了一天,他沒有再來,第二天,還是沒有再來,第三天、第四天,這個人就像消失了一樣!
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以?
出征了?即使出征,每次都得不到什麽祝福,下一次他還是會過來的!
生病了?即使生病,怕過了病氣,也要派人來講一聲,好吧,他也都沒有好臉色。
即使是成婚的時候,行完婚禮,安排妥了新婦,他還是得過來見自己的,不是嗎?
但是!這不代表他可以不過來!
哼哼!虞公涅憋着一股勁兒,預備着祁叔玉下次過來的時候,他要将所有的憤怒都攢到一起扔給他!以爲躲了幾天,自己就會忘記生氣了嗎?憑什麽在宮宴上去維護一個死丫頭?!呸!
一股傲氣撐着,虞公涅依舊我行我素,老師被他斥退,府中一應事務他也不管。根據他的經驗,當他這麽幹的時候,祁叔玉就出現了。出乎意料地,祁叔玉像是忘記了世上還有他這麽一個人一般,死活不出現了。從隔壁經常傳來的笑聲來看,夏夫人那個女人樂呵得很,顯然祁叔玉并沒有遇到什麽難事。
虞公涅一氣之下,下令關閉了兩府之間圍牆上的門洞。你不來?我還不讓你來了。從此,他每天都在前庭舞刀弄槍,手持兵器,就等着祁叔玉從正門進來。
然而祁叔玉還是沒有來。
初雪的時候,虞公涅覺得什麽都不對勁,什麽都看不順眼。琢磨了一下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兒,恍然了——下雪了,爲什麽沒有人來叮囑自己府上防寒的事情了?
以他十二年的人生經驗來推測,隻要太叔玉在天邑閑下來,必是要往自己這裏跑的。耐心十足,百折不撓,不論遭遇了什麽,永遠都能繼續。
突然有一天,這樣一個人消失不見了。也還住在隔壁,也還照舊生活,就是對他不照舊了。比他整個兒失蹤還要糟糕的是,這個人失蹤的隻是他熟悉的那一部分。
會圍着他轉的那一部分沒有了,會因爲他的态度不那麽惡劣而開心的那一部分沒有,會關心他衣食住行比老媽子還要啰嗦的那一部分……也沒有了。
虞公涅忽然生出一股心慌來,就這麽沒了?那怎麽可以?他怎麽能?他怎麽敢?
他是一個心動就要行動的人,每每做了什麽事,總是有人收拾爛攤子,這便養成了他凡事不須去計較後果的性格。初雪那一天,他就從正門出來,你不來找我?等我找到你,有你好看的!他踏出正門那一刻,恰巧看到太叔玉的車隊出門,一隊人馬絕塵而去,留下馬屁股給他看。
虞公涅氣得不輕,火氣上來,轉身進了門,命人關門。彼時的虞公涅并不知道,他錯過了最後的機會。自從祁叔玉遇到女杼,事情便不由虞公涅來掌握了,而被衛希夷從旗杆上解下來的庚,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祁叔玉整個兒都變了。
初雪等不來關心,雪晴了,祁叔玉再次張羅“全家出行”,深深地刺激到了虞公涅。等!這次堵着門兒等他回來!
現在,等到了,虞公涅擺出一張閻王臉來,等着祁叔玉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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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叔玉照例是第一個跳下車的,下車的時候,心裏還琢磨,這一次應該可以親自将每一個從車上扶下來的,對吧?心裏打着草稿,臉上嘗試着最可愛的微笑。下車一擡頭便怔住了——阿涅?
習慣性地,祁叔玉揚起一抹笑,往門前探了一步。虞公涅輕哼了一聲,也不知道爲什麽,覺得心裏松了一口氣。祁叔玉喚了一聲:“阿涅。”虞公涅将下巴擡了起來。
祁叔玉客氣地微笑了一下,問道:“怎麽站到這裏來了?”
不等虞公涅回答,便轉過身去将夏夫人扶了出來。虞公涅目瞪口呆,居然跟自己講話講到一半去做别的事情了?!
夏夫人在車内已經看到了虞公涅,整個都緊張了起來,習慣性地擔心丈夫又要巴巴地去讨好這個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就是白眼狼!看看希夷是怎麽做的,再看看這個小白眼狼!哪怕是西庭裏的那位夫人,與虞國有國恨家仇,見到自己丈夫的爲人之後也慢慢變了,唯有這個小白眼狼,對他再好,也隻換來神傷。夫君可千萬得聽了西庭那位夫人的話呀!
事情的發展令夏夫人撫胸筆着松了一口氣,已經坐直了的身子重又坐了回來。門簾打開,夏夫人像第一次被丈夫親自接下車那樣的快樂,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什麽話也沒說,隻是笑着。下了地,也不理虞公涅,輕聲提醒祁叔玉:“阿涅仿佛生氣了,那邊車上的人……”
欲言又止,點到即止,誰都知道虞公涅的脾氣不好,在他脾氣不好的時候讓他沖撞了人就不好了,對吧?
祁叔玉的眉頭皺了起來,夫人此言大有道理!快步走到女杼車前,祁叔玉低聲向女杼解釋了門口的變故。閉目養神的女杼張開了眼睛,冷漠地問道:“他生氣,我就得避着了?你就得受着了?”然後閉上了眼睛,不肯多說一個字。
祁叔玉手足無措,庚冰冷的眼睛在他身上掃過,疑惑更重,這完全不像是他們的身份該有的對話,除非,别的内情。庚決定和衛希夷談談,因爲衛希夷現在臉上也挂着不太自然的表情,似乎是想爲母親打個圓場。祁叔玉呆立了一會兒,夏夫人趕來救場:“夫君,站着做什麽?請夫人和小妹妹下車呀。”
說着向衛希夷伸出了手:“來,車壁單薄,咱們趕緊回家暖和暖和。”
衛希夷很有做客人的自覺,輕聲問道:“那門口……”
祁叔玉轉過身去:“我去辦。”
女杼張開了眼,沉默地看着他的背景,對夏夫人道:“他總得邁開這一步。付出了多少,别人就得給他多少,隻進不出的,不該再理會。”
夏夫人笑吟吟地:“您說的都對。”
越發古怪了,庚在心裏對自己講,像是長輩對晚輩訓話一般。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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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叔玉走上前來,虞公涅的怒氣也漲到了最高。他居然!不理我!去理了别人!我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看上那個死丫頭了!混蛋!
虞公涅揚起了鞭子,這一次,他的手被握住了。祁叔玉平靜的面容讓他感到了一種恐慌,虞公涅憤怒得整張臉都漲紅了:“你!”
祁叔玉平靜地道:“阿涅,天冷了,不要在外面着涼了,回去吧。跟着虞公的人呢?侍奉虞公回去吧。”虞公涅身邊的親信,本是祁叔玉給安排的,随着虞公涅越長越大,将這些原本安排的人驅逐了大半。他爲了挑釁祁叔玉,将許多祁叔玉不看好的人召到了身邊,鎮日琢磨着怎麽讓祁叔玉費神。
往日祁叔玉見到這些人,不免皺眉,看不過眼還要多講兩句,今日卻是一句也沒講。連虞公涅帶着的,最不令祁叔玉喜歡的一個閹奴,都不能令祁叔玉多看一眼。虞公涅真的有點慌了,大聲質問:“你幹嘛?”
祁叔玉認真地答道:“回家。你擋在我的門口了。”
虞公涅一時無措,他沒有應對這樣的叔父的經驗。别人對他講這句話,他有千百句等着,今日受到了刺激,反而啞口無言。他的閹奴躬着身,雙手揖在身前,腦袋卻往上擡起來,擡頭紋下一雙眼睛瞥向祁叔玉:“禀太叔,虞公等您很久了。”
祁叔玉沒有看閹奴一眼,和氣地對虞公涅道:“阿涅何必等?一牆之隔,先使人來通報一聲,在與不在,不至于白跑一趟。要見我,留下口訊就是了。我辦完正事,便去見阿涅。”說完做了一個“請你讓一下”的手勢。
虞公涅更加驚呆了:“你讓我走?”
祁叔玉耐心地道:“天色已晚,外面冷。”
“我不怕!”
“哦,女眷們不經凍。”
“多凍凍就經凍了!”虞公涅沒好氣地道。
夏夫人冷笑一聲,對女杼道:“您看,往日就是這個德行!夫君今天還好,先前可受委屈了。我看不過去也沒有用,那是獨苗。”
那一廂,祁叔玉終于動怒了,眼角微紅,沉聲道:“人呢?護送虞公回府。”
虞公涅仿佛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你這是厭煩我了嗎?是嗎?啊哈,你終于……”
是啊,是很累了。祁叔玉不動聲色地道:“阿涅不是一向嫌棄我煩嗎?既然見到我讓阿涅不快,那就不見了。”
虞公涅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旋即被圍上來的護衛“護送”着往他自己的府邸而去。虞公涅這一天被驚呆的數次委實太多,被“護送”着走了數步才回過神來,手中的鞭子掃在護衛的皮甲上發出鈍響,口中叫罵:“祁玉!我能煩你,你不許不來見我!”
女杼眸光沉沉,露出一個能吓哭幼兒的笑容來:“夫人,前番姬戲的事情是怎麽讓整個龍首城都知道的?”
“啊?”夏夫人聽到虞公涅的叫罵正自生氣,她被氣壞了,這是什麽狗屁不通的“道理”?我就要折磨你,你不許躲?這是哪裏生出來的奇種?!
冷不防被女杼點名,夏夫人眨眨眼睛,一時沒回過神來,庚冷不丁補充了一句:“讓你傳話。”
夏夫人又“啊”了一聲,面上露出喜色來,見太叔玉已經轉身過來了,低聲匆促地道:“以前我也傳過的,可是……”
女杼擺了擺手,好像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聽到一樣,面色如常地讓太叔玉接下了車。太叔玉輕聲道歉:“方才耽擱,讓您受凍了。”
女杼道:“無妨。凍這一回,以後大家都不受凍,就值得。你冷嗎?”
太叔玉面上湧出紅暈來,激動地連連搖頭。
“那就回去吧。”
一行人緩緩入内,女杼道:“大寒大暑,人易生病,放心不下,就找個說客去吧。有些話,别人說比自己說管用。”
太叔玉默默地記下,痛快地答應了。
庚的眼中疑惑更盛。悄悄看一眼衛希夷,見她也是滿臉不可思議地望向自己。兩個女孩子達成了一個共識:有古怪。
庚下了個決心,安靜地等到雙方分開,各歸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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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西庭,除去外衣,圍在火盆邊取暖。衛應被火盆一烤,又有了點昏昏欲睡的模樣,被女杼拍醒:“現在不能睡,晚上該睡不着了,去取你的沙盤來,将功課練一練。”衛應爬起來,揉着眼睛走掉了。
庚得到了講話的機會,突然發問:“太叔玉爲什麽這麽聽夫人的話?他和夫人爲什麽對您用敬稱?您是他的長輩嗎?”
女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庚夷然不懼,眼珠子與女杼同樣的冰冷,甚至更冷一些。女杼不說話,庚接着說:“爲太叔玉死的人太多了,出去喊一聲,現在半個天邑的人還是這般想。他爲什麽獨對您那麽恭敬?你們有沒有什麽關系?是不是陰私之事?”
衛希夷自己心中也有疑惑,庚不問,她也是要問的。本是安靜聽庚詢問,聽到後來覺得庚講得過于犀利,不由說:“庚。”
庚不爲所動:“如有内-情,幹系安危。”
衛希夷小聲地問:“娘?”
女杼道:“還能有什麽?我是瓠人,太叔的母親也是瓠人。看不過去,多說他兩句,他願意聽,就是他得了,不願意聽,也随他。咱們又不是要巴着他吃飯。正旦之後就走。”
“啊?哦……”衛希夷的疑惑還是沒有解除,但是母親不願意講的事情,她甯願緩一緩,自己找答案或者等到母親願意說。不到萬不得己,她也不願意強要母親開口,最重要的是,母親不願意講,她大約是沒辦法讓母親說的。
庚忽然道:“可以問太叔嗎?”
女杼微微一驚,旋即平靜下來,不同意,也不反對。她知道,太叔玉不經過她的允許,是不會透露的。
兩個女孩子都有些喪氣,耷拉着腦袋被趕去了房間。衛希夷閑極無聊,握着太叔玉送的長刀,認真地練習劈刺。庚坐在一邊托腮看着,她的右頰糊了一片膏藥,看上去比結痂時的猙獰還好看些。心裏想着:很奇怪!絕不是!可能是那樣的!
等衛希夷練出一身汗,放下長刀,侍女捧來了熱布巾,庚決定将自己猜到的對她講。衛希夷擦完汗之後,便被庚神神秘秘地拉到了一邊。一番運動過後,衛希夷心中的疑慮煩悶散去不少,好奇地問:“怎麽啦?”
庚看看左右無人,才悄聲問:“太叔的母親是瓠人?那是不是與夫人有什麽關系?嗯,很近的同族。”
衛希夷心裏咯噔一下,經庚一提,她猛然想起了太叔玉的臉。庚道:“細看一下,太叔和你們長得像。他們都道是母系同族,或許比同族要更近些。”
衛希夷嚴肅了起來,道:“不管是不是,不能随便說的。”
庚沒有反駁道:“當然啦,夫人不願意認,那就不管了呗。不過,一定要小心虞公涅。”
“嗯?”
庚面無表情地道:“太叔一向委曲求全,隻因受他父親恩惠,他又是太叔唯一的侄子。一旦君與太叔親近,虞公涅就不是唯一。他被慣壞了,不知回報,隻會索取。發起怒來,隻會認爲錯的是别人。‘都是因爲你們,如果沒有你們,那就好了。’”
衛希夷也嚴肅了起來:“真會有這樣壞的人嗎?”
庚認真地點頭:“有,很多。有些人出身卑賤,一輩子也做不了什麽。有些人身居高位,能做的就很多。貴人少、庶人多,便以爲世上的惡人少,并不是。非不願爲,是不能爲。虞公涅能爲。”
衛希夷道:“怪不得娘要走。”
“不是爲了躲虞公涅,如果天邑對君與少君有利,有虞公涅也要留。如果在天邑對你們不利,沒有虞公涅也不能留。”庚很自然地認了衛希夷做自己的主君,雖然主君隻有八歲,連一寸土地也沒有。
衛希夷道:“離開之前我都要看好娘和阿應了。”
“太叔會管的。走之前,多跟太叔學學吧。”
“要真是……那樣,我們走了,就又留下太叔和虞公涅了。”
“還有夏夫人,”庚的語氣依舊沒有起伏,“太叔也看明白了。若太叔照舊自苦,誰心疼都是白費。不如做自己該做的事情,随公子先走出可以,他缺可信的人。在困境的時候幫他,會有豐厚的回報,這是該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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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女孩兒湊到一起,居然有了一點指點江山的意思。而在她們竊竊私語的時候,太叔玉被夏夫人很好地表揚了一番。得到了鼓勵的太叔玉心情極好,卻擔心正旦之後女杼會離開。
夏夫人道:“老人家有心結不解,留下來也是尴尬,否則認了下來是最便宜的。況且……我今日對夫君說實話,我很擔心阿涅。若是讓他知悉内情,我恐他對老人家不利。”
祁叔玉倒吸了一口冷氣:“可是,在我這裏,我能看着,出去之後。若是有人再對他們不利,我恐鞭長莫及呀。”
夏夫人道:“那便給她們配甲士護士。”
祁叔玉忽然打了個手勢,夏夫人住了口。祁叔玉道:“我想到了,既然如此,就擇一個安全的地方好了。”
“嗯?”夏夫人發出了一個單音節。
祁叔玉笑道:“若我不能親自奉養她們,讓她們受苦,我心不安。若是……爲小妹尋一位名師,讓她随師而行。”
夏夫人道:“王已招俫名師在天邑了呀。況且,名師門下,也是良莠不齊,萬一……”
祁叔玉道:“風昊。”
夏夫人眼睛一亮:“他?”
“不錯,就是他。才收到的消息,他與偃槐二位,也來了,這是個機會。這世上,哪有能不被招攬的名師呢?”
夏夫人道:“可是,他擇徒不拘一格呀。我知道小妹妹讨人喜歡,可是名師的脾氣都是古怪的。”
與偃槐争長短鬥嘴,并不是風昊的全貌。他有弟子八人,個個性情不同,世人完全找不到他收徒的标準。
長徒隐世多年不知所蹤,卻傳言他無所不知,次徒如今是息國的國君,第三位是位女徒乃是與戎王帳下封國之君,第四位掌申王之祭、凡大事占蔔皆經其手,第五位勤懇憨厚常随左右,第六位擅造兵器,第七位又是女徒,又與第三位不同,傳言遍識藥草,無治不醫。第八位更是離奇,總是向老師“讨教”,被痛打之後,依舊癡心不改,苦練本領之後再來“讨教”。
這八位乍看隻是尋常各有特長之人,聞名天下,卻是因爲次徒在從師學習之時,息國國都被攻破,于是風昊領着弟子相幫,不但助其複國,反手将敵國給吞了。正是這一戰,世人才知道,王之蔔官……很能打!申王曾有意使其領軍,蔔官卻沉頃于蔔筮之道,聲言以和爲貴,讓他領軍他就要跑掉了!
風昊收過女弟子,教導成材了,這是太叔玉選他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他護短,對弟子看護得緊。凡他認定的、收下的,又或者隻有些許交情的,他都能蒙起眼睛來不管對錯去護着。
太叔玉道:“我知道他如何擇徒,希夷正合适。”
“咦?”
“聰明啊,第一要聰明。要知恩圖報,不拘一格。尊敬不在臉上,而在心裏。風昊有野心,希夷可以實現他的願望。不需我求他,求他也沒有用,隻要将希夷送到他的面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