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申王特意到了姜先暫居的宮室去看他。姜先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應付,而這位立志做他繼父的中年男子最終卻問了他一個與“我要做你爹”完全不搭邊兒的問題:“阿先回來,随行還有一個女郎,是嗎?”
姜先汗毛豎起,在過去的一晝夜裏,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脫身、怎麽帶着母親回自己的國家、怎麽能把長辮子全家一起帶走。前兩件事情都與申王有關,後一件事他想破腦袋也沒想到與申王有什麽關系。更不知道申王是如何知道長辮子的!
他這是什麽意思?姜先沒能很好掩飾住自己的表情。
申王微笑道:“去看看她吧,她現在祁叔那裏。”
“咦?”姜先發出了一個單音節。随後就從申王的口中得知,長辮子家在天邑的人口數被精減到了三。然後,申王和氣地問他要不要去看一看長辮子。
姜先猶豫了一下,拿不準申王的意思,與申王對視片刻,從中年男子的眼中隻看到了滿滿的鼓勵,姜先更糊塗了,遲疑地問:“她,怎麽了?”
申王揀了要點略提了兩句,點出了目前的困難。姜先明白了,申王在這件事情上至少是沒有惡意的,他需要自己去探望一下長辮子,作出姿态來,顯示王的懷柔。
姜先低下頭,猶豫了一會兒才答應,心裏早樂開了花兒。
申王微笑地摸摸他細軟的黑發,道:“千裏奔波,各自安好,豈非天賜?不如攜些禮物去。”
“咦?”姜先故意發出疑問。
申王道:“已經爲你準備好啦,去了先見祁叔,你見過的,他爲人很好,多向他請教。”申王心中,祁叔玉乃是臣子之典範,也是他想爲姜先樹立的榜樣,故而有此一說。
姜先這回沒有猶豫,輕快地點頭:“祁玉長美,我心悅之。”
申王大笑,俯下身下:“我亦如此。”
一時間,兩人幾乎有了一些“父子”的感覺了。
姜先應付完了申王,匆匆登車,申王已命将與祁叔之賜并賜與衛希夷的糧帛準備好了。且以姜先身邊止有二臣爲由,又派了兩位執事随他同行。這一男一女二人皆五官端正,行止有禮,卻又沉默寡言、做事麻利,再挑不出毛病來的。姜先也從容收下這二人,将細務托付,顯得十分放心他們。
盡管心中急不可耐,姜先還是端起了上邦公子的架子,在安車上坐穩,作無聊狀,閑與申王所派之女須說話:“王太小心啦,難道姬戲會壞事嗎?”
女須溫柔地笑道:“王自然有王的考量,公子想要知道,盡可以自己去問王,王會告訴您的。對了,還有一件事情,王不日将在宮中設宴,今日所見之人,屆時也會到的。”
“咦?”
“是的。秋收已畢,正是該慶賀的時候。公子的外祖父也會到的。”
提到陳侯,姜先便是一僵,祁叔玉提醒他要見外祖父,這建議很好,然而不等他提出要見陳侯,他的母親爲他選的宦者便轉達了外祖父的意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兩件事情是攔不住的。
這樣的奴才在身邊,看着就心煩!姜先索性接受了申王侍從,而将陳侯的人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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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祁叔玉的府上,姜先按耐下心中的躁動,先與聞訊而來的夏夫人寒暄了數句。他總覺得這位夫人有那麽一絲絲的奇怪,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不過禮貌倒是還周到。隻是看到自己的時候,這位夫人的開心勁兒,似乎有些偏,說不數句,便命人去“那邊”将祁叔找回來,口氣裏可就有些急切了。
年紀雖小,經曆的變故卻不少,姜先對人、尤其是同階層人的态度的變化可謂敏-感。覺得夏夫人對于家中來客這件事情,是由衷的歡迎的。接着,姜先便明白了她爲什麽這麽開心,她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夫君總是往阿涅那裏去。”
哦,原來是擔心丈夫。大家都知道的,虞公涅對祁叔玉不友好,然而作爲祁叔玉唯一承認的、在世的侄子,虞公涅顯然得到了祁叔玉最大的愛心。
不多會兒,胳膊上挂着侄子的祁叔玉來了,證實了姜先的猜測。
每看一次祁叔玉,姜先就恨不得這是自己的親叔叔,這要是自己的叔叔,他讓幹嘛自己就幹嘛!這麽可靠的人哪裏去找?虞公涅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出乎意料的是,虞公涅居然長得還不賴!相由心生,虞公涅長得應該是歪鼻斜眼的倒咬牙才對,一見發現是個比自己還高些,相貌精緻的小少年,姜先不由怔了一下。
在女須輕微的提示下,姜先收斂一心神,與這二位相見。祁叔玉十分高興,熱情地爲自己的侄子和姜先作了介紹,言辭中十分想讓這兩位交個朋友。不想虞公涅天生就沒長“親切”這張臉,姜先也是個有傲氣有架子的上邦公子。誰也不買誰的賬,氣氛變成了勉強不打架。
見這個小矮子隔三下就望一下自己的叔叔,虞公涅心中升起一股暗火,陰恻恻又懶洋洋地問:“公子才到天邑便東奔西走,所爲何事?”
女須久聞虞公涅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的沒禮貌,上前一步代答道:“奉王命而來。”
這下虞公涅也不得不略收一收他的懶散了,祁叔玉含笑問女須:“不知王有何命?”
女須的聲音還是那麽客氣,中間卻好像多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回太叔,王聞說公子一路與一女郎相攜而來,女郎恰是昨日在宮中見過的,便使公子來探望,”前因後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了,末了還贈送了一個消息,“王不日設宴,女郎亦在列。王的意思,有飲宴,有歌舞,還請太叔也早作準備爲好。”
夏夫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驕傲,凡是她丈夫問話,人們總是會不自覺地多說一些,有的沒有、重要的不重要的,總能多得到很多信息。
祁叔玉禮貌地道:“稍候。”
夏夫人便說:“我即遣人去請,然而女郎年幼,是否要請她的母親一同過來呢?”她下意識地認爲女杼不是一般人,不免多加重視,并不似對尋常人那般不經父母同意,便喚子女前來。
女須與夏夫人說話便冷靜了許多:“那是再好不過啦。”
姜先也冷靜了下來,從進門到現在,大部分的對話是由女須來完成的,他自己果然就是個借口而已。既然如此,那就先裝作懵懂好了,讓女須與夏夫人客套去。而祁叔玉這裏,則是容濯與他打暗語,這裏面的門道,姜先還沒有全部掌握,隻作觀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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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執事到女杼處傳話之後,女杼也是一怔:“公子先?”旋即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點點頭,“知道了,我們收拾一下就過去。”
執事多一言不催,轉身在門邊檐下垂手等候。
女杼叫過兒女來叮囑:“不要多說什麽話,希夷與公子先打個招呼,說些遊戲一類就可以了,姬戲的事情,略提兩句,不要多抱怨,要稱贊申王。記住,不要說‘你們的王’,在這裏,申王就是王。阿應……嗐,我以後得教你每天多說點話才行。”
衛希夷好奇地問:“稱贊王?”
“對,公子先住在宮裏,不經王的允許,他怎麽能出得來呢?他的随從都丢光了,現在身邊一定都是王的人。你同他抱怨,也是給他惹麻煩。現在不是我們以前,讨厭誰,直說出來也沒關系。好話對什麽人都能講,壞話隻能對信得過的人說。”
“啊?以前不是這麽說的。”
“對呀,以前我們能随便說,因爲誰也不能将我們怎麽樣。現在不同啦,你要想能夠時時刻刻說心裏話,不需要避人,就要有力。明白嗎?殺人立功是有力,祖先榮耀是有力,自己的名聲也是有力。可你還小,想自己有力,還需要時日。”
衛希夷反應了一會兒,鄭重地道:“我明白了。”
來不及說更多,女杼将二人的衣裳頭發攏一攏,一手一個,牽着請執事引路前行了。
到得正堂,堂上言談正歡,虞公涅還是靠着叔父,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姜先。姜先卻無法在衆目睽睽之下向祁叔玉請教更私密的事情,夏夫人詢問姜先之衣食,又問他路上的經曆,不住稱贊姜先雖然年幼,卻是十分懂事。
姜先澀然:“父母不在身邊,不得不如此耳。承歡膝下,我也是什麽都不想去理會的。”
夏夫人忽然道:“呀,來了!”
姜先一陣緊張,下意識地摸摸領子、摸摸頭上的小冠。他還沒正經認識長辮子的母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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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希夷雖得了母親的叮囑,依舊還是那個活潑的長辮子也沒有錯。
姜先之前還擔心,她才死了哥哥,會不會受到很大的打擊,然後茶飯不思、日漸消瘦之類的。近前一看,發現她依舊精神得要命,氣色比自己好上許多,完全不像是受到打擊的樣子。
人有事忙的事情,什麽擔心啊、憂傷啊,都會被沖淡許多。這一晝夜,衛希夷先與姬戲幹了一仗,再到宮裏告了黑狀,和祁叔玉等人一起坑了姬戲父子一把,繼而與母親合作,又坑了姬戲父子第二回。實是沒有閑暇去被打擊。
倒是姜先,日夜愁思,氣色不是很好。
在女杼的帶領下見過禮,衛希夷老老實實在呆在母親身後,悄悄打量室内衆人。女杼先謝過姜先:“多虧公子攜小女北上,我們母女才得團聚。”
姜先緊張得要命,光潔的額頭上也沁出點汗來,結結巴巴地說:“不不不虧,是虧得她帶我來的。”
“都已經到啦,大家都好好的,就不說這個了嘛。”衛希夷倒是看得開的。
繼而驚訝地對姜先道,“你是不是瘦了一點?”
恰逢姜先因她第一句話看了過來,沒話找話說了一句:“你辮子呢?”
兩人同時一頓。
姜先摸了一下臉,嘟囔道:“才一天,瘦也看不出來。我正要長壯呢。”
夏夫人掩口悶笑,祁叔玉也笑着搖頭,容濯、任續二人兩眼望着房梁,頗有些慘不忍睹的意思。
女杼道:“大約是擇席,所以看起來有些憔悴。習慣就好,習慣了,也就長壯了。”
在有女須等人的情況下,想說些别的,也都按下了。姜先看出來了,在眼前的情況下,女杼是不會讓女兒跟他單獨去談一談的。飲了半盞蜜水壓驚,姜先開始與女杼套近乎,詢問她是怎麽到北面來的,詢問她現在的生活,真是體貼又懂事。
衛希夷眼珠子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皺皺眉頭,與弟弟互相擺了一個“無聊”的表情,又坐好。雞崽與她在一起,然而不與她講話,這讓她有些不适應。又望望女須,女須回她一個客氣的笑,衛希夷也沖她傻笑了一陣兒。
姜先那裏問無可問,說無可說,傳達完了申王的善意。最後提及了宮宴。
女杼情知此事避無可避,沒有猶豫便同意了。
至此,姜先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卻還舍不得走。搜腸刮肚,想出一個問題來問衛希夷:“宮宴時,除了歌舞伎,樂工,與宴者難免也要下場助興的,你準備好了嗎?”
“唉?”衛希夷驚訝道,“天邑是這樣的嗎?哦,我知道了……”
祁叔玉對姜先道:“公子放心,既然人在我這裏,我自然會照顧到。宮宴從準備,到選人,到開始,總有大半個月,夠學些東西了。”
“哦,那也行……”姜先心裏飛快地盤算着,眼前是真沒機會與長辮子單獨說話了,他又被申王的人看着,萬一舉動不妥,怕給長辮子惹麻煩。不過,宮宴的時候人多,找個機會應該是不難的。
想到這裏,便不去再做多餘的動作惹人生疑,将申王所賜轉交之後,便與女須回宮了。
他去後,祁叔府上不免又是一番猜測,卻都不擔心——申王的态度已經很明白了。況且,今年大水歉收,寒冬将至,申王需要穩定。
唯衛希夷有些擔心姜先的情況,她還記得申王想娶姜先的母親,而姜先不願意。今天姜先的樣子看起來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問題。
回到居處,便小聲問女杼。
女杼道:“你呀,就是愛操心。他娘這回,嫁定了。”
“啊?”
“丈夫死了,她還是要活下去的,”女杼道,“公子先的母親隻有他一個兒子,兒子又不在身邊,她遲早是要改嫁的。她不能總依靠父親和兄弟生活,一個兒子和沒有兒子有什麽區别?如果要嫁,還有誰比王更合适呢?”
“可是……”
“慢慢想。這世上沒什麽‘應該這樣’與‘不應該這樣’,隻有‘是不是這樣’。不要因爲自己和公子先走了一路,就覺得要護他到底,就覺得他不喜歡的人都不好。護短之前,也得知道那是短。”
女杼由着她去想,自己卻抱過衛應,教他識字。
衛希夷想了半天,終于在睡覺前想明白了“雞崽娘和雞崽各有各的打算,人與人是不一樣的”。不料次日又被說話算數,要親自教她的祁叔玉糊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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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叔玉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次日早膳過後,就将衛希夷和虞公涅叫到一起來教授:“宮宴歌舞,阿涅已經很熟悉了,過一時咱們演練一下即可。希夷沒見過也不打緊,學一點就行了。你們的字已經識得差不多,我們來講些淺顯的,先從昨日公子先講起,你們有哪裏要問,隻管問我,如何?”
虞公涅沒吭聲,衛希夷有得聽就開心,直點頭。
祁叔玉道:“公子先還是沒明白事理。”
衛希夷瞪大了眼睛,“他挺懂事的了啦。太叔路上與他講的,他也聽了,不是嗎?”
“他對王還有敵意,因爲他的父親,這當然是應該的。可是他沒想明白——出去問一下,除了公子先,還有誰覺得申王不如唐公的?沒有。唐公是申王殺的嗎?不是。何況,難道唐公得勢,就不會這麽對申王了嗎?都一樣的。”
“可是……”
“你覺得公子先人不錯,那也是可以。好人,卻不一定能做王。憑一句‘我是好人’,就要大家都服你,那是不行的。申王與唐公,沒有對錯,他們都在争奪天下。隻不過申王赢了而已。對所有人來說,唐公做王,還是申王做王,有什麽不同嗎?有,申王做得更好。如果公子先還想着他的父親是好人,他受了委屈,想憑此反對王,他隻有失敗一途。不是因爲是不是好人,而是因爲是不是一個好的王。”
衛希夷默默無言。
虞公涅見她不說話了,才拖長了調子問祁叔玉:“無父無母之人,該當如何?”
祁叔玉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虞公涅晃晃腦袋。祁叔玉道:“自然是要靠你自己。”
“又要我走!”虞公涅想起了上次的對話,怏怏不快。
祁叔玉道:“治國沒有那麽簡單,你的先生告訴你的,不過是幾行字,做起來卻是要一輩子。譬如始祖于虞地馴牛馬,百姓附焉。這件事,祖先們做了三代,才有了虞。不是喊一句,我會馴牛馬,就會有人奉你爲主的。王城,牧正手下牧奴那麽多,都會馴牛馬,可曾有一人做了國君?并沒有。陶氏的祖先,因爲制陶而得姓,如今也是一國。現在會做陶的人有多少?四荒之地,不識耕織、不懂作陶、不懂馴牛馬的蠻夷多了,讓工匠去四荒之地,能憑一技之長爲王嗎?不能!要使人信你,信任源自積累,要麽是無數件小事,要麽是一件大事……”
祁叔玉的課很長,衛希夷聽得十分仔細,這是以前在南君那裏從來沒有聽過的細緻。南君所授,乃是基于“已封作國君”,祁叔玉所言,卻是“如何白手起家”。
衛希夷有時也将南君說過的話拿來問祁叔玉,這個時候祁叔玉眼中便會透出别樣的神彩來,抓着侄子道:“這個要認真聽。渾鏡雖是僭越,實實在在是統禦蠻荒之衆,他的經驗都是難得的。我是在你父親那裏聽到的一些,當時我年紀小,有些或許記漏了,如今正好補,這些對你有用的。”
雖然不喜歡虞公涅,不過本着交換的原則,衛希夷還是努力回憶南君曾說過什麽,一一說與祁叔玉。祁叔玉再一一剖析,講與侄子聽。
衛希夷在祁叔玉講解的當口不免走神想:不知道小公主,不對,現在要叫女公子了,不知道她怎麽樣了。
先發現他走神的不是祁叔玉而虞公涅,虞公涅壞心地趁沖她揚下巴,祁叔玉一怔,也看了過去。在祁叔玉課上公然走神,虞公涅笑了。衛希夷的感覺很靈敏,叔侄倆一齊看向她,她就回過神來了。
祁叔玉歉意地問:“是不是過于枯燥了?”
衛希夷臉上一紅,看出是虞公涅搗鬼,果斷地搖頭,她分神二用是天賦,飛快地接了下句:“王還說過,不可過于信任近侍,近侍也是臣呀。這又是什麽道理?”
祁叔玉一笑:“因爲近侍太明白國君的喜好。而且,有能力的人,誰做近侍呢?虎狼是不會願意呆在籠子裏的。明白你的喜好,又沒有能力的人,會将你引向歧途。妻子兒女也是一樣,沒有能力的妻兒,不可寵信。”
“哦哦。”
“那麽,希夷剛才在想什麽呢?”
他還沒忘這一茬!!!衛希夷終于明白母親爲什麽講祁叔玉不好欺負了,如果一個人意志很堅定,那麽他多半不會是個庸人。
“以前,我跟、女公子一起讀書玩耍,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祁叔玉道:“她有母親兄長在,不是我們能插得了手的。你想見他,宮宴上或許就能見到。隻要她的兄長帶她出席。近來還是不要登門拜訪的好,她家中閉門謝客,尤其不見蠻人。”
衛希夷心道,我且能出席,她必也是能出席的,安心了。
提到宮宴,祁叔玉便決定教她一些樂曲。不需要十分複雜,隻要能應付飲宴即可。其時飲宴,到開心處,自主人到賓客,下場舞蹈十分常見。衛希夷的樂感非常好,記性也佳。祁叔玉微跛着足,隻示範了一回,她便将動作悉數記下了。虞公涅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教授樂器的時候,祁叔玉先演示了一番,他擅長許多樂器,演奏得最好的是琴,更是曾作一首《百鳥吟》極盡炫技之能,雙手在七根琴弦上不停翻飛,琴面上留下一片殘影,耳朵裏受到一聲波的洗禮。
衛希夷拍手叫好:“再來一個。”祁叔玉開心不已,在小姑娘燦爛的笑容裏,真的又彈了一回。彈完了,衛希夷自己動手的時候卻發現,曲調她記住了,然而人小手短,便是簡單一些的曲子,八歲的短手也還是有些難度的。
祁叔玉失笑,聽說她會吹笛,便說:“這就可以了。唔,給你做個短笛帶進去就好了。想學琴,以後給你做張小些的。”
居然笑了!還笑這麽好看!衛希夷與虞公涅二人同樣的内心台詞,卻有着不一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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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餘日眨眼即過,卻是到了宮宴的時候了。
于衛希夷來說,一切都很順利,她們母子三人跟祁叔玉一起入宮,座次卻不與祁叔玉一起,反而與一群不太認識的人坐在靠後一些的地方。在她們座位的下面,是更多的衣飾比她們差得多的人。祁叔玉親自爲她們準備了合适的衣飾,足以使她們出入宮廷也不見寒酸。
比較遺憾的是,衛希夷看到了太子慶,卻沒有看到許後、女媤、女瑩中的任何一人。知道不是說話的地方,她記下了這一條,準備回去問問母親,或者太叔。
好在在極靠前的地方,申王右手下第二的位置上,看到了姜先。姜先的樣子比上次見到的時候好多了,像是個大孩子的樣子。他的目光也在與宴者中劃動,很快找到了衛希夷,四目相對,衛希夷“pikapika”眨了眨左眼,姜先一笑,又忍住了,也“pikapika”了一下。
不多時飲宴開始,一切皆按照祁叔玉對他講過的按部就班地進行。群臣上壽,申王舉觞,然後是奏樂、伴舞。歌者的嗓音很美,音域似乎沒有南君那裏歌者的寬,但是婉轉悠揚,是另一種的美。歌舞演一陣兒便有一次停頓,再是諸臣上壽稱頌申王,或有申王表彰某臣之功。第一次停頓,表彰給了太叔玉,第二次停頓,給了太子慶,第三次停頓,給了包括衛希夷在内的許多上次征戎中有功的普通的士與他們的家人。
申王三次表彰之後,将氣氛推上了頂點。方伯們、諸侯們紛紛起舞,申王也舉觞到了場中,與他們對舞。
貴人們的舞蹈停歇,便輪到了因申王格外的恩典才得以予賜的諸人。衛希夷周圍的人們都躍躍欲試,曾在王宮飲宴、曾在宮中舞蹈,都是值得出去說一輩子的光彩事。衛希夷也有些意動,氣氛如此的歡快,讓她找到了一點在家時熱鬧的感覺。
申王是特意囑咐過讓他們母子三人過來的,自然不會忽略了他們。在舞蹈停歇之後,自吹了一陣笛,再命他人表演:“佳者有賞。”
“佳者有賞”四個字說出去之後,略有心的人便知道,必須積極表現了。通常宴飲,随意舞蹈一回便過,不想動的也可以不動,使人替代。有身份的人,是不可以被強迫表演的,有禮貌的人也不會強迫同等身份的人表演。但是,王說有賞,便是鼓勵大家去表演,不做,是不給面子。後果自負。
衆人紛紛起身,或奏琴、或擊鼓,種種不一。祁叔吹埙,悠揚的曲調直沁入心裏。滿堂喝彩。
次後,申王便暗示安排了衛希夷等人表演,連賞賜都準備好了——這也是套路。先贊祁叔技藝佳,予以獎勵,再提及祁叔奉申王之命收養遺孤,展現出王的氣度。最後是衛希夷表演一下,展示成果。
忽然聽虞公涅一聲輕笑:“我給你備好琴啦!拿上來!”
祁叔玉眉心一跳,覺得要糟,起身到了一半,被夏夫人壓了下去。夏夫人朱唇輕啓,笑吟吟地道:“阿涅,你又淘氣啦,讓姑娘自己選。”輕笑淺嗔,便要将此事一筆帶過。心中暗罵,小混蛋,你才好了不到一個月,又犯病了!卻也着急,凡事一定要順順當當的才好,一旦有了波折,便是不美了。
虞公涅卻不管這些,隻顧催着将琴拿來。到了一看,祁叔玉臉色微變,略帶焦急地望向侄子,虞公涅在叔叔的目光裏微笑得像個天使,催促道:“叔父的琴彈得極好,今天他吹埙,我還以爲聽不到琴了呢。”有太叔玉在,沒人自取其辱在他的長項上獻醜,故而有此一說。
衛希夷将手放到琴上一比,就知道摸不到。
預感成真,祁叔玉心下微歎,便要說:“怎麽會聽不到?我與她合奏。”
姜先先他一步起身,踱到衛希夷身前,看了看琴,伸手摘掉了最上一根與最下一根弦,問申王:“王,我與她同歸,聽她奏過别的曲子,十分懷念。平素不敢勞動女郎,今日借王盛宴,請換一曲,可好?”
又低聲對衛希夷道:“随便彈點曲子,行嗎?”沒人會要求八歲的姑娘技藝比太叔玉還要高明,隻要差不多成曲就行了。
衛希夷又沖他“pika”了。
——“初,琴有七弦,王以五聲合天地之數,去其二,琴遂有五弦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