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女兒又蹦又跳,将要掙脫,女杼索性放開手來,掄圓了胳膊。
“啪!”好大一記耳光。
衛希夷這輩子頭回挨這種打,懵逼了。人群追着快馬奔跑呐喊的背景音中,母女倆對着瞪大了眼睛。直到衣角被往下扯了幾下,女杼低頭看到了小兒子,才舒了一口氣,抿抿嘴,對衛希夷道:“跟我走。”
“可是……”
“閉嘴!”女杼的心裏并不比衛希夷好受,“到一邊等着,一定會有逃難出城的人帶來消息的,不要去裹亂。”
衛希夷扭頭望向王城的方向,隻能隐約看到城牆一線黛色的影子。那一廂,女瑩被長長的衣裾絆倒,已經被許夫人扶了起來。女杼什麽也沒說,一手一個,扯着一雙兒女,将他們帶進了深樹木裏。林間雜草上的雨水打濕裙褲,弄得腿腳上一片冰涼也顧不上了。
跌跌撞撞地向前,鬥笠挂在脖子上,衛希夷努力地扭着臉,往身後看。背後,女瑩也盡力轉着身子,兩個女孩各伸出了一隻手,卻終究被越拖越遠。即使是猴子附體,她們也隻有八歲,無法自己做主。
女杼信不過許後,同樣的,許後優先帶走的也是自己人。兩位母親出于不同的考慮,選擇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分道揚镳。不同的是,許後有随從有代步,女杼隻有自己、孩子、雙腿。
人聲漸遠,終于聽不見,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在幽深的密林裏問母親:“娘,爲什麽不回去找姐姐?”
奔波直到現在,女杼已經很累了,她不比女兒是個活猴,全是靠一口氣撐到現在。見兒女都累了,看看入林已深,也停下了腳步,警惕地四下張望,沒有發現有人跟來,才放開手,讓年幼的兒子坐在自己并攏的腳面上,對女兒說:“在這裏等着,會有路過的人帶來消息的,一定不要說自己與王宮裏有牽連,蓑衣不要脫。”
“(⊙o⊙)?”
女杼道:“穿着蓑衣,擋着裏面的衣裳,他們就認不出來咱們是不是蠻人了,”解下腰間的水囊,喝了口水,繼續解釋,“你們沒有逃過難,不曉得,這個時候城裏一定亂起來了,看王子帶來的消息,蠻人在排擠外鄉人,又有大祭司和太後從中作梗,打起來出人命也不稀罕。害怕了的人會逃難出城,你不知道會遇到什麽樣的人,一定要小心,不要暴露自己。”
“那爹和姐姐呢?”衛希夷聽明白了裏面的利害關系,更加擔心父親和姐姐了。
除了沙沙的雨聲和母子三人的呼吸聲,林裏安靜極了,許久,女杼幹澀的聲音響起:“聽天由命吧。城裏不安定下來,我們絕不能回去!”
衛希夷拔腿就跑,女杼在她背後說:“你要讓你姐姐急死,你就跑。”
衛希夷站住了,轉到頭來氣鼓鼓地看着母親。
出奇地,女杼并沒有生氣,平靜地望向她:“希夷,你該長大了。這是我第三次逃難了,我的命,是我姐姐換來的,當年,虞王兵臨城下的時候,我也是這麽不管不顧的跑回去,然後她爲了救我就死了。”
衛希夷一雙眼睛“piupiu”地亮了起來:“娘,你說姐姐現在沒事兒?”
“我不知道,”女杼誠實地搖頭,“你該長大了,她有事沒事,你都不該受影響。如果城裏沒事兒,王沒事兒,再等三天王城安定下來,咱們就回去。如果王有事兒,咱們就走。咱們活着,哪怕他們出事兒,還能回來報仇,如果連你們都死了,太後和大祭司就成功了。”
女杼說得十分冷酷,衛希夷呆呆地張圓了嘴巴,像一條呆頭呆腦的青魚。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女杼道:“過來,把鬥笠戴好,我告訴你要怎麽做。”又拽起衛應,母子三人到了一株勉強能遮雨的大樹下面。
從懷裏摸出一條帶着體溫的帕子,将兒女的鬥笠除下擦去頭發上的水,再頂上鬥笠遮雨。母子三仿佛樹下的三株蘑菇,蹲湊在了一起,衛應疲累不堪,小腦袋開始一點一點的,女杼将他晃醒,讓他一起認真聽。
“這個地方,如果王都控制不住了,那就不是我們能安穩呆的了。我也不是蠻人,從北方逃過來的,我的家鄉原來被老虞王征服,如今他死了,咱們又遇到這樣的事情,你們又還小,我帶你們回北方去。你們的哥哥随着太子也在北方,先去找他,等你們長大了,想回來再回來。”
“娘的家鄉?在哪裏?”
“城南也有一條河,東西自有一條矮山,在背面合攏。山和河的中間,是一片平地,從山看,像個剖開的葫蘆,所以叫瓠城。從這裏往北再往西一點兒,在申國的北面,”女杼長歎了一口氣,“等吧,不久就會有人出來了。也許,咱們不用去了呢?”
衛希夷忍不住往王城的方向望去,被樹林遮住,什麽都看不到。休息一陣兒,女杼緩了過來,抱起兒子,低聲問女兒:“還走得動嗎?”
“嗯。”
“咱們悄悄去路邊兒,就說也是逃出來的。記着,先看他們的衣裳,是蠻人你就說土話,是外鄉人,就說正音雅言,聽懂了嗎?”
“嗯嗯。”
母子三人收斂氣息來到了路旁,工升起的火堆已經滅了,冒出縷縷淡青的煙。衛希夷耳朵忽然動了一動:“娘,有人唱歌!奇怪,像是結親時的歌兒。诶?怎麽城裏着火了?有煙!”
女杼心裏咯噔一聲,急道:“快,離開這裏,不要站在火堆旁了。”
“怎?”
————————————————————————————————
謎底不久便被揭曉了。
母子三人陷身在火堆不遠處的樹後,不久便等到了新一撥逃難的人群,他們有的穿戴尚可,有人卻隻有一頂鬥笠,有的連鬥笠都沒有,随雨澆淋。一看他們的衣裳,衛希夷心裏也咯噔了一下。
幾乎全是着的改良後的曲裾衣裳,都是外鄉人!
兇多吉少了!
女杼将兒子交給女兒,自己上去打聽。來人隻顧逃命,扯了三個人,都被掙開,最後一個還将女杼推了個踉跄。女杼攔住的第四個,是個身形瘦小的婦人,聽她問城裏情狀,一時擺脫不得,匆匆地說:“王宮裏着火了,王子喜立起了旗杆和火堆,蠻人都圍着他和他要娶的姑娘跳舞唱歌了,我們這才得空跑了出來。”
女杼手一松,婦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跑了。
衛希夷見母親樣子不對,小心地推了她一下:“娘?”
女杼緩過氣來,猛然道:“走!跟上他們,一起逃,山高水長,有伴兒能好些。”
“?!!!!”
迷迷糊糊地,衛希夷又被領了走。前面一群人裏也有婦人,也有背小孩兒的,她們沒被拉下太多。直到遇到一條河,河水上漲,一時尋不到渡船,隊伍才停了下來,落在後面的人慢慢追上,大家犯着愁、想着辦法、互相交流着信息。
衛希夷才明白——她姐姐和王子喜,死了。
————————我是倒叙分割線—————————
那是蠻人很多年沒再用過的一種婚俗,蠻人舊俗,如果一對男女相愛,又出于種種原因——多半是各自的家庭不同意——便樹起旗杆,燃起火堆,穿上最美的衣服、戴上最美的首飾,在所有人的見證下,大碗地飲酒、大聲放歌,圍着巨大的火堆與前來參加婚禮的人一起跳舞,然後雙雙吊死在旗杆上。
火堆最終成爲新婚夫婦的婚與墳墓。原本再反對的人,此時也隻能給予他們祝福,兩家即使原是仇敵,也都要承認這樁婚事。所有的敵視,都在火光中消逝。
唯一的,可以對抗一切禮俗、滌除一切反對、吸引所有注意力的辦法。
自南君發家開始,因爲青年們紛紛入伍,無論是青壯的男子,抑或是部分戰力過人的女子,作爲戰士都可以用敵人的首級來獲得自己的話語權、分到足夠的戰利品來證明自己可以維持家計,這樣需要以死亡爲代價來完成的婚禮少之又少。這樣的儀式,希夷從生下來,就沒再見過了。
察覺到蠻人與外鄉人的矛盾時,喜便開始認真了解蠻人的一切,在父親身陷包圍、羽挺身而出的時候,他迅速地做出了決斷:死也要娶這個媳婦兒,死也要爲父親除掉危險最大的大祭司,死也要爲兩人的母親們争取逃亡的時間。在馬背上迅速地向羽說出自己的決定,喜屏息問道:“你怕嗎?”
羽将泛紅的面頰湊到他的唇邊:“我們不會被拆開、父親平安、母親和妹妹遠離危險,你該問我,高興不高興,開心不開心。”
喜将唇印在妻子的臉頰上,熱熱的,昂首大笑:“好!咱們成親去!”
婚姻與死亡,是蠻人生活中的大事,值得放下手中一切的事情。尤其,這樁婚姻幹系到連日的暴雨。一旦最大的違反雨神命令的人站了出來,立起了旗杆,被激起的群情一下子便找到了發洩的地方。當初義務幫工建立祭壇時有多麽的熱心,現在幫忙燒火就有多麽的熱情。
大祭司始料未及!彼此她正站在祭壇前,等着群情激憤的蠻人們将破壞祭祀的王子揪過來,利用狂熱的氣氛,打擊喜的自信,使他當衆低頭認錯,完全聽話。萬萬沒想到,喜來了這一招。
當你要利用人們不假思索的狂熱時,就要承擔這種“不假思索”的後果。因爲不假思索,他們相信了大祭祀,也因爲不假思索,他們圍繞着喜與羽唱起了歌、跳起了舞。這是與祭祀同樣神聖的活動,焉能破壞?休想再趁此機會将激憤的人群引導着去攻打王宮。
不能一開始便說要殺了王,南君的威信可以吓阻所有的百姓,隻能在逐漸升溫的狂熱氛圍裏,一步一步讓百姓失去思考的能力。現在,溫度升上來了,卻被導向大祭司不願意見到的地方。而她也和南君一樣,明知對方在做什麽、想做什麽,卻對無數百姓無能爲力——他們失控了。
喜攜着羽的手,含笑登上了祭壇,在大祭司猝不及防的時候,單手扼住了大祭司的喉嚨,大祭司被戰将有力的手掌攫住脖頸的時候,反抗的力量顯得那麽的微弱。
“咔!”頸骨斷裂的聲音,然後整個祭壇都隻能聽見雨聲和澆灌了油脂的篝火燃燒的聲音。從大祭司到剛才還在呐喊的普通人,都沒有想法喜會當衆行兇。
松開手,大祭司像一袋豆子一樣滑倒在雨濕的祭壇上,喜挽着妻子的手,大聲宣布:“唱起來吧,跳起來吧,給我們祝福吧!”
人群再次激動起來,除掉阻攔娶妻的人,用最熱烈的方式與心愛的姑娘結爲夫妻,多麽符合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