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南君有點忙。
繼許後前來鬧了一個不愉快之後,還未及休息的南君又迎來了另一個能力讓他頭疼的人物——他的母親。
這個國家的太後,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與普通老婦不同的是,她的眼睛依然明澈有神,當這雙眼珠黝黑的眼睛落到誰的身上時,能夠輕易地給她注視的目标帶來陣陣涼意。
南君對他的母親抱有很深的敬意,直到現在,他依然認爲母親在許多事情上的見解能夠給他帶來有益的啓發。同時,他對母族又抱有頗深的愧疚,是母族的數次讓步與支持,才讓他得以在關鍵時刻度過難關。
太後與王後不和,南君一向都知道,雙方都自認爲克制,而認爲對方手伸得太長。鑒于太後在數次重大事件上的讓步,以及王後最終基本得到了後宮的控制權,南君心裏便更偏向母親一些。然而這種偏心,在以往的二十年裏,沒有幫助太後獲得任何實質上的好處——南君更想一個文明而強大的國家,在這方面,許後和她背後的許國,能夠給予他想的東西。
現在,情況變了。
母親冒雨前來,南君心裏居然有些惶恐與澀然,不等母親踏進來,便快步迎到了門口。太後清瘦而健康,行走不用扶杖,南君還是攙住了母親的臂膀,問道:“這麽晚了,娘有什麽事,叫我過去是一樣的。”
“你事情多,我事情少,還是我來找你說的好。”
南君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間,心中的澀意變濃:“娘有什麽事?”
太後瞥了兒子一眼,口氣有些奇怪:“你有心事?”
“沒、沒有,真的沒有。”南君将太後扶到上首坐了。
太後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凝視着兒子,道:“看你今天晚上很開心,才來找你說點事。如果現在心情不好,就換個時間再講。”
南君就差賭咒發誓了:“娘跟兒子說話,還挑什麽時候呢?我是真的沒有心情不好。”
“說事情,當然要選在心情好的時候。心情已經不好了,再添一樁費心的事,有什麽意思?”太後毫不留情地說,口氣一如南君幼年時承她教導一樣,“男人丈夫,痛快一點。”
南君道:“不過是王後,來說阿媤阿瑩。”
太後一聲冷嗤:“她?好好的孩子,都叫她糟-蹋壞了。看好阿瑩,别變得跟阿媤一樣了。”
這話太合心意了,南君連連稱是,小聲地說了自己對兩個女兒的打算,以及對公子先的态度。太後贊許地道:“你很明白。”
南君見太後放松了下來,自己也随意地盤膝坐下,笑問太後:“娘還沒說什麽事兒呢?”
“嗯,我就直說了,我爲阿喜的婚事來的。”
南君心頭微驚:“阿喜?他?怎麽了?”
“他很好,比他那個學得假模假式、不像活人倒像傀儡的哥哥好得多。”太後毫不客氣地在南君面前講自己的孫子、南君的親生兒子太子慶的壞話。十分不幸的是,南君覺得太後說得并沒有很錯。太子慶,有時候表現得确實像是一個大木偶,從小時候起,他的臉上的表情就是固定的,不見大喜、不見大悲,活脫脫一個男版的許後。
南君關心的是王子喜:“喜的婚事……”
太後對兒子的了解十分深刻,截口道:“阿滿配他,不算裹亂吧?”阿滿是太後的侄孫女,阿朵夫人兄弟的女兒。
南君在太後提及王子喜的時候,便有了一點不太妙的預感,此時聽太後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也是呆了:“她?”
“她。”太後很有耐心地等南君的答複,她認爲這個提議是很不錯的,以南君的智商,應該明白,蠻族土著與後來的外鄉人之間的矛盾,是南君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南君深吸了一口氣,坐姿也沒有那麽惬意了,試圖說服母親:“我已經答應喜了,他的妻子另有人選。如果是阿滿,配太子也是……”
“就阿喜!”太後斬釘截鐵地道,“太子?”太後的口氣裏帶着濃濃的鄙夷,“你瞧得上他嗎?”
趁着南君猶豫的功夫,太後将自己的分析說給南君,在這一點上,她與南君、王子喜的觀點是一緻的,隻不過在人選上,有了分歧:“這二十年,外鄉人帶來了許多,在他們剛來的時候,咱們雖然受了些拘束,日子卻過得好了不少。但是到了現在,不止拘束,還被打壓。以前,我還能爲你壓一壓這些不滿,現在一個被王後管制的老婆子說的話,誰會聽呢?将阿滿嫁給阿喜,不是爲了阿滿,你明白嗎?是要做給别人看!”
南君心頭的愧疚感幾乎要凝成實質了,依舊冷靜地對母親說:“我意屬屠維的女兒阿羽做阿喜的妻子。她在宮中生活,您也見過,性情很好,您也不讨厭她。她不是外來者,也熟悉王後她們的性情,可以從中斡旋。您說的這些,阿喜都明白,阿喜明白,事情就不會變糟。”
太後目不轉睛地盯着南君,良久,發出一聲蒼老的歎息:“我老了,你總是有道理的。”
南君心中愧疚得要命:“除了阿喜,您再選一個吧,看不上阿慶,您别的孫子呢?都可以。”
太後心中泛冷,聲音卻依舊那麽的無力:“我隻相中了阿喜,别人都不如他。阿慶管不了這麽大的國家,别人也不行,隻有阿喜或許可以。我不能再讓娘家受辱了,我的兄弟、侄子們一直都忠于我,幫助我,維護着我們的利益。而我,給他們帶來太多不堪。如果他們二十年前就被損害,二十年後還如此,至親之人尚且是這樣的下場。你要所有的蠻人怎麽看你?”
南君的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又恢複了平靜:“是我對不起阿朵,也讓舅舅們爲難了。”
太後搖頭:“這不怪你,是咱們懂得太少了。咱們蠻人,姐妹同嫁一夫,今天你坐在前面,明天我坐在前面,哪有什麽分别?姐妹的兒子和兒子的兒子,有什麽不同?兩族通婚,從來沒有計較過。錯就錯在,我們不知道中土人分妻妾的!隻想着,她來了就是一家人,帶來那麽多好東西,該敬她一敬。阿朵就……中土的東西是好啊!想要統治更廣大的王國,就要有法度,這是我和你舅舅都明白的,所以我們鼓動你去求娶許侯的女兒。萬萬沒想到,我們給自己的脖子套上了繩套。那些東西,是該爲我們所用!繩子應該用來捆住敵人、捆住奴隸、捆住牲口,而不是讓繩子做了你的主!”
南君靜默不語。
太後緩緩起身:“沒錯,你做了王,國家有了法度禮儀,蠻人卻被削弱了。可再弱,這裏也是世代生活的地方,比外鄉人,還要強那麽一點兒。一年一年的忍,眼睜睜地看着外鄉人踩到了自己的頭上。兒啊,蠻人看外鄉人,二十年前是縱容,是強者的傲慢。現在,蠻人被刺痛了,傻子也知道,再不争點什麽就晚了。你想做兩種人的君主,你要做外鄉人的君主,視他們爲一體,他們,怎麽看你的呢?别忘了!你!是蠻人!”
咔啦!雷聲響起,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在太後起身的時候,南君便爬了起來,他必須得承認,母親說得十分在理。這些是他這兩年已經發現的問題,并且也在着力彌補着。通婚是一個不錯的辦法,也是他在考慮的事情,比如長女媤,在醞釀聯姻荊伯家、公子先之前,南君首先考的,是将女兒嫁入舅家。
他心中對舅家确實是懷了很大的歉疚,再次扶起母親的手臂,南君誠懇地道:“阿喜心裏有人了,爲了阿滿好,還是作罷吧。舅家,我自有考慮,不會讓他們再受委屈的。娘,如果一個男人不開心,他有一千種辦法讓妻子更難熬,還能讓一切看起來沒有不妥。”
太後輕輕地“哦”了一聲,在漆黑的夜裏,對兒子說:“今年的雨,大得不像話。”
“是呀,比往年雨季大了好些。”
“再要不停,就要祭神了。”
南君的手略僵了一下,輕聲道:“嗳。”
太後道:“法度禮儀、百工技藝、文字曆法,咱們缺,所以打落牙齒和血吞,隻爲求得文明開化。那些我都能忍,可是我們明明有神明有祭祀,卻要放棄,去敬别人的神,這又是什麽道理?”
“大祭祀是您的姐姐,我對大祭祀,沒有任何輕視的意思。且公子先的病症,也是大祭祀治好的,我心裏很敬佩她。”
“可她現在卻像是一個被關在祭宮裏的可憐囚徒,”太後吹着夾帶雨絲的涼風,不爲所動地說,“她侍奉的神明,我們的祖先,被人一點一點抹去痕迹,被人取代。”
說着太後用蒼老的聲音,哼着悠揚的旋律:“北方來的佳人,帶來美味的飲食,從此知道世間有如此美味;上天賜予的王後,教會我們耕種,從此不受饑餓之苦……”
“……”南君沉默了一下,低聲附耳道,“兒會仔細想一想的。”
太後悠悠地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