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健康的南君從青年到壯年,與諸多妻妾生下了許多子女。将近三十年的歲月,他共産出過二十七個兒子,以及數目更多的女兒。由于種種條件的限制,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夭折了。待兒子們長大,可以出征了,又有一部分死在了戰場上。譬如阿朵夫人所出的長子,就是這麽沒了的。
在求娶許後之前,南君已有家室,所以十八歲的王子喜在南君的所有兒子中間,排行并不十分靠前。他是許後族妹許夫人所出,繼承權卻是僅次于許後之子太子慶。即便如此,他也需要聽從父親的命令,四出征戰。
這是他第二次單獨受命,取得了不錯的戰績,拿下了一片水草豐美的小平原。南君已知農耕收獲比較穩定,當下的目标就是要掌握更多的、地勢平坦又宜種植的地方。王子喜的成績令他滿意。
南君本想做一個盛大一些的歡迎儀式,卻因連綿的陰雨而被迫取消了。除了一橫一豎兩條大道是用卵石鋪就,泥水少些,哪怕是王城内的道路也被雨水泡得泥濘不堪。藤編的盾牌擋不住飄落的雨絲,衣甲飽吸了雨水,濕哒哒地糊在人身上。
人困馬乏。
王子喜等人眼看家園在望,都打起了精神,他們俘獲來的奴隸卻個個一副瀕死的模樣,被繩索串着,需要士卒不停地揮舞着皮鞭和木杖抽打,才能勉強跟上速度。挑出其中年輕力壯的,帶到王宮廣場上獻俘,其餘并不能帶進城,而是先在衛城裏圈着,檢查有無疫病,按年齡和特長分好類,作分配。
不能舉行盛大的儀式,王宮大殿裏卻可以不受陰雨影響地熱烈歡迎他。
衛希夷被女瑩拉着,作爲她的朋友,陪她一起在大殿上見證了王子喜的歸來。她以前并沒有很注意過王子喜,過大的年齡差距,許後對于男女大防的上心,連女瑩與王子喜都不很熟。今日一見,卻是個長腿細腰的青年。
衛希夷有些挑剔地想:個頭兒沒有我爹高、看起來也沒我爹有力氣、臉也不如小雞崽好看……
南君很是開懷:“很好很好,吾兒當記一大功。這些奴隸,你先挑選。”
喜是個沉默的年輕人,等南君講完了,才說:“子女怎麽能先于父母享受呢?”南君道:“我難道還會缺少奴隸嗎?”喜抿着嘴不接話。南君無奈地道:“好好好,就這兩個留下吧。”随手指了二人,喜才一揖,再拜見許後。
看到喜回來,許後也難得地露出真心的笑容。南君的兒子們可以粗略的分爲兩大類:一、阿朵夫人系的,二、許後系的。喜屬于後者,如今載譽歸來,許後焉能不喜?也是笑問喜一路辛苦,又問他:“還有什麽想要的嗎?”
喜忍住了張目搜尋愛人的沖動,低下了頭,也不說話,許後也不惱,含笑看着他。許後喜歡這樣穩重的年輕人,與有些人認知裏的不一樣,她是真将喜看作兒子的,雖不如自己親生,卻也關愛有加。喜不說話,她便自己說:“這身上都濕了,快帶他去換身幹淨的,都備下了吧?”又推許夫人去照看兒子。
也是其樂融融的。
阿朵夫人臉陰得比外面的天還要黑,将牙咬得咯咯響。南君聽在耳裏,微一轉頭,卻見到她兩眼發直,心裏又有些憐她喪子哀苦,并不點破,下令整宴奏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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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喜随着許夫人到她的寝殿裏更衣,在生母面前,喜的話比往常會多一些。隔着一道屏風,喜在裏面除掉濕衣:“娘,路上聽說,上邦公子先在宮裏做客?”
許夫人在妝鏡前擺弄着匣子,挑出一支玉簪來,又取出玳瑁梳,預備給兒子梳頭,答道:“是呀,就是身子弱,醫工沒辦法,倒是大祭祀那裏有一劑藥,需要得人面蛛來配,這天一直沒晴,就沒拿到詭蛛,正等着。我估摸着,他病治好的時候,就是王把你妹妹阿媤許給她的時候了。”
“不是說才八歲?”
“年紀小才好,”許夫人又翻揀幹淨的布巾,“這樣就是在阿媤的眼睛下面長大,一長成就可成婚,翻不出阿媤的手掌去。”
“身體不好……”喜嘀咕了一聲。
許夫人走到屏風前,低聲道:“那也沒什麽,他死活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公子先是王的女婿,他的兒子是王的外孫,阿媤有了兒子就可做太後。與得到國家比起來,丈夫有什麽要緊的?王和後說這些的時候,兩人臉色都很難看。年紀小不礙事的話,是王後講的,她也是忍不住譏諷阿朵夫人。那是太後侄女,早早跟了王,又生下兒子……唉……王要是問你妹妹的婚事兒,可千萬不要說他不想聽的。”
長輩的愛恨糾葛,喜還是第一次聽說,沉默了一陣兒,拿起新衣來穿:“娘,我的功勞雖不多,也不算少了,封地還能再添兩百裏。等父王定下了給我哪裏,我便要過去了,您跟我一塊兒走吧?”
許夫人心裏自是肯的,口上還要講:“又胡說,我能離開王後嗎?”
喜一面穿衣,一面反駁道:“不就是膳食嗎?今天不是也不用您管嗎?再說了,您忍心讓我自己就國?吃的也沒有合意的,也沒有說話的人。在外征戰,胡亂糊口、扒個窩兒就睡,回到自己的地方,就想吃得舒服些、睡得舒服些。”
許夫人笑了,望着屏風上頭移動的發髻:“你不會從宮裏帶些人……咦?”
喜的心緊張得快要跳出來了,邊系腰帶邊轉出屏風:“怎麽?”
拿起幹布巾,許夫人将兒子拉過來推在榻上坐了,自己給他拆了濕漉漉的髻子擦頭發:“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你知道獠衛嗎?”
“屠維?父王極信任的護衛,父王還說他辦事實在,令人放心。”
“就是他了,”許夫人越說越覺得自己的主意妙,“他的女兒是很好的姑娘,這些日子都在膳房幫我的忙,你還記不記得?王後原本的意思,就是要等将來我幹不動了,好使她來替我。如今已學得差不多了,那姑娘聰明、脾氣也好、心地也好,哎喲,要不,咱們跟王後說說,讓她陪你去?哎,這麽好的姑娘,你要是相中了,納了她就更好了!知疼着熱……”
喜拳頭捏得死緊,咬着下唇,竭力讓自己安靜下來。許夫人還以爲他不願意,花了很大的力氣勸他,細數羽的好處:“又漂亮,又和氣,學東西也快,再沒有人不喜歡她的。她那個妹妹,是個小淘氣,可就是服她,可見她的本事了。連你妹妹,那麽讓人頭疼的孩子,一見到她就文靜下來了。你别害羞呀,跟我說說,行不行?人家可不是什麽随便的奴隸,你真看上了,還得好好說道說道呢。”
在母親的催促下,喜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表态了:“娘這麽喜歡她,我也喜歡她,我娶她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許夫人倒抽一口涼氣,手上一緊,薅斷了兒子一把烏黑的頭發。喜呲了一下牙,轉過頭來,仰面望着許夫人:“娘?”
他态度殷切,眼睛透着明明白白的渴望,許夫人腳下踉跄,扶着兒子的肩頭,嘶聲問:“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你怎麽這麽實在?我說她好,并不是要……你應該娶别國的公主,像王後那樣身份的人……”
起身将母親扶到榻上坐下,喜在許夫人的腳邊單膝着地,雙手放到許夫人的膝上,誠懇地對許夫人道:“那樣身份的公主,将是太子的妻子。”
“我的娘家,有許多女孩子都會很合适的。”
喜安靜了一下,下了一劑重藥:“阿媤是王後的親生女兒,卻沒有嫁到一個強壯威武的丈夫。輪到我,會給我什麽樣的安排?還不如我自己來選,至少稱心合意,對不對?王後出身高貴,她對太後很好嗎?她們争鬥了多少年?您的侄女一定會對您表示馴服嗎?您離家二十年,知道誰的性情好呢?是姐妹親?還是女兒親?”
許夫人猶豫了起來,王後與太後,爲誰做這國家的女主人,一直死磕到了現在。王後開始忍着,總覺得太後會死,沒想到嫁過來二十年了,太後依舊活得精神極了,時不時就給王後找點麻煩。然而王後是王求着娶了來的,帶來了無數對國家有益的事物,竟是也建立了自己的權威,并不聽太後的支使。并非因爲二人沒有血緣關系,實是權利之争。
若是輪到自己身上……許夫人堅定地道:“可是要怎麽說服王後?”
喜道:“我有功勞,會請父王做主的。屠維是父王愛将,他的妻子也是王後倚重的人。當務之急,是娘要再教出一個能夠接手膳房的人,這樣你們才能脫開身去。”
“王後待你我不薄,瞞着她,是背叛。”
喜苦笑道:“日後我們兄弟是必有一争的。大哥死了,留下了侄子繼承他的封國。二哥和三哥是阿朵夫人姐妹的兒子,哥哥們的妻子,都源自于太後的家族。八弟、九弟、十弟還小,太子、我、六哥、七哥,四對三,未必就穩穩能赢。國家不止我們兄弟有封國,有功之臣,都從父王那裏得到了封賜,他們并不全站在太子一邊。那個時候,我爲太子效死就是了。”
許夫人的心呯呯直跳:“真打起來,有個有力的嶽父幫助……”
喜反問道:“什麽樣算有力呢?怎麽能保證一定會爲我出盡力氣呢?不如擇一賢妻,我信她,哪怕我死了,也會照顧好您和我的兒女,教導他們,讓他們複國、爲我報仇。這樣的事情,像王後一樣的女子,是辦不到的。她總是會爲了種種表象,耽誤真正該做的事情。”
許夫人停下了手,無意識地咬着拇指,問道:“怎麽說服你父王?”
喜笑道:“隻要拿出令他滿意的理由,父王是再講道理不過的人了。”
許夫人心裏的天秤傾向了兒子,叮囑道:“不如等你天晴,公子先病好了,你父王心情好的時候,對他講。你真有把握?”
喜心裏還有一張底牌,他知道南君的作風——務實。隻要他有能力,羽也不拖後腿,南君有很大的機率是不會反對的。他笑着開口:“屠維是獠人的勇士,在族裏有很高的威望,獠人勇猛,卻至今沒有臣服于父王。這個理由,可以說服父王了。”
許夫人放心了,嗔道:“你早說明白呀,這樣阿羽也不比太後族裏那些随便的女孩子的身份差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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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說服了母親,母子倆裝束停當,去往前殿赴宴。
當天夜裏,喜卻悄悄從宮中溜了出來,借着夜雨的掩護,敲響了衛家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