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跟公主硬扛,保姆與女奴們心意相通,手拉手連成了一片人牆,将二人給圍了起來。衛希夷比女瑩靈活許多,更兼積累了三年被母親指揮奴仆圍堵的經驗,飛快地從圍堵中鑽了出來。直起腰整整領子,發現小夥伴兒還被圍着。這可怎麽辦?
她是極有義氣的,然而除了她與女瑩,是沒有人幫她們的。女瑩急得頭上冒汗,卻也突破不了包圍圈。衛希夷的内心劇烈地鬥争着,女瑩在人牆裏氣得大罵:“反了你們!敢攔我!都給我等着!”至于要将這些人怎麽樣,她也沒有想好。這些話全是偶爾聽着執事訓斥女奴們時學來的。
衛希夷恨恨地一跺腳,大聲道:“算了,我認栽!”又跑了回來。
小姑娘生悶氣的時候,總喜歡找個安靜地方,踢踢樹、踢踢樹,遇到狗打一架。衛希夷也不例外,正想與女瑩入内室好好互相安慰訴苦,忽然眼睛一亮——内室有窗戶可以爬呀。也不生氣了,也不跺腳,跑了回來拉着女瑩的手,對保姆道:“好啦,算你們厲害,不出這個門,行了吧?”
說話時,捏了一下女瑩。女瑩見她回來了,心裏感動得要命,也十分有義氣地對保姆道:“那我不出去,你讓希夷去看,回來講給我聽!”歡迎貴客這樣盛大的儀式,王宮舉行的次數并不多。八歲的小公主,對此也是很感興趣的。
保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公主不鬧了,憂的是……衛希夷一個鬧起來,也能惹不小的事兒。何況,王後說了,小公主這裏的人,都不許亂走。
不想衛希夷這回卻幫忙,對女瑩道:“要去一起去,要留一起留,自己去有什麽意思?”保姆忙說:“過了這一陣兒,隻要王後不管了,奴婢們絕不會攔着公主的。好不好?今天有貴客來,膳房做了許多好吃的,有公主喜歡的生魚脍,還有希夷愛吃的肉羹,都去拿來好不好?”
女瑩道:“誰稀罕那些啦?”拉着衛希夷,便進了内室。
小姑娘生起氣來也是大同小異,女瑩和衛希夷親自動手,将女奴趕了出去,一人一扇門,将内室的門關上了。女瑩将自己抛到卧榻上,氣得淩空蹬了兩下腿,大大地嚎了一聲,覺得胸口的悶氣随着這一聲大叫散了一些,沒那麽悶了,爬起來找小夥伴兒說話。卻見衛希夷正在忙上忙下,翻箱倒櫃的。
小姑娘的小秘密,與父母說得都少,姐妹、小夥伴們卻可能知道。衛希夷從女瑩的衣櫃的裏找出一個盒子,拿出一身素淨一些的衣裳來——這是她留在這裏的。女瑩湊了過去,與她蹲在一起,小聲問道:“你這是幹嘛?”
衛希夷理着衣服,指指窗戶,女瑩的臉上綻出快活的光彩來:“呀!我知道了!”
兩人一齊比了個“噓——”頭碰頭地竊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兒,衛希夷爬起來道:“快換上,咱們出去。”女瑩道:“先把門插上!”說便自己動手,一面将門栓挂上,一面大聲說:“别煩我們!”保姆心道,隻要你不出來,随你怎麽辦。自己坐在門外守着。
裏面兩人飛快地換上了衣服,衛希夷左看右看,摸摸下巴:“有點不對!咦,你首飾帶太多了。”女瑩匆匆摘掉了頸間華麗的項鏈,小女孩兒頭上也不戴繁複的首飾,倒是省事了。寝殿的窗子對小女孩子來說還是高大了很多,可以當門用了。上好的木料制成,十分沉重,打開的時候會發出沉重悠長的聲響。衛希夷小心地爬到窗台上,對女瑩招招手:“上來,輕點兒,一點點兒推,聲音能小點兒。”
窗子是下開式的,上面糊着輕紗。夏季多蚊蟲,關得很嚴。兩個小家夥一點一點地從下沿推開了條縫,拿尺子将它頂住,兩人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從打開的縫隙裏鑽了出來。衛希夷先探路,輕松地将腳放到了地上。身子往下一出溜,整個人便滑了出來:“行了,你來。”
女瑩學着她的樣子,不太熟練地往外溜,下裾被尺子一繞,險些被回落的窗戶夾着了。一番驚險,兩人掉了出來。蹲在窗下又是一陣竊喜,捂着嘴,分辨了方向,往前庭奔去。
衛希夷有些心急地道:“鼓都敲完了,聽聲音,是進大殿裏了。”女瑩沒有她跑得快,扶着膝蓋道:“哎呀,來不及了,有近路沒有?”衛希夷道:“再走近路要被發現了,前面是王後的寝殿呀。”許後更喜歡長女,更重視長子和其他兒子,親生的小女兒淘氣不得她歡心,畢竟也是親生的,還是放在自己寝殿不遠的地方的。從女瑩的住處往前去,恰要經過許後的寝殿,許後的侍人,是不會爲女瑩隐瞞的。
在八歲的孩子裏,她們算高的,比起成年人,還是兩雙小短腿。兩人兜了好大一個圈子,花了許多時間,衛希夷也是安慰女瑩,也是安慰自己,小聲說:“沒事,歌舞和侏儒才是最熱鬧的,這才到晌午。”女瑩将她拉了一把,兩人隐到一根巨大的廊柱後面,齊齊出了一口氣——往大殿送酒食的庖廚來了。
尾随庖廚,到了大殿邊上,躲在一邊看熱鬧。開篇的歌舞已經到了尾聲,穿着孔雀尾羽一般耀眼的舞衣的舞娘收成一個圈兒,向賓主緻意後退下。接着,兩個侏儒跳了出出來,他們的個頭還沒有兩個小姑娘高,穿着花衣,臉上塗着油彩,将上下一般粗的身材搖搖擺擺,學着俏麗舞娘的動作,還問:“我與舞娘,孰美?”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兩個小東西縮在一邊,跟着一起樂,還要小心不要被發現。這樣得到的快樂,比端坐在上面從容觀賞還要多。面前無案、無食,也不能減輕這樣的快活,反而又添了一些對零嘴的渴望。讓這份記憶愈發鮮明。
堂上,南君笑完,讓着姜先,請他嘗特色生魚脍。姜先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強,嘗了兩片便住手——中土不吃生食,除了果品,不動火的食物是不入口的。
衛希夷想了想,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三個小果子來,遞給女瑩兩個。女瑩接了,兩人就着侏儒的笑料啃果子,啃完一個,女瑩将手裏的掰開了,分給衛希夷一半。這下都不大值得吃完了,伸舌頭來邊舔邊看,也是有趣。
侏儒下場,又是幾列執戈男子過來作舞,衛希夷喜歡看這個,激動地蹭蹭女瑩。女瑩也很開心,違背母親的命令偷溜出來,本身就令她愉悅。在此之後做了什麽,都是樂上加樂。正樂着,殿上忽然傳來了細碎的聲響,聲響越來越大,變成了慌亂。
兩人都是坐不住的性子,也顧不得躲,踮着腳尖看熱鬧。無法保密的事情發生了——公子先他緩緩地歪倒了,栽到地上。殿上殿下,兵慌馬亂,任續拔出了佩刀,甲士們也圍了上來。
女瑩這才想起來,這盛大的儀式是爲歡迎公子先準備的。小聲問道:“他就是公子先?怎麽這麽沒用?”她與衛希夷的觀點是一緻的,公子先是隻幹瘦的雞崽,羽毛是漂亮,人是沒用的。而且,因爲他倒了,熱鬧也就瞧不成了。女瑩郁悶地道:“真掃興,回吧……”
“你們是得回了!被發現了可不得了!”故作嚴肅的聲音傳來,衛希夷一個激靈。她最怕的人來了!
衛希夷天不怕地不怕,親娘的竹尺都不能令她老實,姐姐羽的一個眼神卻能讓她安靜好幾天。羽不兇,十五歲的少女,體态修長而輕盈,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溫柔的,連每一根頭發都帶着安撫的氣息。她是衛希夷心裏極喜愛,卻又知道自己成不了的模樣。像和風,像暖陽,與她在一起總是那麽的舒服。
衛希夷學會老師教的功課,無所事事的時候,是羽給她開的小竈。她會南疆常用的筆畫像鳥爪一樣的七百三十二個字,會算術,會許後帶來的中土文字。衛希夷一點也不想讓姐姐發現她又淘氣了,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不由縮了一下,孰料女瑩也與她一起縮了。
兩個小東西縮抱在一起,一齊仰頭,嘴巴張得像池塘裏的錦鯉,圓圓的,眼睛也瞪得滾圓,呆呆的往上看。
羽也沒了脾氣,給兩人整了整亂七八糟的衣裳,叮當兩聲,衛希夷懷裏還落下兩個蚌殼磨的圓片來。羽驚訝地揀了起來,問道:“這是幹嘛?”衛希夷眼睛滴溜亂轉,小聲說:“自己做的。”女瑩很有義氣地道:“我讓她做的。”等羽看過來的時候,聲音也小了下去。在這樣的少女面前,小女孩兒們天然有一種馴服感。
羽将蚌片放到了女瑩手裏,一手一個,将二人悄悄牽走:“快跟我走,以後不許這樣了,知道不知道?”訓斥的口氣也是軟軟的。有了羽帶着,兩人被當作膳房的小女奴,一路回到了寝殿,此時保姆還不知道兩人已經跑了。看到她們,保姆也呆了:“這這這這……”
羽輕緩地道:“人帶回來就好啦,别嚷,叫人知道了都不好交代。希夷我領走,快給公主換衣裳。一會兒有人問起,就說希夷去膳房拿吃的了。”
人回來就好,保姆哪有反對的?巴不得有人來将這兩個亂神拆開,連忙答應了。衛希夷也默默地被領走,女瑩也有點懵,輕輕地問:“那還回來嗎?”衛希夷不敢回答,羽微笑地彎下腰,對女瑩道:“當然要回來的。”
女瑩放心了,捏捏衛希夷的手:“快點回來呀。”羽耐心地等二人話别完,才将妹妹帶走,路上小聲說:“怎麽不說話啦?”
“哼唧。”
“手挺巧的呀。”
“嘿嘿。”
“不給我做嗎?”
手上一沉,羽低下頭。衛希夷心裏很興奮,羽的女紅比她好、廚藝比她好、除了淘氣不如她……她身上的衣服是母親和姐姐做的,編辮子是姐姐教的,現在姐姐問她要東西,真是太開心了!心裏已經點頭如雞啄米,臉上還要故作矜持地、緩緩地說:“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