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朱鸢與梓木說,當年桑木乃是瞬間枯萎,死亡來得猝不及防。時間流過十二萬年,朱鸢慢慢地接受了,梓木卻一直無法從桑木之死中掙脫過來。
“今日吾終于亦追随它而去。”梓木的聲音變得更加蒼老,透出無可挽回的衰敗之意。
時間已是第三天,梓木巨大的身軀上最後一點綠色也即将消失。作爲一個生長了數百萬年的神樹,梓木要衆人保留它最後的尊嚴。
“吾将核心之木取出,容吾與桑木獨處。”
這個時候鍾零羲無法做決定,與舒遠一同站在旁邊默然。隻有朱鸢輕輕地應道:“好。”
半空中仿佛有蒼老睿智而深情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靜立一旁的舒遠身上。梓木仿佛要開口,鍾零羲便說道:“能得梓木之核心,我師徒已感激不盡,神木無需再多言。”
梓木的聲音笑了:“尊上當真……當真疼愛弟子。吾乃是欲告之公子,震雷齋有一柄上古神劍,名爲流光,可爲公子一用。尊上,萬事皆有前定。”
鍾零羲一手負在身後,點頭道:“多謝神木提醒。”
梓木微微歎息一聲,忽然将一塊長形木頭從樹身上剝離,送到鍾零羲身邊。鍾零羲知道是梓木核心,默念法訣将之收入水龍吟中。時間已到,鍾零羲低聲對舒遠說:“我們走吧。”
舒遠點了點頭,一語不發地跟着鍾零羲走出去了。兩人沒有刻意留心朱鸢的去向,這個時候,朱鸢大概也不想見到他們師徒。
但離火齋的藥田還是要打理的,鍾零羲與舒遠回到休息的楓樹下,一時靜默無話。昨晚那句“與你無關”好像一道寒冰法術,将兩人的關系徹底僵住。舒遠低着頭思考是不是要準備入定修煉,鍾零羲忽然道:“舒遠,将水龍吟給我。”
舒遠心中一震,說不出的痛意從他心中冒了出來。他忽然記起那天在琅嬛福地,鍾零羲将水龍吟戴在他的手上,問的那一句“舒遠,你願不願意在這裏和我在一起”。那一刻兩人執手相對,滿室溫軟還在心中留着,餘溫仿佛能溫暖往後的所有日子。這一刻,他卻要收回麽?
“你想什麽呢?”鍾零羲的手在空中晃了晃,最終握住了舒遠的。“我隻是需要水龍吟裏的一些材料。”
隻是這樣?舒遠的心猛地放了下來。他咬着嘴唇将水龍吟脫下,放在鍾零羲的手心。鍾零羲将戒指握在手心,望着舒遠,眼中的神色複雜而溫柔,像是深邃幽遠的星海。
那麽複雜,又那麽純粹。舒遠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再想探究,鍾零羲卻開始動手做事了。
他先将鳳血焦尾取出,手中紫電光劍迅疾地削動,毫不吝惜地将鳳血焦尾削成五尺長、一尺寬、厚三寸的方塊。舒遠看着那分外熟悉的尺寸,心中不禁一動。
那是古琴的面闆。
鍾零羲根本不需要借助外物,仿佛心中便有形狀。他迅速地定出中央基準線,紫電光劍随手一劃便是琴體的形狀。嶽山、琴徽、龍池、鳳沼,每一個點都定位得極爲精準。而紫電光劍之下,鳳血焦尾被刨得光滑無比。做好表面便開始槽腹,面闆制作不過一個時辰的事。
桐木爲面,梓木爲底,梓木核心的材料被鍾零羲劈成大概的形狀,依舊定轸池、龍池、鳳沼、雁足的位置。
離火齋可能是無塵仙境四齋中唯一一處有樹木的地方,鍾零羲轉身進入樹林尋找,舒遠茫然地跟在後邊。隻見鍾零羲将一棵大樹的樹皮劃破,以琅嬛靈玉制成的石碗搜集樹漿。那是魔芋膠樹,《神農圖鑒》中記載的最好的植物膠。半晌之後,石碗中盛滿了透明的樹膠。
鍾零羲小心地端回楓樹下,将之均勻而細緻地塗抹在琴沿周圍,再将面闆與底闆緊密黏合。鍾零羲五指一揚,一團紫色靈氣便将琴身緊緊裹住,保證面闆與底闆的嚴絲合縫。
按照離火齋樹林中的溫潤天氣,琴身的樹膠至少需要兩天才能風幹。鍾零羲盤膝坐在楓樹下,不知從哪裏套出許多細小的材料,開始制作古琴的琴轸、嶽山、承露、雁足等等附件。
“你……”舒遠猶豫地問了一個字,又住嘴了。
“我有另一枚儲物戒指。”鍾零羲停下手中的事,将右手的袖子撸起,露出瘦卻不顯細弱的胳膊。那腕骨突出的手腕上,一根紅線串着一枚銀白的戒指,樣子與水龍吟差不多,仔細看去,接合處卻是鳳頭,鳳眼鑲着兩枚細小的紅玉。
“它叫火鳳啼。”鍾零羲說,随手将紅線摘下遞給舒遠,仰望着舒遠微笑道:“幫我戴上?”
爲什麽要幫你戴上?你不是說一切“與我無關”麽?舒遠滿心的不解、抱怨與委屈,卻抵擋不住鍾零羲委屈而讨好的眼神,隻能接過火鳳啼,握住鍾零羲的右手。
“不,戴這個手指。”鍾零羲動了動無名指。
舒遠的動作頓住了:“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不等鍾零羲回答,舒遠心中的怒火與委屈已經控制不住,他握着鍾零羲的手腕,望着鍾零羲的眼睛,憤怒地叫道:
“喜歡也是你說的,要在一起也是你說的,戒指也是你做的,連戴上都是你親手!你做了這麽多,難道是騙我的?不是騙我的,爲什麽又說與我無關?你什麽都準備好了,到底想做什麽?你……鍾零羲,這對戒指到底是什麽意思?鍾零羲,你……”
未完的話被突如其來的懷抱融化。
“小遠,我有很多事瞞着你,但那是因爲我要你永遠不被污染,永遠不被束縛,永遠不要犧牲!”鍾零羲的雙手緊得好像在擁抱自己将要流逝的生命,他一貫溫和平靜的聲音變得痛楚。“我要你自由,我要你從心所欲,我要即便是我,也不能束縛你。你想做的,無論是留在這個世界還是回去,都按照你的心意來,沒有人能強迫你。”
“這就是你說的……與我無關?”舒遠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抱住了鍾零羲的腰,“我還是不懂。”
“你最好不要懂得。”鍾零羲緊緊貼着舒遠,閉上眼睛說。“不懂才能自由。”
舒遠在心裏深深的歎了口氣。
這怒氣與委屈來得沒有道理,去得也沒有緣由。他都生氣了,鍾零羲還是不肯說。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舒遠不願逼他,但是舒遠想确定一點。
他微微掙脫了望着鍾零羲的眼睛問:“鍾零羲,你會利用我嗎?”
“我不會。”鍾零羲擡手迅速地咬破手指,在舒遠未曾反應過來之時便将指尖的血珠點在舒遠的眉心。鮮血在舒遠的眉心凝成一點,溫熱之氣透過眉心直入腦海。紅色的光在眼前綻放,舒遠吓得臉色煞白:“你做什麽!”
鍾零羲卻笑了,抓着舒遠的手摸了摸他的眉間,一點凹凸之感從指腹傳來。鍾零羲說:“我什麽都不告訴你,但我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你的眉心。血珠在,我活,你若将血珠抹去,我就魂飛魄散。”
他擡頭在舒遠的眉心落下輕如羽毛的一吻,說出重如泰山的誓言。
“,無論我生爲何名,愛君之心永生不變。若有辜負君心之日,便是吾魂飛魄散之時。以血誓之,乾天坤地、封神陵女娲共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