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零羲在黑水玄蛇的喋喋不休中無聲無息地昏迷過去,整個人軟軟地滑下舒遠的懷抱。
舒遠在那個瞬間隻知道回黑水玄蛇的話,雙手合抱卻抱了滿懷的空氣。那空氣裏果然是有劇毒的,疼得舒遠的心好像被挖去了一樣,胸口空出一大片,盡是雨打風吹、瘴氣腐蝕。
這種痛,唯有緊緊擁抱鍾零羲或者讓鍾零羲緊緊抱在懷裏才能解救。
舒遠的身體自然而然地尋找鍾零羲,就在舒遠彎腰要抱住鍾零羲的時候,忽然從胸口傳來一陣疼痛。
“公子。”一個嬰兒般的聲音虛弱地說道,“這個時候,洞主需要的不是眼淚。”
眼淚?舒遠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觸手一片濕潤,他不知什麽時候已哭得淚流滿面。
舒遠茫然地低頭,望向聲音來處,隻見蠱雕勉強睜着眼睛,聲音微弱地提醒道:“公子已是煉氣五層的修爲,遇到危險,除了尋求洞主的保護,竟隻會哭嗎?”
蠱雕的聲音如嬰兒般稚嫩柔軟,話語的含義卻如當頭棒喝,讓舒遠的身子猛的一震。
不錯,四年過去,他已不再是那個除了彈奏古琴什麽也不會的十六歲少年,他成年了,他因修煉而身體強健,他已是煉氣五層的修爲。鍾零羲能在同樣修爲的情況下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護他,難道鍾零羲遇到了危險他就隻會抱着鍾零羲哭嗎?
遇到危險隻會躲在鍾零羲懷裏,鍾零羲受傷昏迷隻會哭,這種人除了拖累鍾零羲還有什麽用?這種人有什麽資格答應鍾零羲那個要求?這種人又憑什麽得到鍾零羲全心全意的喜歡!
蠱雕見舒遠沉默不語,隻是低頭望着鍾零羲發愣,便以爲自己話說重了。它心中,其實有些看不起舒遠的。蠱雕作爲妖獸中赫赫有名的一支,祖上未蒙煉妖壺點化靈識時便是太古猛禽。獸類中弱肉強食乃是天道,妖獸中全憑實力競争地位,唯有最強者才能博得其他妖獸的尊敬。蠱雕之所以甘心追随鍾零羲,一方面當然是感恩鍾零羲師徒不計前嫌,以珍貴仙草幫助它壓制毒素,僞裝成普通金雕。但更多的卻是出于對鍾零羲實力的敬佩。鍾零羲雖然修爲不高,但見識之廣博、應變之迅速,加之身上那無時無刻不存在的自信與不屈,着實讓蠱雕衷心敬佩,自願追随。
相比之下,舒遠除了會種些草藥以外,性格天真中帶着幾分不明所以的别扭,理所應當地享受着鍾零羲的保護。修爲平平,遇到危險除了躲在鍾零羲背後就隻剩下無計可施的流淚,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可取之處。蠱雕願意稱他一聲公子,不過是看在鍾零羲的面子上,若不是鍾零羲對他疼愛至極,蠱雕早一爪子抓死舒遠省得累贅了。
蠱雕曆來驕傲,行事光明磊落,心中光風霁月,所以,雖然這一番話隻在留夷腦中閃過,舒遠卻從來敏感,已從它的眼神中将這番話讀了個一清二楚。
如果蠱雕那句“除了尋求洞主保護便隻會哭”如一記當頭棒喝,這些沒說出的話卻像一記響亮而毒辣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舒遠的臉上。
原來我在關心鍾零羲的人眼中竟是如此無能而不堪?原來在他人眼裏我隻是鍾零羲的累贅?原來我竟一點也配不上鍾零羲?
舒遠從來沒想過配不配的問題,在從小學習古琴,成長環境簡單而且不大合群的他看來,感情的事隻有喜歡不喜歡,哪有配不配呢?但這一刻這個配不配的問題由一個對鍾零羲忠誠又敬佩的人提出,卻叫舒遠心中不恐慌至極,又不甘至極。
鍾零羲也會覺得他沒用嗎?這世上比他好的人真的比比皆是?要是鍾零羲遇到他會喜歡上别人嗎?不行!他與鍾零羲相識五年,其中的感情哪裏是别人能比?他怎麽能容許别人質疑鍾零羲的選擇?他要别人眼中的舒遠,是一個能與鍾零羲并肩的人!
蠱雕見舒遠一語不發,隻是望着鍾零羲昏迷的臉,眼中神色變化,嘴唇緊緊咬着,臉色一時紅一時白,心中不由得一歎。鍾零羲平日裏舍不得說舒遠一句重話,這下聽到自己的指責,這少年大概更不知所措了。
實在是軟弱無能啊!蠱雕勉強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緒試圖溫和道:“公子當設法保護洞主與公子自身,否則公子有任何傷痛,洞主隻怕要傷心萬分。”
是啊。鍾零羲将他看得極重,如果他除了什麽問題,鍾零羲豈不是要心疼死?而反之呢?
他與鍾零羲早就悲歡相通,不分彼此。
明白了這點的舒遠心中愈發難過,也愈發地堅定。
鍾零羲對他有多麽重視多麽保護,他心中也有多麽重視多麽想保護鍾零羲。這保護從前拘泥于治好鍾零羲的傷,而這一刻,舒遠知道自己願意做鍾零羲的後盾。他戰鬥時保護他的後方,他倒下時保護他的所有。
“老師……”舒遠忍不住熱淚上湧,俯身抱住鍾零羲,在他額上落下輕輕一吻。
蠱雕心中不禁失望至極,原來無論怎麽勸,舒遠都隻是一個除了流淚什麽都不知道的無能之輩?
它心中着實爲鍾零羲不值,卻因身中瘴氣之毒而體力不支。正要閉目強行運氣排毒時,卻見舒遠擡起頭迅速地擦幹眼淚,從水龍吟中取出一枚潔白無暇的花瓣,低聲道:“留夷,師父沒那麽快醒,我先試試能不能幫你解毒。”
蠱雕留夷不禁一愣。舒遠臉上神色一振,褪去無措,隐藏悲傷,變得堅毅起來,顯得整個人長大了許多,與它心裏懦弱無能的少年判若兩人。
舒遠又道:“我擔心再次服用赭鞭茶花會消去你體内天生的蠱雕至毒,所以你服用赭鞭茶花時一定要先将蠱雕至毒牢牢束縛于一處。一旦服下赭鞭茶花,便要運行體内靈氣,将赭鞭茶花的藥性化在經脈中,解去瘴氣之毒。中間一定要萬分小心,一旦發現赭鞭茶花的藥性與蠱雕至毒相撞便立刻将赭鞭茶花的藥性排出體外,半點不能猶豫,懂了麽?”
蠱雕心中大爲寬慰,立刻應道:“是。”
舒遠點點頭,将赭鞭茶花的花瓣小心的喂入蠱雕的口中。蠱雕留夷仔細咀嚼花瓣,一股清香緩緩飄出,彌漫在空氣之中。
“……咦?”一直自說自話得開心的黑水玄蛇好奇地問道,“什麽味道?好香!好像在哪裏聞過?”
舒遠忽然聽到黑水玄蛇的話語,心中不禁一緊。他不像鍾零羲什麽都知道,能迅速地判斷敵友。這黑水玄蛇一出現就要咬死他們師徒,雖然看到琅嬛靈玉後變得天真又傻氣,舒遠卻怕一句話說錯這神獸便兇性大發,一口吃掉他們師徒。因此,舒遠小心翼翼地學着鍾零羲的從容閑雅,語音含笑道:“是赭鞭茶花的味道,兌澤齋原來種過麽?”
“原來是赭鞭茶花呀!我這裏種過哦,那時候娥皇神女從地下挖出一條好大的幽地冰蠶,把一大塊土地給毒成了沼澤。娥皇神女便在那地上種了好些赭鞭茶花,我偷吃了幾朵,還藏了幾朵給阿陰和焰焰呢!”黑水玄蛇開心地說,蛇尾一擺指着不遠處說。“你看,就是那裏!”
舒遠擡頭一看,周圍的白色瘴氣已變做乳白色,将一切都遮擋起來。
一行人已到了兌澤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