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市高級中學,簡稱l高。
l高西邊藝術樓三樓的教師辦公室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踩着一個凳子伸長了手去拿書櫃頂端的一本書。少年的身形比同齡人瘦小,取書的時候不慎碰到了櫃子頂端的一個大盒子,大盒子晃了一晃,迎頭砸下。
盒子裏頭裝着幾本厚厚的字典,迎着少年的頭砸來,少年下意識的一躲,卻忘了自己站在椅子上,當即一個不穩就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字典砸來、高處摔落,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絲害怕,卻又瞬間鎮定下來。
“小心!”
就在這時,一聲焦急的呼喊在旁邊響起,一個人從旁邊撲過來牢牢地将少年抱在懷裏,險險地躲過了厚重的字典,摔倒在旁邊的地上。
就是摔落在地上,那人還是自己先着地,将少年牢牢護在懷中。
我就知道,有他在,自己怎麽可能受傷。舒遠這樣想着,心裏又是放心,又是愧疚,又帶着隐隐的歡喜。但所有的情緒不過隻是一瞬,他很快鎮定下來,認真道:“老師,放手吧。”
救了舒遠的這個人,是舒遠的音樂老師,一個名叫鍾零羲的二十五歲男人。而舒遠今年十六歲,正在讀高二,是個藝術生,方向是古琴,理想是考上中央音樂學院的古琴專業。
聽到舒遠的話,鍾零羲忙将手放開,有些擔心地問道:“你怎麽樣?沒事吧?”
舒遠搖了搖頭,其實他剛剛那句放開有些一語雙關的意思,隻是鍾零羲沒聽出來罷了,但舒遠卻有些沖動,一鼓作氣道:“老師,我以後……不過來了。”
鍾零羲登時驚訝:“爲什麽?”他站起來,臉色不由得有些擔心:“你爸媽又反對你學古琴了?别怕,我跟他們說。”
舒遠搖搖頭,擡起頭來望着着鍾零羲,烏黑的眼珠裏看不清神色,隻有一片堅定。他輕輕地說道:“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這一句話仿佛一道驚雷将鍾零羲震住,臉上的神色,身上的動作,全都僵硬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鍾零羲才回過神來,滿臉愧疚與傷心之色,他笑了一下,嘴角全是自嘲之色,回應道:“對不起,小遠。”
“不!”舒遠很快地應道,使勁搖了搖頭。“老師,是我對不起你。我……”
鍾零羲望着他,将近兩年的相處,,他知道他的學生下面還有話,隻是心緒混亂,一下子有些理不清條理而已,隻要給他時間,他就能好好地表達出來的。在他心緒混亂的時候,千萬不要去打斷他,不然的話就會被帶離話題。
果然,頓了一下,舒遠的神色平靜了,繼續說道:“老師,你對我很好很好,我知道你不是貪圖享樂。你如果隻想要少年人的身體,隻管對我用計謀就好了,我一個高中生,怎麽可能是你的對手?但你對我一直以禮相待,甚至一直隐藏着,我……”
舒遠的頭迅速地低下,雙手握緊了拳頭,吸了一口氣才道:“總之,老師你很好,隻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有再一次任性的權利。
少年的頭雖然低着,鍾零羲卻能想象出那張臉有多麽蒼白,大約比那時候向家裏抗争一定要報藝術生更慘三分。他心裏早就知道是這種結局,也做好了準備,哪怕這結果來得再猝不及防,他也要應對。
舒遠的性子看起來溫和聽話,但認定的事情九死不悔,更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作爲老師的他有錯在先,對自己的同性學生動情,違背了道德與人|倫。
于是鍾零羲繼續微笑道:“好,你的決定是對的,老師支持你。”
舒遠知道,隻要他說出口了,鍾零羲一定會答應的。而一旦答應,鍾零羲再也不會幫助他、關心他,即便是偶然遇到,兩人也隻當是陌生人一般。這本是他想要的結果,卻不知道爲什麽,這一刻舒遠的心痛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舒遠站起來将自己的琴收好,把琴囊背在背上,認真而鄭重地對鍾零羲鞠了一躬:“老師,謝謝您一直以來的叫道,師恩深重,舒遠畢生不忘。”
“過獎了。”鍾零羲回答道,“受之有愧。”
舒遠轉身離去,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關上門的時候,鍾零羲忽然說道:“舒遠,不要放棄古琴。”
舒遠眼眶發燙,說道:“老師,我一定一定不會放棄古琴的,我向您保證。”
鍾零羲沒有說再見,舒遠也沒有,他隻是将辦公室的門關上,一個人走下了樓。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鍾零羲的情景。
那時候舒遠十五歲,剛上高一,正處在學古琴最迷茫的時候。高一第一節音樂課,鍾零羲推開教室的門走進來,一身普通的襯衫西褲,臉上略帶病色,雙眼卻飽含着笑意。在教室中掃了一圈後,他的目光落在中間不起眼的舒遠身上又離開,走上講台,他微笑道:“我聽說班上有一位學古琴的同學,第一節音樂課,可以站起來讓我認識一下麽?”
聲音清越裏帶着些笑意,有些底氣不足的病弱,卻有種直達心底的強勢。本來他話音一落,班上的學生就嘩然——竟然有人學古琴?一般人治學鋼琴小提琴,古典樂器也是學古筝琵琶,從來沒有聽過古琴。但因爲他聲音裏的威嚴,嘩然都變作了竊竊私語。
舒遠不由得就站了起來,怯怯的不敢開口。而鍾零羲微笑着安慰道:“不要緊張,這位同學,自我介紹一下?”
舒遠擡頭看了他一眼,接觸到的目光平和溫柔,帶着師長的威嚴與慈和。舒遠的心忽然就鎮定了下來:“我……我叫舒遠,舒服的舒,遙遠的遠。”
鍾零羲問道:“學古琴多久了?”
舒遠老實回答道:“十年了。”
話音才落,周圍的學生又是一片嘩然。
“竟然學了十年!那不是從幼兒園就開始了?”
“第一次見到學古琴的人,看起來好神奇!”
“古琴哎,好高大上,不知道好不好相處?看起來好害羞!”
“安靜。”鍾零羲略一擡手制止了教室裏的話語,再不制止,隻怕舒遠的臉上就要滴出血來。
“你很好。”鍾零羲微笑着點頭,“介意與我合奏一曲麽?”
班上的學生登時一片又是一陣雞飛狗跳般的吵嚷,舒遠的臉都紅了,不敢看左右,也不敢回答。而鍾零羲微笑着鼓勵道:“别緊張,古琴講究淡定從容,來吧,我把琴都帶來了。”
他說着将講台上的匣子打開,拿出了一張琴。
舒遠的眼睛頓時亮了。
桐木冰絲梅花斷,這是舒遠見過的最好的琴。
舒遠受不住好琴的誘惑,不由自主地走了上去。鍾零羲将古琴放在琴幾上,從盒子裏取出一管洞箫,微笑道:“《憶故人》如何?”
舒遠點頭道:“好。”
那一場合奏是舒遠十五年的歲月裏最最難忘的一次演奏,那一種心靈契合的感覺,從此以後舒遠再沒有在别人那裏得到。舒遠以爲隻是因爲鍾零羲在古典音樂上造詣孤高,所以能帶動他這個菜鳥達到人樂合一的境界,所以舒遠請求鍾零羲做他的輔導老師。
“爲什麽?”鍾零羲有些詫異地問。
舒遠毫不隐瞞地說:“因爲我想考中央音樂學院的古琴專業。”
鍾零羲于是笑了,點頭答應了:“那你可要好好學習,别辜負了自己一身才華。”
他的笑如春風拂過柳梢一般溫暖又柔和,舒遠的心忽然就跳了起來,卻不知道有些事情已經不對勁。直到某天,舒遠無聊地翻鍾零羲的書桌,發現了鍾零羲寫的一句話: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原來如此,舒遠隐隐約約地明白,所以那一日彈奏的,是《憶故人》。
從那以後,舒遠就感覺出了鍾零羲對他的不同。鍾零羲從來沒有将他當成小輩,反而像是朋友,比親密無間更親密無間的平輩。舒遠花了一年的時間終于确定,原來鍾零羲喜歡他。
知道的那一刻他的心竟然是歡喜的,雖然這歡喜被随之而來的恐懼淹沒了。
家裏怎麽辦?爸媽會氣死的。别人怎麽看?他不在意别人對他指指點點,從學古琴開始周圍已經很多風言風語了。但他不能讓觀念傳統的父母受到别人的嘲笑。抗争着一意孤行地學古琴、考古琴,已經讓父母傷心一次了,如果爆出他是同性戀……
不僅僅是同性,還是師生,他甚至還隻是一個高中生。要是被人發現,他的父母怎麽面對風言風語?而且,萬一被發現,恐怕别人會将所有的罪都推在鍾零羲身上。鍾零羲一身才華,怎麽能就這樣毀掉?
所以,讓一切在未萌芽之時死亡,是最好的方式,也是舒遠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是的,是最好的。連他也說自己做得對,不是嗎?
舒遠站在站牌下等公交,雙手不由得抓住了挎包的肩帶,覺得心裏一陣一陣的痛。爲什麽會這樣呢?他才知道喜歡是什麽滋味,還未曾知道什麽是甜蜜,已經先被愛情在心頭割了傷痕。
“叭——”正胡思亂想間,一聲汽車的鳴笛響起,吓了他一大跳。舒遠擡頭望去,之間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搖搖晃晃地站在馬路中間,對面一輛越野車疾馳而來!
“小心!”舒遠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往前撲去,将那小孩用力一推。小孩摔在路邊的那一瞬間,越野車已經沖到!
舒遠吓得腦袋一片空白,他甚至能感覺到越野車撞上他的腹部,下一個瞬間就能将他撞飛出去!
“小遠——!”
忽然之間,一雙有力的臂膀将舒遠牢牢抱住,輕輕将他轉了個身。
一切都太快了,舒遠甚至來不及思考,隻是道:“老師……”
話音才落就有劇痛傳來黑暗将他的意識吞沒。舒遠留在那個世界的最後印象是一句話,說話的聲音溫柔得叫人安心:
“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