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白的姨媽家住在一片繁華的小區裏,這裏林立的高樓令他眼花缭亂,打扮時髦的路人行色匆匆,似乎誰也不認識誰,他立即感到了城市與農村的巨大、明顯差異。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住在農村,隻偶爾到過當地的鎮上,從來沒有去過大城市,家鄉的風土人情已經深深地拓印在他的腦海裏——山青翠水秀美,人也質樸而熱情——他的生活仿佛就框定在這樣的環境裏一成不變地延續,然而沒料到一場家庭變故打破了他平靜而美好的生活。他此番來到大城市,想到這裏日後會成爲他生活的全部,就立即感到惶惑不安,像一隻無拘無束的野鹿被圈養在動物園裏了。
陸曉白看到姨媽家的一雙兒女時,他們正在搶奪電視遙控闆大打出手。遙控闆被蜷縮着身子的女孩子緊緊抱在胸前,男孩子高聲地叫着使勁摳她的手,卻怎麽也摳不開,他的臉因使力而憋得一片通紅,見無計可施,他惱怒地掴了妹妹面頰兩巴掌,聲音清脆響亮。女孩子像受到電擊似的騰地站立起來,不甘示弱地撲過去抓住他朝他裸露的手臂上狠咬一口,男孩子疼得咧開嘴嗷嗷怪叫,不停地抖動着被咬的手,好像想把痛感抖掉。
陸曉白的姨媽聽到大廳裏的喧嚣聲後,便從廚房裏跑了出來,恰好看到兒女激烈打鬥的一幕,她一邊污言穢語地罵,一邊把濕漉漉的手朝圍裙上胡亂地擦了幾下,閃到電視機旁抓起雞毛撣子,不分青紅皂白地追着兒子與女兒各用力打了幾下。被打後,男孩子反而不吭聲了,隻是臉上出現痛苦的表情,瞪了母親一眼,耷拉着腦袋生悶氣;女孩子眼眶裏滾出兩顆晶瑩的淚珠,咬着牙齒反臉看了看臂膀被打處,被打處已然紅腫,她不放心地伸手觸摸了一下,痛得眼和鼻子幾乎皺在一起。
“姐,我來了。”陸曉白的母親推開虛掩的門後,就牽着兒子的手一直站在門口,顯得畏畏縮縮的樣子。
“哦。”她冷峻地看了陸曉白的母親一眼,語氣平靜得不帶一絲感情。她放下雞毛撣子,轉身快迅走進廚房。
陸曉白的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不知道姨媽爲什麽會用這種冷淡的态度對待母親?他覺得這不是好兆頭。
在母親悄聲而又嚴肅的要求下,陸曉白輕手輕腳地換了拖鞋,然後膽怯地跟随母親進了屋。
他一進屋,就瞥見有兩雙眼睛冷峻地盯着他,他心裏不由得顫抖了一下,低下頭,不敢與這兩雙眼睛對視,憑感覺,這兄妹倆很不歡迎他。
陸曉白依偎着母親坐在沙發上,他把目光投向電視屏幕,是中央少兒頻道,正在播放一部風靡全國的動畫片,淩亂跳動的畫面閃動着他的眼睛,但是他卻無心觀看,腦子裏在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大家圍攏桌子吃飯的時候,陸曉白的母親客氣地作了一番介紹。她對陸曉白說:“這是你大姨楊芝芳,這是你表哥吳志強,這是你表姐吳宏豔,你應該都還記得吧?曉白,你進入大姨家後,和他們就是一家人了,你要和大姨、表哥、表姐搞好關系,要多多幫忙做家務,千萬不要耍性子,記住了嗎?”
“記住了。”陸曉白輕聲說。
“曉彤,你看你....出了那種事情,我怎麽說你好呢,真是的....”楊芝芳責怪地搖了搖頭,夾一塊雞蛋放在嘴裏輕輕咀嚼,一臉沉思狀。
“姐,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還是不要說了吧。”楊曉彤一臉羞愧,語氣裏明顯帶着乞求的意味,她把端在手中的碗放在桌子上,她覺得心中好像有一團亂糟糟的稻草堵塞住似的,十分難受。
楊芝芳吃完飯後,楊曉彤拿出一些錢塞在她的手裏,小聲說了些什麽。楊芝芳沒有說話,默默把這些錢放進褲兜裏。
陸曉白心想,母親這是幹什麽呀?
這天,楊曉彤沒吃一口飯,坐在凳子上長歎短籲,黯然神傷。
這晚,陸曉白輾轉反側,沒有睡意,直到拂曉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陸曉白在睡夢中見到了父親嗜血殺人的情景:父親右手緊緊握着殺豬刀的刀柄,刀身豎立在大腿外側,對着一個虬髯漢子怒目而視,父親忽然怪叫一聲,緊接着揚起刀身向對方砍去,銀光閃閃,寒氣逼人,虬髯漢子應聲而倒。此時,在父親的身後,有一群壯碩的漢子舉着長矛大喊着“殺——”,有如排山倒海之勢,朝父親壓過來,父親大驚失色,扔掉手中的刀慌不擇路地逃跑,跑到一處懸崖絕壁邊上,父親見無路可逃,就轉過頭來,見有千支利箭如蝗蟲般密集地朝他飛來,眼看就要射中,他如狼般大嗥一聲,縱身向懸崖一跳....
陸曉白打了一個激靈,蓦然驚醒,醒後發現自己全身都是冷汗。他一骨碌爬起來,看了看窗戶,一縷陽光從窗簾旁邊那一指寬的玻璃縫處射進來,投到雪白的牆壁上形成一條耀眼的黃金。屋裏靜悄悄的,他側耳一聽,外面沒有一點聲音,他有些疑惑,下床走到門邊輕輕拉開房門,見大廳裏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他心說母親這會兒是不是出去了呢?在這間屋子裏,除了母親外他誰也不關心。盡管他知道父親殺人是因爲母親而起,他也很憎恨母親,但是,現在寄人籬下,母親不能離開他,母親是他唯一的趸船,離開這條趸船他的心靈就找不到停靠的地方。
這間屋子一共有三個卧室,昨晚楊芝芳特意安排陸曉白單獨一個人住,他不知道母親昨晚睡在其它兩個房間的其中哪間,他想走過去一一推開這兩個房間的門看看母親到底在不在。他想,可能是母親心力交瘁,睡得太沉了。他來到一間門上貼有孫悟空彩色油畫的門前,隻見畫上的孫悟空手搭涼蓬,腋挾金箍棒,腳踏筋鬥雲,一副俯沖的姿勢,真是栩栩如生,威風凜凜。他用耳朵貼在門上屏息聆聽了一會兒,裏面沒有任何聲響,他又推了兩下,門卻紋絲不動。
“你幹什麽!”突然,一個聲音從陸曉白身後響起,仿佛屋子都被震得微微地顫抖。
陸曉白被吓了一大跳,忙把手縮回來,轉身一看,見是吳志強,他正拴着皮帶從洗手間走出來,一臉怒容地走過來說:“看你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偷我東西?!”
陸曉白連忙解釋:“不是的,表哥請你不要誤會,我是想找我媽媽....”
吳志強要高陸曉白一個頭,在陸曉白的眼中,他就是一堵巍峨的牆,在這堵“牆”的面前,他感到局促不安。吳志強偏着頭睥睨地看着他“逆時針”轉了一圈,樣子十分兇狠。陸曉白心驚肉跳,不敢動彈,不知道他會把自己怎麽樣?
“找你媽媽?哼,”吳志強鄙夷地看着他,伸出食指自信地對着自己的腦袋指了指,“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這種低級騙術也想來蒙我!你這個鄉巴佬,一隻井底之蛙,是不是猜我房間裏放有貴重的東西,想乘人不備據爲己有?說,你到底想幹什麽!”吳志強正在經曆生理變聲期,嗓音變粗,聽起來就像一隻公鴨在嚎叫。
陸曉白受此奇恥大辱,不由得暗裏很生氣,但是他懼怕他,所以不敢表露出來,隻好說:“我真是找我媽媽....嗚嗚嗚....”他越想越委屈,情不自禁哭了起來。
吳志強不但沒有動恻隐之心,反而變本加厲地大喊:“小偷小偷,你這個被娘抛棄了的小偷!趕快滾出我家!否則我打得你屁滾尿流的!”
陸曉白哭得更加大聲了,吳志強不僅冤枉他,而且還造謠說母親抛棄了他,他赫然而怒,不知從哪來的勇氣,用頭倏忽朝吳志強肚子上猛力一撞,吳志強毫無防備,不由自主地“噔噔噔”朝後接連退了幾步摔倒在地。
吳志強屁股摔得生痛,他爬了起來,大聲咆哮,仿佛千裏之堤訇然倒潰,洪水洶湧地往下傾瀉。他從小到大,除了被母親打過外,還沒被人欺負過呢,隻有自己欺别人,不曾想,這會兒竟然被一個“毫不起眼”的臭小子侵犯了,這簡直是破天荒的奇恥大辱!他一爬起來,就餓虎撲食般朝陸曉白撲去,他要狠狠教訓他一下,讓他牢牢地記住不能在“老虎窩”撒野!
陸曉白見他氣勢洶洶地撲來,知道一場惡戰不可避免,他收住眼淚,硬着頭皮上陣。然而高大的吳志強膂力過人,弱小的陸曉白哪是他的對手,才幾下子,陸曉白就被他打倒在地,不住地哀叫。
此時,楊芝芳從外面拎着菜回來了,她一看到吳志強騎在陸曉白身上打他的情形,就把菜往牆根一丢,跑過去抓起雞毛撣子朝吳志強的身上用力抽了三下,接着又朝躺在地上的陸曉白大腿上用力抽了三下,罵罵咧咧:“作死的,老子看你們打....”
一場打鬥在強權的幹預下偃旗息鼓了,但陸曉白的身上已是青一塊紫一塊。
陸曉白忍痛爬了起來,可憐巴巴地看着姨媽,不知道是感謝她還是憎恨她。
楊芝芳瞪着他厲聲說:“看什麽看!難道我教訓你錯了?有本事跟你媽去!”
陸曉白吃了一驚,怯聲問:“我媽....她去哪兒了呀?”
“誰知道她去哪兒!不要臉的。”她很不耐煩地說,然後咕哝着拎起菜轉身進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