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外的雨被風吹斜,若非訣衣浮着仙澤,衣裳已被飄濕,看到赫然闖入的‘訣衣’,神情并未出現明顯的變化,這讓帝和與淵炎心中稍微穩了些。她不是會誰隐忍情緒的人,誰給她委屈她會讨還回去,這樣的性子在尋常的人看來太剛毅,女子當溫婉可人,可萬萬年統兵無數四處征戰的女戰神不會是柔弱如水的風格,她有她的處事态度與手段。綿軟者,不适合爲将。言必行,行必果,方可讓衆将士臣服。說一,必不爲二植。
她不喜‘訣衣’,這是她從來都不掩飾的事。話,敢說。事,更敢做。
當着他的面,她敢追殺六個想暗殺她但被他赦免的人,敢在衆人面前拒絕他的邀約,更敢說到做到,說不去便真不會去,帝和一點不覺得她若想殺‘訣衣’會顧忌他在場,她想做的,就一定會做。
而淵炎,訣衣做何事他定站在她的身側,隻是當着聖皇的面要他女人的命,他猜測小衣縱然以前和他有私交,怕也不會被他輕易放過吧。他可以爲她得罪任何人,卻不認爲此時動聖皇的人理智堕。
站在廊下的‘訣衣’看着雨中爲訣衣撐傘的帝和,心裏生生的痛,難怪找不見他,原來是在這兒陪美人雨中賞花。而這位美人,确實是她所見過的女子裏最讓人驚豔的,看清她模樣時,會讓人有呼吸一窒之感。不過是尋常的大雨,尋常的花園,隻因有了他們站在其中,卻像是一個隻屬于他們倆而旁人進入不了的世界。尊貴,且優雅成雙。
‘訣衣’的感覺和淵炎的感覺不謀而合。
他在想,假如這場雨下不完,眼前所看到的畫面是不是會定成石雕,成爲他們生命裏抹不去的韶華絕代。而他,縱然心裏對小衣有情,可那些話就像他手裏撐不開的傘,拿出得晚了,錯過爲她撐傘的機會。明明想走過去靠近她,把她從帝和的傘下帶出來,可心底卻出現一種看不見的阻擋,讓他邁不開步子。站在帝和身邊的小衣,看着格外耀目華美。
在‘訣衣’怅然受傷的目光裏,訣衣邁步朝屋檐下走去,帝和陪在她身邊,骨傘幾乎全部撐在她的頭上,他對她細緻的照顧刺痛了‘訣衣’的心。一直就知道他對女子很溫柔,可看着他體貼容貌足以羞花的女子,心中止不住嫉妒,仿佛她得到他的入微照顧不過全憑了一副好皮囊。
嫉妒是嫉妒了,可跟了帝和五百年,‘訣衣’倒沒有曾經的自卑和懦弱了,心裏不痛快,面色卻掩飾的很好。帝和訣衣到了廊中,‘訣衣’小步款款的走了過去。
“帝和,鴛鴦珮找到了,我們回宮吧。”
‘訣衣’打開手,把帝和贈與的鴛鴦蘿藦珞珮呈在他和訣衣的眼底。
蘿藦珞在天界都不易得,在異度更是少見,而‘訣衣’手中的鴛鴦蘿藦珞珮成色相當純淨,縱然訣衣一向不愛配飾也瞧得出是個極難得珍寶,尤其還是個鴛鴦珮,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看了眼‘訣衣’,訣衣什麽都沒說的轉身欲走,不認同的人,看一眼都嫌多餘。
“等等。”帝和出聲留了訣衣的腳步,“剛好兩人同在。你是九霄天姬訣衣,那你呢?”帝和看着在帝亓宮裏生活了五百年的‘訣衣’,他一直以爲她是天界的女戰神訣衣,對她尊敬呵護照顧有加,卻反而被真訣衣笑話眼瞎,被騙了五百年,現在她是不是該告訴他真實身份。
訣衣側過臉看着帝和,絲毫不給他半分面子,“搞不搞清楚她是誰,是聖皇你的事,與我無關。”
“當面說清楚不是更好麽。”
“你又怎知我不知她是誰?”
帝和道,“我不知道。”
“與我何幹?”
“……”
她太美,本身對女子就不會輕易生氣的帝和看着訣衣的臉,越發不忍動氣,耐着性子道,“當作幫我解惑,可行?”
“不!”訣衣拒絕得非常幹脆。
“理由!”
“不想!”
帝和挑眉,“僅此而已?”
“這一點,足矣。”
所見之人,所做之事,違背自己的心意,這難道還不足以讓她拒絕嗎?心之所想,即爲最大。
“我可自己弄清楚她是何人,但你說讓我珍惜與她的緣分,所爲何意?”
帝和看了下‘訣衣’,盡管她可能冒充了她的身份,但她素來乖順和婉,幾百年都在帝亓宮裏住着,并沒有得罪過誰,怎麽就欠了她一條命?“這個,總能說吧。”
聞言,訣衣偏了偏身,目光從帝和的臉上轉到‘訣衣’,“我今日不會對你怎樣。不過,别抱存僥幸的心,總有一天,你要爲過去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我,說到做到!”
‘訣衣’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明顯被訣衣的話吓到了,眼中的害怕讓一直習慣保護她的帝和生出淡淡的不忍。
“她曾經有何錯?”
訣衣忽然變得冷冰冰,“她心裏清楚!”随後,特别淺的笑了下,一點不掩藏自己對帝和的鄙夷,“隻不過,她會不會對你說實話,就不得而知了。”隻需寥寥幾眼,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她對他有多依賴。被人周全的呵護五百年,即便沒有戀慕上帝和,也養成了習慣,割舍自己的習慣最是難。五百年前那件事她隐瞞得滴水不漏,她不相信她會對帝和坦白。不過,她對帝和坦不坦白她不在乎,待到一日,她會帶着活生生的證據去見她,今日不動她,不過就是曉得她會仗着她拿不出足夠說服人的證據而在帝和面前辯解,與其浪費口舌,不如靜待機會,一擊斃命。
當真是從心底不想見到‘訣衣’,訣衣說完就跟淵炎離開了。
“哎。”
“哎哎。”
帝和沖着訣衣的背影出聲。無奈他‘哎’的好聽,人家姑娘壓根兒不理他。
“沒事到帝亓宮來喝茶呀。”帝和朝着訣衣的背影喊道,“你知道帝亓宮在哪嗎?”
沒理他?!
眼看訣衣和淵炎要走到長廊的盡頭,帝和又傳音給她,“你住哪?我有空找你賞花喝酒呀。”
淵炎:“……”聖皇是這樣的?!
拐角過後,淵炎揚起嘴角,輕輕的笑了。
兩人走了一段,淵炎側頭看了訣衣一下,“他性子不錯。”
“想說他喜歡沾花惹草可以直說的。”
在天界,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情聖,四海六道八荒裏哪個不曉得他喜歡美人啊,遊山玩水到哪兒都不缺美人相伴左右,虧得他那些老友一個個都潔身自好感情專一,獨獨他,紅塵翻覆,卻不給哪個女子承諾。
淵炎又是一聲低笑,“看着也沒有那麽誇張。”
“你剛才看到的,算得是他正經的時候。”
“……”
正經的時候就随便拉女兒家的手,若是不正經時,那還了得?!
走着走着,淵炎忽然不放心的問了訣衣一句,“你見過聖皇不正經的樣子嗎?”
“多了。”
“……”約是對上天的不公心有細诽,淵炎且疑惑且似自言自語的,道,“整日盡曉得花天酒地的人如何位列大尊神之位的,叫人好生不解。”
衣裙邊角飄過走廊邊的長椅,像一隻紫色的蝴蝶飛過,訣衣走了一路,廊邊的雨中花合了一路,那般姿态,委實叫人過目難忘,也難怪她來蓅花澗要戴着面紗了。雖不喜帝和好美人的性子,可聽到淵炎如此懷疑帝和,訣衣倒爲他說了公道話。
“淵炎你有所不知,異度世界之外,是一個更大的世界。帝和是那個大世界裏身份地位極高的一群人之一,在那兒,不是光會打架就行,能達其位之人,寥寥無幾。他能位列三十三重天的佛陀天大尊神座,憑借的東西,你我二人合力也未必能達到。他的本事,遠非你所看到了。”
悠悠的,訣衣歎了一口氣,“隻不過,人各有自己的性格,有人萬萬年不待女色,有人卻喜歡美人常伴左右,對我們這些外人而言,誰好玩些,無關緊要,不是麽?”
淵炎點點頭,在理。猶豫片刻,到底問了,“聖皇……有沒有對你有過份舉動?”
“何爲過份舉動?”
“這……”
淵炎的臉頰微微的,紅了。
“呵呵。”淵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也不知道。”
*
訣衣和淵炎走後,帝和看着拿着鴛鴦蘿藦珞珮的‘訣衣’,他不願逼迫人,爲難女人不是男人所爲。可他也不願被人當成傻子欺騙,他能給她安穩,也能救她
,卻不能容忍她的欺瞞。
“你叫什麽名字?”帝和問。
她的名字……
‘訣衣’低頭看着手裏的鴛鴦蘿藦珞珮,活了五百年,她連屬于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當初告訴他叫‘訣衣’不過是因爲她的腦海裏隻有這個人名。她是九玄绫姬神花,除卻自己主人的名諱,旁人的一概不知。他因她的名字對她分外尊敬和呵護,享受着他的關心,她漸漸以爲自己真就是‘訣衣’。卻沒想,美夢終究有醒來的一日。
“我不逼你。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想說,也沒關系。”
‘訣衣’擡頭,感激的看着帝和,她知道,他很好。好得,她想占爲己有。
“我不難爲你,是因你是女子。可訣衣不會。”
“你爲何确定她是訣衣,而我就一定是假的?”
帝和雖閑适沒個正行的樣兒,但能達及大尊神之位的人,從來不會是簡單的。世尊的完美,他沒有。帝尊的冷酷,他亦沒有。可萬神之宗的獨傲,卻早已融在了他的骨雪裏,仿佛與生俱來的深刻,無人可比。連眉目都有着自信的尊神,不會在始初就對他人開天眼一探究竟,即便來者是曠世大妖魔,他們也有着能掌握在手的笃定,常時開天眼,猶如窺人隐私,實爲不尊重。可在錯了五百年後,帝和不願再錯。
鬧出這等笑話,回佛陀天怎麽混?!
天眼開,真身現。
一朵紫色的九玄绫姬花飄忽在空中,孤單,但美豔。
怪不得她身上會有九玄绫姬花的香氣,怪不得她會告訴自己叫‘訣衣’,也怪不得她的修爲那般淺薄,身體虛弱不像天界來的神女。隻因,她的的确确不是天界的神女,更别說假替因征戰揚名四海六道八荒的女戰神了。這等連仙界的小仙都打不過的神花竟然能騙過他的法眼五百年,當真是不怪訣衣說自己眼瞎。
“你既不是訣衣,爲何要冒她之名呢?”
“那日我醒來,你問我是誰,我答不上來,遂随口說了。”
“世間生靈皆爲獨一無二,何必爲人替身而活。”帝和并未爲此震怒,隻是言語較平時嚴肅了一些,“五百年,本皇爲人處世如何,你當知曉一二。即便你對我據實以告,我亦不會将你趕出帝亓宮。”她能憑神花一朵得佛靈化人形,說明她有慧根,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更不會收她。雖說不是天界來的神女,可帝亓宮多護養一個弱女子不過小事一件,她又何必落得今日當面遇上正主兒的尴尬結果。
女子蹙眉,“我有幾次是想告訴你的。”
隻是,她害怕。怕他知道她不是九霄天姬訣衣就看不起自己,不再對她呵護有加。
“我不過一朵花兒,誰想滅我,輕而易舉。在帝亓宮,神侍們因爲我是九霄天姬,哪怕我柔弱,人人待我亦是尊敬非常,若是曉得真相,我還能自在生活嗎?”
女子眼中悲戚戚,模樣甚是楚楚可憐,“聖皇你強大而尊貴,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可掌無數人的生死,是不會懂我這等小人的不安和自卑的。”
深深的,女子呼吸一記,眼中有着期待和不确定,問帝和,“現在你曉得我不是真九霄天姬訣衣了,你還會保護我嗎?”
“你可想對我坦白些什麽。”
女子與帝和相視好一會兒,“呵……”她,笑了。
“是不是不交代,你就任訣衣收了我?”
想到訣衣出手時從不猶豫的果決和敢作敢當,帝和道,“她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決。”
“你怕她?”
“怕?”帝和勾了下嘴角,還别說,天下一切他盡可有,就是沒‘怕’這種東西。
女子嘲弄一般的,笑了,再笑了,“我知道了。訣衣很美,美得羞花,帝和你對她下不了手。不是說嗎,美人關,英雄冢,哪個男人都過不去這關,我懂。”
美人關,英雄冢。
想想,他有兩個好兄弟還真是栽在了絕色美人的身上。尤其某一個,對女色完全無感了幾百萬年,最後竟然給栽在小姑娘手裏,也不怕年紀大把吓到大美人,博了性命也要娶她。
但是!
過不了美人關的他們不能算英雄,現在叫他們奶娃男神,頂天了!搞不好,個人地位在他們的宮裏,排到末尾,之前
一個個高高在上,現在全跟娃娃後頭嗷嗷哼哼的哄他們吃奶休息。
英雄,就他,一人!
帝和兀自想着自己回到佛陀天還是萬人迷的情聖,而星華千離兩人出一回宮還得帶着各自的媳婦兒、娃娃們,大大小小一大串的人,給跟棍子戳上,一家子都能成一串糖葫蘆了,他走哪兒,尖叫聲定然此起彼伏,圍着他的美人兒不要太多才好,受歡迎程度,不可想象。而另外兩個人,走哪兒都有一股子‘本神已婚,熟女勿擾,生女勿近,身周有虎,傷重自負’的味道。放到人間小攤販的販挑上,他可是個搶手貨,旁的就隻能是買一送一,搭着白給了。
“帝和?”
“帝和……”
女子把帝和的思緒從飄飛無邊處叫了回來,“先莫說我的事了,我不是訣衣,你爲我賜個名吧。”
帝和聽了,也是了,總不能沒個稱呼。
“你喜歡什麽?”
女子看着他,心裏答了他的話。
你!
“不若你自己取個自己喜歡的?”
“是不是我騙了你,你便連名字都舍得恩賜我一個?”
帝和:“……”真是把他想得小氣了。
帝和的目光瞟到女子手裏的鴛鴦蘿藦珞珮,微微一笑,“你既然非常喜歡這塊鴛鴦蘿藦珞珮,不如叫蘿珞吧。”
“蘿珞?”
女子小聲的喊着帝和賜的名字,稍微想了想,“叫珞珞吧,方便記着。”
“你喜歡便好。”
他不知道,對他而言不過隻是換個叫法,叫什麽都行。可在女子的心裏,她的新名字極爲重要。也許,蓅花澗是她陪他來的最後一個地方了,她知道訣衣不會放過自己,雖然帝和心善,不會眼睜睜的看着她被虐殺,可九霄天姬既有戰功赫赫的‘女戰神’之名,就斷然不是無腦的小人物,她能算準的事,訣衣肯定也會算得到,未免帝和出手相助,她肯定有所防範。陪了他五百年,得了他諸多的呵護,若能死在他的眼前,倒也能瞑目。如果還能在死前有一個能讓他記住的名字,屬于她的名字,那就再好不過了。
“你喜歡嗎?”
帝和看了眼女子,不置可否。對女子的名字,他委實不會有喜不喜歡的想法,名諱而已。隻是,多少有些不願再想起将她當成九霄天姬訣衣的事,顯得他太蠢,要是給千離河古幾人曉得了,定要笑瘋去。
女子走近帝和一步,第一次,大膽的迎視他的目光,聲音異常的溫柔,“說不定,不用太久,訣衣天姬就會把我灰飛煙滅。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陪在我身邊,喊我珞珞?”
在帝和高俊的身體面前,嬌小的珞珞顯得格外需要被保護,他的雙眸裏倒映着她的樣子,他不知她到底怎麽得罪了訣衣,但若他有心想護她,就定能護得周全。隻不曉他的心裏,是否會爲她生出憐惜。
“可以嗎?”珞珞問。
長廊的盡頭,淵炎陪着訣衣不知爲何回來了,他們剛走出拐角,便慢慢的停下了腳步。
那一頭,珞珞踮起腳,擡手摟住了帝和的脖子,輕聲的,對他撒嬌,“我過不久就要死掉的。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