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們已經沒再去思考這場戰役的意義何在,所有人心底便隻有一個想法,再攢出一刀的力氣,就能多活一陣子!
越是悍不畏死之人,其實就越是想活下去,不怕死就不會死,不是全對,但也并非沒有道理,沒有破釜沉舟的決絕,就沒有活下去的堅韌意志,存活下來的可能性也就小了。
神火營的弟兄們已經打光了子彈,隻能在步槍上裝上三棱刺刀,将步槍當成長槍來用。
蒙古大軍不斷沖擊着湄河關,回回炮的轟擊之下,城牆早已經倒塌,可城門卻未破,因爲城門後頭,是玉面夜叉張長陵率領的五十親兵!
這五十人都是經曆了洛陽之戰的百戰悍卒,他們雖然都已經三十來歲,但真是年富力強,最具韌性和經驗的時期。
張長陵不同于其他的将領,他沒有使用威風凜凜的大槍,也沒有霸氣十足的直刀,更沒有飄逸出塵的長劍。
他手裏頭拿着的,是他當屠戶之時所用的那柄斬骨刀!
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這短柄斬骨刀在面對敵人的鐵矛長槍之時,确實有些不夠看。
然而誰都沒能從張長陵的身邊通過,他的腳下已經堆滿了蒙古人的屍體!
這一波攻擊過後,城頭也沒能剩下多少人,壯族蠻兵也出現了大量的傷亡,江滿漁和其他頭人,帶着存活者,将傷者和弟兄們的屍體,拖到了關所裏頭。
“這趟生意可虧大發了...”江滿漁如是抱怨着,可張長陵知道,從他答應自己,跟着張長陵來到湄河關開始,這位頭人就再沒想過生意的問題。
生意有賺有虧,明知道必賠不賺的生意,他都願意跟着過來,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大土司,想必你早該知道,張某來之前,便已抱有死志,但爾等不該落得跟我一個下場,趁着還有些力氣,一會兒我擋着前頭,你帶着黑衣壯的弟兄們,從左翼突圍吧...”
張長陵沒有停頓,仿佛不想聽到否定的答案,當即接着道:“無論如何,這裏發生的事情,必須讓天下人都知道,也必須有人回報主帥知曉...”
江滿漁默默地聽着,臉色有些陰沉,此時朝張長陵道:“說完了?”
張長陵見得他臉色難看,也隻是點了點頭,江滿漁卻朝張長陵罵道。
“天底下就你一個英雄好漢,咱們其他人都是孬種不成?若我族人貪生怕死,就不會跟着你南下!”
“你想讓我等撤退,可以啊,把賞金交出來,拿了賞金老子就走,否則真金白銀沒見着,隻拖着族人的屍體回去,你讓我如何跟他們的妻兒家屬交差!”
張長陵也知道江滿漁是在說氣話,隻得苦笑道:“張某除了一條老命,身上别無長物...”
江滿漁怒罵道:“沒錢你還說個球囊!沒錢就好好活下去,留着這條賤命,往後在我家寨子裏當牛做馬,算是抵了賞金!”
江滿漁雖然如此罵着,但張長陵卻笑了。
他知道,自己适才着實有些侮辱人的意思了,這些漢子雖然是明算賬的雇傭兵生意,但他們能夠來到這裏送死,就足以說明他們并不懼怕死戰,自己讓他們逃走,本意是好的,卻也污蔑了他們的人品。
張長陵也是個豪氣萬丈之人,此時朝江滿漁和那些個頭人看了過去,用拳頭敲了敲胸口,朝他們說道。
“好!隻要我張長陵能活下去,這将軍也不想當了,就到寨子裏頭,給你們殺一輩子的豬!”
江滿漁也知道張長陵忍辱負重,隐姓埋名,在市井間殺豬販肉過活,此時聞言,卻笑罵道。
“你倒是想得美,寨子裏頭哪有那麽多豬給你殺!”
張長陵嘿嘿一笑,朝他說道:“主帥會大大地賞你們,保證你們一輩子吃穿不愁的!”
江滿漁還想調侃一句,然而此時外圍的弟兄們又叫喊起來,想必敵人已經開始發動最後的攻擊了。
可奇怪的是,隻有前方蒙古人發動了攻擊,後方那些陳守度的叛軍卻沒見動靜!
張長陵一直站着,雖然累乏到了極點,他卻沒有坐下來歇息,因爲他的經驗告訴他,一旦坐下來,就很難再站起來了。
此時他用手袖抹去斬骨刀上凝固的鮮血,而後朝江滿漁等部落頭人道。
“我張某能與諸位并肩作戰,是張某三生有幸,若能存活,再與諸位暢飲美酒!”
張長陵此言一出,非但是頭人們,他們身後的壯族蠻兵也都豪氣沖天,熱血沸騰!
正當他們要往前沖之時,一名奮威校尉卻從後方撞了過來,撲倒在地,朝張長陵禀報道。
“副帥,接主帥軍令,所有人一律後撤,不得有誤!”
張長陵其實早在兩天前就已經收到了楊璟的密信,是泰族土著送過來的密信,可他卻沒有後撤,如今這奮威校尉又傳來軍令,他自然沒太在意。
不過奮威校尉的聲音很大,周圍的士兵都聽到了,張長陵也不得不回應,否則這些士兵分心之下,必定要全軍覆沒了。
雖然後果都是死,但自然是有所區别的,若無不同,他們早就躺着讓敵人砍死,又何必死死支撐到現在?
張長陵沉默了片刻,而後大聲道:“你們要回去麽!”
他這麽一問,全場都沉默了。
許多人确實想着要逃走,可那都是幾天前的事情了。
如今,他們的弟兄袍澤都已經死了,唯獨剩下他們,這場戰争到底有沒有意義,已經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
甚至于生存還是死亡,他們都已經不再關心,他們就像一條道走到黑一樣,看不到最終的結局,他們又如何能放棄!
就好像輸了一整場,已經一無所有,最後一局難道放手不賭?
“不!”
“不!”
也不知是誰,最先低低回答了一句,而後這些人便齊聲高喊起來!
這一聲不,充滿了視死如歸的悲怆,如今的他們,才是真正的視死如歸,他們所想,也隻有成全人生的一死而已!
張長陵看着這些戰士,突然有些哽咽起來,隻是他沒再說什麽,而是默默地握住斬骨刀的刀柄,往前走來,與那些弟兄們一起,推開了沉重的城門!
正當他要踏出城門之時,身後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神火營弟兄以及蠻兵們,慢慢分開一條道來。
張長陵好奇地扭頭一看,但見得一人渾身是血,手裏提着一柄狹長的寶刀,眼睛上蒙着布,不過那白布早已讓鮮血噴濺浸透了。
“主帥!”
楊璟的到來,讓所有人都感到熱淚盈眶,更是熱血沸騰!
楊璟曾經對張長陵說過,打仗的事情交給張長陵,朝廷方面由他楊璟來對付。
如今,打仗的事情确實交給了張長陵,他也确實履行了諾言,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戰死到最後一人!
他也是個一諾千金的漢子,否則也得不到江滿漁等蠻族首領的認可,因爲他們是同一類人!
反觀楊璟,他到底沒能制住賈似道,反而讓賈似道奪了權,這個文官監軍想要見好就收,想要與敵人議和,想要趁機提條件,想要不死人,又能夠得便宜。
可他卻不明白,跟蒙古人談條件,根本就是與虎謀皮,戰場上沒有付出鮮血,想要得到勝利,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不戰而屈人之兵,真的有這回事嗎?
楊璟沒有回去争奪主帥的權柄,而是來到了前線,他沒有放棄這些兄弟們!
張長陵很憤怒,因爲楊璟出現在這裏,隻能讓他付出的犧牲白白浪費掉!
楊璟曾以爲風若塵是最雷厲風行的女子,從不婆婆媽媽,也從不感情用事,該決斷就必須決斷,該絕情就必須絕情,所謂一将功成萬骨枯,可不就是這個道理麽!
可楊璟卻還是來到了這裏,但絕不是因爲他猶豫不決,也不是因爲他不夠絕情。
他已經發生了轉變,無論從個性還是手段上,他不再是那個優柔寡斷的慈悲心腸。
他之所以來救這些弟兄們,是因爲這是他最後的家底,是他對抗賈似道,控訴這個朝廷的資本!
楊璟沒有理會張長陵,而是高高舉起左手,一隊隊黑天部落的勇士們,從後頭不斷地湧上來。
他們同樣渾身浴血,但人人的腰間,卻都挂着一顆又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洛丹領着上百人的隊伍,拖着一條又一條黑乎乎血淋淋的大索,這些大索乃是湄河關守軍的腦袋!
他們将敵人腦袋的頭發都綁在繩索上,整條大索全都是敵人的首級,就這麽拖了上來!
難怪不見後方守軍來偷襲,原來這些守軍,竟然全被楊璟的人給殺光了!
楊璟将手猛然往前一指,洛丹便指揮着族人,将這些首級全都搬到了城頭上!
城頭上還有一些抛石機和弩弓,隻不過石彈和砲石早已耗盡,洛丹也不含糊,讓人找了不少大籮筐,裝滿了人頭,而後朝前方的蒙古陣營,全都抛射了出去!
“咚咚咚咚!”
“咕噜噜!”
漫天人頭從城頭抛射出去,落入到蒙古人的戰陣之中,即便以屠城著稱的蒙古大軍,也被吓得亂了陣型!
蒙古人的中軍之中,巨大的戰車上,大旆下面的虎皮座上,忽必烈遙遙看着城頭,看着漫天人頭的場景,他陡然站了起來!
“給本大王升座!”
命令一下,身邊的八都魯便搖動杠杆,忽必烈的座椅緩緩升了起來。
那時候還沒有望遠鏡之類的東西,主帥想要親自審視戰局,必須要占據高位,登高望遠。
不過蒙古人通常會選擇開闊的平原來作爲戰場,以便于騎兵沖鋒,所以他們便發明了能夠升降的帥台,方便主帥觀測戰場,随時做出戰術的調整。
忽必烈的座椅被高高升起,他微微眯着眼睛,瞳孔收縮,努力往關城這邊看來,終于看到了一個眼睛蒙着血紅布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