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到楊璟心裏難受,她就格外開心,仿佛見得楊璟如此,就能夠将楊璟決定用蒙古人試刀的羞辱給赢回來一般。
楊璟不是鐵石心腸,雖然來自于後世,但他已經對這個時代有了歸屬感,甚至于眼下正在爲大宋的存亡而努力着。
所以當他看到這一幕,心裏自然是悲憤且恥辱的,但他還是忍了下來,因爲他知道,隻要自己無動于衷,雅勒泰倫就會感到無趣,就會離開早一些離開這裏,奴隸們也不會被繼續戲耍取樂。
沉靜下來之後,楊璟便開始看到一些細節,他看到一個瘦小的孩子,懷裏藏着适才搶過來的食物,偷偷挪到一個角落裏頭,将食物塞給了一個衣衫褴褛的男人。
繼小孩之後,又有好幾個人做出同樣的舉動來,他們自己都餓得不成人樣,卻仍舊将自己的食物,交給那個比他們要強壯的男人手裏。
那男人也沒有任何的表示,抓了食物就往嘴裏塞,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一般。
楊璟的心裏湧起一股厭惡,因爲他認爲,這個男人就相當于監獄裏的惡霸一般,欺壓着這些同樣淪落爲奴隸的同胞!
相對于蒙古人的壓迫,這種同胞之間的欺負,更讓人可氣,楊璟盯着那個男人,恨不得将那男人給殺了!
然而越來越多的人,将他們從牙縫裏摳出來的食物,悄悄地交給那個男人,他們的動作娴熟且自然,看起來應該不是第一次,而是長期如此!
那男人似乎也察覺到了楊璟的眸光,他擡起頭來,眼中隻有麻木,小眼睛就好像剛剛睡醒那般惺忪,像酒鬼一樣不願醒來,但他的眼眸深處,卻有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楊璟知道,這人将自己當成了公羊徙野那樣的漢奸了,楊璟也感到有些委屈,但爲了整個計劃,這樣的犧牲是必要的,也是值得的。
雅勒泰倫見得這些人安靜下來之後,果真覺得無趣了,又讓人取來一些羊骨頭和菜葉子之類的東西,不斷丢到人群之中,再度引起轟搶,而後她又樂津津地看着。
楊璟很是不舒服,便朝旁邊的一個牢頭招了招手,那是個北方漢人,因爲蒙古人與遼人那樣,懂得用漢人來管理漢人,而且爲了自己的利益,這些漢人牢頭,甚至比蒙古人,還要更加苛刻地對待自己的同胞,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可悲的恥辱。
“那是甚麽人?”楊璟指着那男人,朝牢頭問道。
“此人名喚熊九,據說是一個小門派的當家,地界就在淮食鎮的九宮山,蒙古人占領了淮北之後,他還帶着不少人組了義軍,結果失敗了,就成了俘虜…”
“他經常欺壓這些同胞?”楊璟早就看出那人武功不俗,畢竟練武之人與常人無論在體格、言行舉止還是氣質上,都有着不小的差異。
“這個…”牢頭有些欲言又止,楊璟也不再追問,此時雅勒泰倫似乎有些玩膩了,竟然讓身邊的護衛,從奴隸群中挑人,隻要摔角能夠赢過護衛的,就有賞賜,甚至能夠離開奴隸營!
雅勒泰倫的人顯然經常這麽幹,很快就脫了衣甲,走到了場中來,那些個奴隸紛紛退避,瑟瑟地躲起來,生怕被點選,估摸着被選中了便隻有死路一條。
楊璟看着那熊九,而熊九也看着楊璟。
以楊璟的觀察,這熊九的武功應該是非常好的,而且還是外家功夫,想要戰勝這些護衛,應該不難,他爲何仍舊待在奴隸營裏頭?
如果這些護衛經常以此爲樂,這熊九應該早就出去了,莫不成雅勒泰倫說話不算數?
楊璟正疑惑,那護衛卻已經點中了一個中年人,這人瘦骨嶙峋,渾身顫抖,站都站不穩,那護衛隻是抓住他的頭發,便将那中年奴隸給摔了出去,身子砸在旁邊一根旗柱上,奴隸仿佛從腰間被折了兩截一般!
“夠了!”楊璟怒視着雅勒泰倫,沉喝了一聲,然而此時,一聲慘叫卻陡然傳來!
“啊!”
楊璟扭頭看時,但見得熊九手裏拿着一截磨尖的牛腿骨,已經刺入了那護衛的脖頸,由于他的力氣很大,護衛的脖頸都快斷了!
熊九将那護衛丢下,看也沒看一眼,操起護衛插在地上的彎刀,便朝雅勒泰倫沖殺而來!
“攔住他!”
“殺了他!”
護衛們陡然大亂,而那些麻木不仁的奴隸,仿佛行屍走肉被注入了靈魂一般,即便青天大白日,楊璟仿佛都能看到他們眼中噴發着熊熊的怒火!
“啊!”
慘叫連連,有人一擁而上,那些個護衛隻砍倒了一個人,卻被剩下的奴隸壓在地上,牙齒撕咬,甚至用手來生撕,活生生将那些護衛給撕爛了!
有人拿着各種自制的利器,有削尖的木頭,有削尖的骨頭,也有瓦片之類的東西,但凡能夠造成傷害的,都用上了!
這些人都有不錯的武功,應該是熊九以前的老部下,而楊璟适才也看到,奴隸們除了将自己的食物擠出來給熊九,同時也養着這些人!
楊璟終于明白過來,奴隸們甯願自己餓肚子,也要讓這些人保持足夠的力氣,就是爲了尋找機會,殺掉雅勒泰倫!
淮北沒有淪陷之時,熊九或許也是占山爲王的草寇,說什麽武林門派,純屬是爲了掩飾和美化,山賊就是山賊。
可當淮北淪陷,同胞淪落爲奴,他們卻敢于成爲死士,他們心安理得地接受奴隸們的食物,隻是爲了積攢足夠的力氣,殺死敵人的力氣!
他們用自己的命,來回報了這些糟糠一樣的食物,雖然是山賊,但仍舊深明民族大義之所在!
搶了腰刀的熊九如猛虎一般,怯薛歹也是蒙古精銳,可竟然被熊九一道連頭帶肩膀給砍了下來!
他們的部下有人搶到了武器,有人搶到了甲片,有人将怯薛歹的腰帶當成鞭子,有人撲上去又撕又咬,如同發狂的野獸一般!
雅勒泰倫在公羊徙野的保護之下不斷後退,甚至忘記了楊璟!
楊璟看着護衛雅勒泰倫的雲都赤,眼中浮現殺意,隻要搶了雲都赤的武器,說不得能夠殺掉雅勒泰倫!
然而想要出去,卻不太可能,結果隻能是殺掉雅勒泰倫,而後所有人,連同那些奴隸,都要被剿滅在奴隸營裏頭!
楊璟不能死在這裏,因爲情報還沒送出去,一旦雅勒泰倫被殺,情報沒送出去的情況下,阿裏不哥的怒火,會将安豐城燒成灰燼!
楊璟有着絕對的信心能夠殺掉雅勒泰倫,可爲了大局,他卻不能這麽做!
熊九發了瘋一般往怯薛歹裏頭沖殺,他的身上越來越多傷痕,渾身浴血,但他的眸光從未因此而黯淡過一絲半點!
他朝楊璟投來了一個求助的眸光,還帶着對漢奸的恨意!
楊璟咬着牙根,就這麽忍着,熊九的目光就像燒紅的刀子,在楊璟的心頭不斷地戳着刺着,可他隻能忍着!
“砰砰砰!”
一隊奴隸營的火槍手沖了進來,将熊九等人圍攏在垓心,便點燃了突火槍上的火繩!
鐵砂和彈丸将反抗者的臉都打爛了,他們一個個倒下,而怯薛歹也展開了反殺,很快将局面鎮壓下來,奴隸們瑟瑟縮着,眸光卻集中在熊九一個人身上!
他仍舊沒有放棄,他的身上紮着十幾根暗箭,其中一根甚至洞穿了他的肺部,讓他無法呼吸,隻能不斷咯血!
他終于再也走不動,隻是半跪着,大口大口地鮮血吐出來,他的下巴和胸口,他的頭臉和身子,除了一雙楊璟和黃白色的牙齒,整個人像剛剛從血池子裏撈出來一般。
他沒再看雅勒泰倫,而是扭過頭來,盯着楊璟,有些艱難地呲牙,朝楊璟吐了一口唾沫!
公羊徙野抽出腰刀來,快走兩步,手起刀落,熊九的人頭咕噜噜滾落在地,死不瞑目,眼中仍舊是不甘和痛恨!
雅勒泰倫驚魂甫定,走上前來,如同踢球一般,将熊九的腦袋踢回到奴隸人群之中,而後近乎咆哮一般,指着奴隸們下令道。
“殺了!都殺了!殺光這些低賤的漢狗!”
雖然她用的是蒙古話,但楊璟看得出她的憤怒,也料到她會做出這樣的反應!
怯薛歹都是蒙古貴族的後裔,身份地位尊貴自不用說,竟然在一個奴隸手下損失了好幾個人,這簡直就是恥辱!
他們與雲都赤一道,抽出刀劍來,便撞向了奴隸們!
“都住手!”
楊璟快步而出,他沒來得及救熊九,也不可能救下熊九,但他還能救這些奴隸!
這些具有反抗精神的奴隸,就是漢人們的火種,隻要他們又重獲自由的一天,他們就是漢人主戰和反抗的精神締造者,他們會将熊九的事迹宣告天下,會喚醒越來越多宋人的血性,他們是熊九犧牲的意義所在!
如果這些人都被殺光了,熊九的死将一文不值,沒有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些許怯薛歹的性命,根本配不上熊九如此壯烈的死法!
楊璟快步上前,大摔碑手接連擊出,怯薛歹飛飛被打飛出去!
“你想死不成!”雅勒泰倫指着楊璟怒罵道,弓弩手端起十字弩,火槍手們也開始填裝彈藥,将槍口對準了楊璟!
楊璟手裏已經繳獲了七八柄腰刀,隻要他爆發内勁,腰刀便四面爆開,那些弓弩手和火槍手,根本就來不及出手!
然而楊璟知道,這樣起不到任何作用,在情報沒有送出去之前,便是殺了雅勒泰倫,也改變不了大局。
“冤有頭債有主,反抗的已經被殺光,又何必遷怒于這些可憐的人?”
公羊徙野很清楚楊璟的功夫,若楊璟暴走,慢說這些怯薛歹和雲都赤,加上弓弩手和火槍手,也未必能夠擋得住楊璟,萬一楊璟真的玉石俱焚,将他和雅勒泰倫給殺了,便是阿裏不哥滅掉安豐軍,他們都死了,還有何意義?
“别吉,算了吧…”
雅勒泰倫見得公羊徙野的目光,也知道把楊璟逼急了是什麽後果,便忿忿地甩袖道:“算你們走運,殺了你們也污了本别吉的手!哼!”
雅勒泰倫嫌棄地看了一眼,而後轉身離開,楊璟這才将腰刀丢在地上,轉身看了看熊九的無頭屍體,恭恭敬敬地給這具仍舊半跪着的無頭屍體鞠了一躬。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後頭想起了讓人心如刀絞的聲音。
“噗!”
“噗!”
那些奴隸,他剛剛救下來的奴隸,眼中帶着無比的唾棄和鄙夷,正在朝他吐口水!
那些将食物留給熊九和他部下的孩子們,那些衣不蔽體的婦人,那些行将就木的老者,渾身潰爛的傷員和病患,他們就像活着的惡鬼,隻有眼中的眸光,仍舊透着漢人的氣節和風骨。
可越是這樣,楊璟就越是難受。
因爲楊璟被他們當成漢奸,被他們吐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