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場面也确實讓他有些爲難,胡命橋雖然對他很是冷漠,但能夠将武當絕學大黃庭傳授給楊璟,在楊璟走火入魔之時,救了楊璟一命,可以說恩同再造,楊璟也确實沒有誇張,他确實算得上楊璟有實而無名的師父。
可胡命橋身爲官家趙昀身邊最親近的死衛,明知道羅道甯和甘露師太乃是紅旗墰的宗師級殺手,卻仍舊站在他們的戰線之上,這可就是勾連反賊的大罪了。
而楊妙真在血緣上乃是楊璟的姑奶奶,且不提他們之間這層沒有感情的血緣關系,單說楊妙真爲了替楊璟除掉紅旗墰這個隐患,不惜放松防備,引誘紅旗墰的人上山,甚至甯願将自己與紅旗墰的人封死在洞天裏,光是這一點,便是楊璟該償還的好大一筆恩情了。
至于羅道甯和甘露師太,兩人都是紅旗墰最頂尖的高手,是刺客之中的宗師,能夠爲了對楊友的那份忠誠,而俯首聽命,輔佐楊複血,這份忠義也是值得敬佩的。
也正是因此,楊璟才更加的爲難。
若說他們該死,也确實都該死,起碼沒有哪個雙手是絕對幹淨的,可若說情分,也都有情分。
如果是在後世,楊璟必定照章辦事,所謂法不容情,往日的事情也不消說,該是如何便如何,讓法律來進行公正公平的審判和制裁也就罷了。
可這個時代卻不一樣,這時代講究的不是法律,而是王法。
所謂王法,說白了就是王的法,或者王族的法,或者說王公貴族們的法,這種法律是有特權的,是爲了維護權貴和皇族的利益而設定的。
也就是說,古代法律其實是人治,而現代法律是法治。
古人在斷獄審查上,通常會考慮情、理和法三個方面,所謂嚴明者,謹持法理,深察人情也;想要公平地處理一樁案件或者事件,就必須參照法理的同時,還要察看人情,用人情來理解法理,用法理來說明人情。
起碼這是古代官吏們斷案的一個基本原則,說白了其實就是法律雖然是法律,但也要兼顧一下人情。
所謂情法并立,互爲輕重,既不以法傷情,又不以情淹法,并重情法,共同爲治是也。
這種律法理念,其實是與當時社會制度密不可分的。
比如尊長和後輩發生了打罵殺傷等沖突之時,卑幼的一方就需要承擔更多的刑事責任,因爲尊老是道德情理。
而夫妻之間,因爲男尊女卑,丈夫會享有更多的律法特權,而對于子女方面,父親的特權也要比母親更多。
比如子女明知道父母犯了罪,如果你不告發,就犯了罪,爲法所不容,可如果你告發了,又是不孝,爲理所不容,同樣是犯罪,唐律甚至規定,子孫告祖父、父母者,子孫處以絞刑!
但如果母親殺死父親,不論是嫡母亦或是繼母,子女就不再受到法理的約束,即便告發母親,也是理所當然,因爲父親要比母親更尊貴更具權威。
這就是古代法律的專制性和弊端所在。
楊璟身爲折獄郎,在官家欽命這一官職之後,對刑部和大理寺的案件都有權過問和監察。
但破案是楊璟的長處,而斷案卻是楊璟的短闆,因爲他對宋朝的法律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般精通。
趙昀之所以用楊璟擔任折獄郎,其實監察的權柄大于審判,更加看重的其實是楊璟破案的能力,而非審判。
也正是因此,在遇到目今這種情況之時,楊璟幹脆當了甩手掌櫃,我可以治你們,但也可以放你們一馬,如何選擇,就看你們自己了。
楊璟走出去之後,羅道甯和甘露師太兩人便陷入了一片空白,他們二十幾年來,一直将楊複血當成楊友的血脈,忠心不二地輔佐着這個扶不起的阿鬥。
楊複血沒有宅心仁厚的品格,反而在紅旗墰的溺愛之中放任自流,他随心所欲,作惡多端,而羅道甯和甘露師太卻是武當的宗師,幾次三番耳提面命,想要他改邪歸正,可收效甚微,楊複血仍舊我行我素。
直到楊複血發動這次刺殺,二老仍舊還是持反對的意見,隻是他們終究拗不過楊複血,這才參與了進來。
然而楊璟一槍便将楊複血的腦袋轟成了爛西瓜,就仿佛兩人二十幾年來的心血,全都付之東流,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一下子就成了無頭的屍體!
這種悲痛還未來得及接受和消化,楊璟卻又爆出更驚人的事實真相,殺死了楊複血的人,原來才是楊友的親生兒子,所有的一切,都隻不過是個騙局!
二十幾年,便是養一條狗,都會生出感情來,更何況是個人?
楊複血雖然走了歪路,但終究是他們養育成人,而他們養育和教導楊複血的初衷,完全是因爲他們對楊友的忠貞不二!
如果他們仍舊保留着這份忠貞,便該對楊璟效忠,因爲楊璟才是楊友的血脈,他們養育長大的楊複血,不過是個冒牌貨,二十幾年的付出,竟然都是被人算計,都隻是個陰謀!
對于羅道甯和甘露師太而言,這是一個堪稱緻命的打擊,幾乎颠覆了他們對人生的态度。
他們是同門師兄妹,但同時也是一對道侶,他們相互扶持,相濡以沫,風風雨雨數十年,唯一的遺憾便是沒有子嗣,而楊複血卻正好填補了他們的遺憾。
這也正是他們之所以如此溺愛楊複血的原因之一。
可現在,他們才發現,這份溺愛,本該給予楊璟,卻因爲楊複血的親生父親設下了軌迹,欺騙了二老以及紅旗墰所有人,他們卻是将溺愛給予了楊複血,而導緻楊璟流落民間,雖然曆經艱辛,卻也自學成才,可終究是虧欠了楊璟太多。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便是楊複血這樣的邪惡之子,羅道甯和甘露師太也會爲他默哀,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明知道整個紅旗墰都愧對了楊璟,他們卻也沒能即刻跳出悲傷,轉而接納楊璟。
至于楊妙真,她确實是在保護楊璟,也正是因爲保護楊璟,才讓楊璟遠離這一切,自己默默地付出,甚至甘願與敵人同歸于盡。
當年的往事已經無法考究,即便楊妙真,她甯願爲楊璟付出生命,卻也不願再舊事重提。
但她對楊璟這份愛護,卻是毫無争議的。
而胡命橋,因緣際會救下了楊璟,楊璟在修煉三種内功的奇葩道路上越走越遠,他也滿懷期待,雖然金關玉鎖和血脈論并不是他教的,但在胡命橋的心中,楊璟是他最滿意也是最期待的一個作品,他心裏始終期待着,不知楊璟能夠走得多高多遠。
加起來近乎二百多歲的四個宗師,或者四個老人,此時面面相觑,卻同樣感到非常的爲難。
胡命橋很清楚官家的性子,當他得知松晏真人張寶櫻便是紅襖軍首領楊妙真之後,他終于知道官家派楊璟來監控龍山觀的真實用意。
對于官家對他隐瞞了這個消息,胡命橋其實并沒有太多的芥蒂,因爲他始終隻是個侍衛,他被明令禁止不得參政,雖然官家很多時候都會征詢他的意見,但并不代表他就能夠主動插手政務與國事。
以他對官家的了解,無論是羅道甯甘露師太,還是楊妙真,隻要事情洩露出去,他們的下場都不會太好。
楊璟說能夠殺死他們,倚仗的并非暗察子們手中的弓弩,更不是楊璟手裏頭那支火槍,而是大宋王朝的皇帝陛下!
他想要保護自己的師弟師妹,但胡命橋知道,如果沒有楊璟的幫助,這件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楊妙真也同樣如此,如果她想要繼續隐瞞身份,想要繼續在龍山觀修道,也必須安然揭過此事。
楊複血已經死了,紅旗墰參與此次刺殺行動的人,也都死了,事情算是暫告一段落,如何收場,看的是這四個老人的态度,同時也要看楊璟的決定。
而楊璟的意思很明确,你們對我的态度,就是我對你們的決定!
四人還在洞天裏思量之時,楊璟已經走了進來,見得氣氛凝重,便朝暗察子們和陳錫賢道:“所有人都出去吧。”
“大人...這...”陸長安也是擔憂楊璟的安危,可見到楊璟眸光一掃,也就低下頭去,朝暗察子們使了個眼色,衆人便收了弓弩,默認有序地退了出去。
“可是師父她老人家...”差點闖下大禍的易姬還想強留下來,可看看地上腦袋都被轟爛的楊複血,又看了看楊璟那冷漠的神态,也隻好閉上嘴巴,任由陳錫賢拉着走了出去。
劉漢超和風若塵對楊璟是有絕對信任和信心的,既然楊璟做出這樣的決定來,他們自然沒話說,乖乖帶着人手走出了洞天。
楊璟将重管左輪收回後腰的特制牛皮槍套裏,這才走到了四人的面前。
這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面對四名宗師,卻沒有半點的怯懦和懼怕。
“我給你們一個提議吧,接不接受也就一句話的事,接受了便皆大歡喜,不接受的話你們繼續死拼,完了本官再過來收拾殘局便是了。”
羅道甯和甘露師太終于擡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着楊璟,雖然仍舊陌生,卻又不得不贊賞楊璟的泰然和沉穩。
楊璟朝四人掃了一眼,而後條理分明地說道:“第一,關于你們的身份,暗察子和龍山觀其實都不甚清楚,我的身世雖然洩露了,但我自己會處理,這是大事化小的首要前提。”
“第二,蓮花真人想要保住你們,這一點我很清楚,想要做到也不是不行,往後你們就跟在我身邊,充當我的私人護衛,問題也就解決了。”
“第三,松晏真人想要繼續修道,就安心修你的道,龍山觀的事情就不要管了。”
楊璟的提議其實很簡單,想要大事化了,便将所有的事情都放下,誰也别再追究誰,剩下的由他扛着,這就是解決的辦法。
“讓我們跟着你?”羅道甯和甘露師太有些無法相信,畢竟他們适才還是楊璟的死敵,紅旗墰的刺殺目标,就包括楊璟在内,而楊璟卻選擇相信他們?
楊璟看着二老,朝他們說道:“你們可知這二十幾年,我都經曆了些什麽?”
楊璟如此一說,羅道甯和甘露師太相視一眼,終于默默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