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春郁讀了一輩子的書,也教了大半輩子的書,他懂得這世道很多道理,卻仍舊看不懂這世道。
他怎麽都不明白,那些個奸商惡賈地主鄉紳能夠繼續逍遙快活,繼續在貴州城内自由自在地享受富貴,那些個不願離開的官員,仍舊能夠坐鎮衙門,繼續管理着被侵占的城池,偏偏他這麽個教書先生,要被挂在城門口示衆。
胸前的木牌很重,泡了水之後更重,他感覺那根細繩都快将自己的脖頸給勒斷了,但讓他憤怒的并非自己受到的迫害,而是木牌上寫了錯字,寫别字的那個人,還是他的學生!
他的學堂在貴州城的城西,除了負責孩童的開蒙之外,還收了三五個想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給他們講解諸子百家子經集注。
他甯春郁參加過淳熙年的科考,雖然隻是同進士出身,一直沒能到地方上補缺,郁郁地斷了走仕途的念頭,但這些年從未間斷過讀書窮理,是故在文壇上也有着一點小名聲。
也就沖着這點名望,帶着孩子到他學堂來求教的人,那也是絡繹不絕的。
不過相較于那些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和養尊處優的官宦後代,他更喜歡出身本地的寒門士子。
這些人是從本土異族裏頭走出來的孩子,給這些孩子禮法教化,能夠讓他們融入中原漢人的生活,能夠讓這片土地真正成爲一家,能夠讓漢人和熟蠻更加和諧地生活在一處,或許這就是他甯春郁最得意的地方,也是他現在最該死的罪名。
城破的那天,他端坐在學堂上,腳邊放着一個小爐子,學堂四面透風,學生們正襟危坐,冷得直抖,卻終于是不犯困了。
學堂外頭站着不少家奴,提着燒得通紅的火爐,懷裏抱着厚厚的冬衣,就等着小主人散堂,好第一時間給小主人取暖。
雖然甯春郁甯先生如此嚴厲,但老爺們卻很吃這一套,讓自家孩子來受點苦,才能讀好書,這似乎已經成爲大家的共識了。
學堂裏頭還有一些本土苗族的孩子,隻穿着單衣,手腳皴裂,臉和鼻子被凍得通紅,但讀書卻比漢家郎更用心,也更大聲。
他們的眼中有一股不服輸的氣,有時候讓甯春郁都感到有些畏懼,但他們也比漢家郎更加珍惜讀書的機會。
他們的父母每個月用獵物熏肉或者幹果曬菇之類的東西來當束脩,送給甯夫子當學費,按說這等不起眼的東西,沒人看得上,但甯夫子卻從未拒絕過這些求學的苗人。
聽得孩兒們在大聲讀書,甯春郁微微睜開眼眸,悄悄将腳邊的爐子,往前面挪了挪,因爲前面那個孩子叫駱麒麟,是個苗家的孩子,正因爲他穿的衣服最少,甯春郁才讓他坐到第一排,湊近火爐子一些。
正讀着書,那些蠻兵便沖了進來,先把外頭那些個家奴護院馬夫全都打倒在地,連衣服都剝了去,而後讓人将漢家小娃娃押着,到各家去勒索财物。
至于學堂裏頭那些個苗人孩子,蠻兵們卻替他們将書本好生收起來,而後将丢給他們一支削尖了頭的竹槍。
“是時候了。”
那些蠻兵對苗人孩子們說道,那些苗人孩子的眼中竟然泛着激動的淚水!
甯春郁是做學問的,對矩州乃至西南的民俗風情都很了解,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想要了解一個民族的文化,就想要懂得他們的語言,所以他懂得苗語,甚至一些比較冷僻的土家語,他都聽得懂。
當他聽到蠻兵們這句話,他并沒有慌亂,因爲臨危不亂才是君子該有的氣度和儀态,雖然從這句話他就知道,攻城是蠻人們蓄謀已久的了。
駱麒麟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拿起竹槍,反倒看着那個已經快要挪到自己腳邊的火爐子,他知道這火爐子本來是給先生暖腳的。
蠻兵頭子看在眼裏,一腳便将那火爐子踹翻,火炭濺射到甯春郁的身上,老夫子卻沒有亂叫亂跳,隻是慢慢将身上的火炭撿起來,放在腳底下踩滅。
當他撿起火炭之時,駱麒麟等一衆小學童們,甚至能夠聽到火炭将老夫子的手指燙得茲茲作響!
蠻兵頭子見得甯春郁如此,雙眸之中頓時顯出殺氣來!
在他的眼中,漢家郎從來都是軟骨頭,豈不見城破之後,那些個官員和富豪們,恨不得箪食壺漿夾道歡迎,更是拿出牛羊糧草美酒來犒勞他們,生怕他們會燒殺屠城!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隻懂教書,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竟然面不改色,這就讓蠻兵們感到非常的憤怒了!
蠻兵頭子見得駱麒麟和其他孩子的眼中都有着關切,似乎生怕他們傷到了這老頭子,蠻兵頭子就更是憤怒!
“娃兒,都過來!”蠻兵頭子一聲令下,那些個苗人學童都老老實實聚集到了前面來。
蠻兵頭子走了一圈,不斷掃視着這些孩童,目光最終落在了駱麒麟的身上。
“娃兒,你講與我聽,你爲了甚麽才讀的這個書!”
駱麒麟有些爲難,看了看甯春郁,見得老夫子微微睜眼,對他投來鼓勵的笑容,他才磕磕巴巴地答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爲己身立德,爲百姓立言,爲家國立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吾等讀書之人…”
“夠了!”那蠻兵沖駱麒麟怒喝一聲,唾沫星子都噴到了駱麒麟的臉上!
“家裏頭的阿爺送你來讀書,可曾私下與你說過,爲了甚才讀的書!是爲了變成這些漢人的鷹犬走狗麽!”
“不…不是的…”見得駱麒麟唯唯諾諾,大氣不敢出,那蠻兵頗有恨鐵不成鋼的姿态,冷哼了一聲,朝所有蠻族學童問道。
“大聲告訴我,你們讀書是爲了甚麽!是爲了給他們當走狗麽!”
“不是!”
學童們似乎被激起了骨子裏的血性,大聲地回答着頭領的問題,連駱麒麟,眼神都變得羞愧,似乎爲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恥,爲自己變得軟弱而羞憤!
蠻兵頭子很是滿意,大聲再問道:“那你們爲了甚麽才讀的冊!”
“爲了打敗他們!爲了将他們趕出去!”學童們大聲回答着,雖然不算整齊,但卻讓甯春郁心頭發寒!
他一直将這片地方當成家園,一直将這些蠻人的孩童當成一般無二的孩子,在他看來,天底下的孩子,都可以成爲聖人的弟子,都可以讀書明理,隻要讀同樣的書,就是一樣的人!
然而直到此時,他才陡然醒悟過來,在這些蠻人看來,這片土地是他們祖先的土地,漢人隻不過是侵略者罷了!
他想教他們念書明理,但蠻人們讀書,卻隻不過是爲了更加了解自己的敵人罷了!
在這一刻,甯春郁突然覺得渾身發涼,就好像自己一生說堅持和追求的某種東西,轟然坍塌了一般。
蠻兵頭子感到很欣慰,他将竹槍遞給駱麒麟,朝他說道:“娃兒,你想要繼續讀書,還是回家供奉祖靈?”
駱麒麟看了看甯春郁,眼淚開始在眼眶裏頭打轉,而蠻兵頭子繼續陰沉地說道:“這個老頭子,快把你變成漢人了,可你是我苗家娃子,還是想當漢人?”
“你還是我苗家的伢子麽!”蠻兵頭子突然暴喝一聲,駱麒麟眼中陡然變得堅毅,大聲答道:“我是苗家的兒郎!”
“你怎麽證明!”
“你怎麽證明!”
“你怎麽還是我苗家的兒郎!”
蠻兵頭子接連暴喝,近乎咆哮,駱麒麟終于哭出聲來,頭腦一熱,苗家兒郎的血性爆發出來,小竹槍一下就刺進了甯春郁的身體!
鮮血滴滴答答落下來,蠻兵和學童們振臂歡呼,将駱麒麟高高抛起,仿佛又拯救了一個迷失的靈魂,仿佛又找回了一個苗家的英雄!
駱麒麟在颠簸之中落淚,扭頭看着自己的老先生,但見得甯春郁捂住肚子,有些艱難地擡起頭來,朝他微微一笑,就如同平日裏告訴他:“隻要讀書,心裏飽了,肚子就不會餓”,那樣的沒道理。
甯春郁就這麽被自己的學生,和蠻兵們架出了學堂,被綁在這城門口的木樁上,像牛馬一般示衆,接受來來往往的蠻人唾棄,甚至有很多孩子,朝他丢雜物和穢物石子之類的東西。
讓他心疼的是,這裏頭還有很多是漢家的孩子。
對于讀書人而言,這是斯文掃地的事情,這是畢生的恥辱,這是甯春郁自認爲最失敗的時刻。
他默默盯着那塊木牌,開始痛恨自己,都這個時候了,還在乎那木牌上寫了别字,難怪他甯春郁這輩子隻懂讀書,也隻配讀書了。
冬日的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的,但他的心,卻一下蒼老下去,再也暖不起來了。
他咬住自己的舌頭,流着熱淚,下一刻,就要用力咬斷舌頭,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身影擋住了他的陽光,甯春郁擡起頭來,但見得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站在了自己面前。
這男子長得很儒雅,這麽說吧,有一種人,當你見到他的第一眼,你就會覺得他本該是個讀書種子,無論他到底是否讀過書,這是一種氣質。
那男子看了看甯春郁,而後從腰間取出一柄也不知是何材質的小刀,慢慢地刮着木牌上那個寫錯的别字。
他的身後還跟着好幾個人,有個婦人背着一個孩子,想來應該是他的家眷,還有一個老人,一個高大的随從,以及一個同樣儒雅的道人。
男子刮掉那個别字之後,又在城門左邊的炭盆裏頭,取來一塊黑炭,重新寫好那牌上的字。
做完這一切之後,那男子朝甯春郁拱手爲禮,端端正正,一鞠到底。
“先生受苦了。”
甯春郁老淚縱橫,擡起頭來,含含糊糊地說了句:“這日頭究竟還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