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南風的老儒士掌櫃已經悄悄支會一名跑堂小厮,從後門離開,騎上了快馬便揚塵而去,顯是要到林文忠那裏去報信。
此時擂台四周,甚至于望南方的門前可謂門可羅雀,隻剩下滿地的狼藉,許多人急着離開,甚至将宴席都踢翻了,杯盞碗碟碎了一地,隻剩下幾條癞皮的老狗竄來竄去,在吃地上的飯菜。
楊璟不由苦笑,這些人可真是見風使舵的老祖宗,也算是在江湖武林生存的一種智慧了吧。
眼見着那座移動宮殿漸行漸近,楊璟幹脆一屁股坐在了擂台上,瞥了仍舊怔怔發呆的韓洛音一眼,調侃道:“趙夫人,你家主子到了,還不趕緊過去迎接啊?”
韓洛音狠狠地瞪了楊璟一眼,卻并沒有跳下擂台,隻是咬着下唇,緊了緊手中的鴛鴦刀。
楊璟将目光從她的手上收回來,邪邪一笑道:“趙夫人是怕自己擅作主張上台打擂,結果卻輸了臉面,這位天香聖女會責罰于你吧?你們白牛教也真是不講情分...”
“你閉嘴!都是你個狡詐的小人!”韓洛音不由罵了一句,楊璟卻不以爲然,見得鹿白魚和孫二娘等人都聚在了他的身後,便朝韓洛音說道。
“趙夫人,早知道白牛教這麽難混,當初還不如跟繁花留在我身邊的好,如今繁花也入京了,你卻讓人呼來喝去,這日子...啧啧啧...”
楊璟這句話實在是誅心得緊,表面上針針見血,都在揶揄嘲諷韓洛音,實則是在驗證一個問題,那就是官家趙昀身邊那個唐安安,到底是不是繁花!
“你還是操心一下自己吧...我...”韓洛音剛開口,突然意識到了楊璟話中的關鍵字眼,頓時閉了嘴,心裏也在慶幸,差點就幫了楊璟一把。
不過她的态度其實已經是最好的回答,楊璟心裏也就有了一個大概的推想了。
他看了看那樓辇之中的重重帷幕,仿佛想要透過這千層萬重的帷幕,看清楚那位天香聖女的容貌身段。
“喂,趙夫人,你們這位天香聖女長得漂亮嗎,比我家鹿姐姐如何?”
鹿白魚在适才的打擂之中也損耗了不少力氣,眼下正擔憂,不知楊璟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聽得楊璟如此發問,不由微微一愕,而後便醒悟過來,楊璟這豈不是拐着彎兒誇她長得美麽!
雖然楊璟言語有些輕浮,又是擠兌韓洛音,但鹿白魚聽完也不由會心一笑,倒是宋風雅癟了癟嘴,朝楊璟嘀咕道:“爲何是鹿姐姐,不能是我麽...”
她的聲音雖然小,但還是讓楊璟等人聽見了,鹿白魚也是哭笑不得,沒好氣地戳了戳宋風雅的額頭,後者吐了吐舌頭,幾個人都笑了。
眼看着強敵步步逼近,楊璟卻坐在擂台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竟然還有心思活躍氣氛,緩解衆人的緊張情緒,這也讓四樓上的高手們,感到非常的安心,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韓洛音似乎被楊璟的話激怒了,看了看鹿白魚,又看了看宋風雅,有些底氣不足地反駁道。
“聖女殿下乃仙骨玉胎,又豈是庸脂俗粉能比的!”
宋風雅不樂意了,抽出半截寶劍,朝韓洛音怒目道:“你說誰是庸脂俗粉!”
韓洛音也不甘示弱,當即把鴛鴦刀給抽了出來,不過楊璟卻朝宋風雅擺了擺手。
“大小姐何必跟她一般計較,她跟咱們一樣,都沒見過這個什麽天香聖女,她哪能知道聖女長什麽樣,裏頭說不定是個醜八怪呢!”
韓洛音知道楊璟又想套話,當即冷哼道:“你個卑鄙無恥的狡詐之徒!”
韓洛音話音未落,便跳下了擂台,仿佛不斷用言語試探她的楊璟,比樓辇裏頭那位,還要讓人心生忌憚一般,逃也似地往白牛教的儀仗走去。
楊璟也不惱怒,更沒有阻攔,見得韓洛音的身影往樓辇方向走遠,才朝孫二娘看了一眼,後者雖然低着頭,但楊璟還是看得出她心神不甯。
似乎察覺到楊璟的目光,孫二娘微微擡起頭來,隻是朝楊璟勉強一笑。
早在進入貴州城之後,楊璟便讓孫二娘易容改裝,畢竟她乃是藥師聖女,雖然一直潛伏在嶽東驿,但楊璟也不确定白牛教的密探會不會認出她來。
若孫二娘身份暴露,白牛教勢必知曉嶽東驿已經易主,就不會再通過嶽東驿傳遞情報,李彧也就沒辦法再截獲白牛教的情報了。
楊璟起初對白牛教聖女也沒有什麽具體的概念,直到如今見到這位天香聖女的排場,才深刻地意識到孫二娘到底失去了些什麽。
若換成自己,如此懸殊的待遇對比,自己能毅然決然放棄白牛教的一切,心悅誠服地投靠别人嗎?
雖然大敵當前,但楊璟心裏想着的卻是,必須要排除安全隐患,如果不确定一下孫二娘的立場,若真要爆發什麽沖突,孫二娘就會成爲從内部擊垮他們的大炸彈!
想到這裏,楊璟便走到了孫二娘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孫二娘。
這個女人是個非常恐怖的女人,她的心機城府很深,又精通蠱術和毒術,甚至還擁有百年靈惑,能夠操控童兒蠱,擁有着不可思議的力量。
而她又兇殘邪惡,甚至用人肉熏制成臘肉,再做成菜肴給驿站的人吃,用人肉來喂豬。
雖然她的相貌平庸,卻又散發着一股迷人的妖豔氣質,渾身上下充滿着緻命的誘惑,還能利用藥物來迷惑人的心智。
她簡直就是一件緻命的武器!
就這麽一個女人,抛開自己的喜惡不提,在楊璟狠狠踐踏了她的尊嚴,使得她心理徹底崩潰之後,楊璟能夠繼續信任她嗎?
楊璟見得孫二娘低頭不語,便朝鹿白魚使了個眼色,見得鹿白魚微微點頭,楊璟才用手指擡起孫二娘的下巴。
“二娘,你看着我。”
孫二娘終于還是擡起頭來,此時她的眼中沒有多餘的神色和意味,隻是一種糾結和矛盾,就像不知該跟父親還是跟母親一起生活的離異家庭的小孩。
楊璟将脖頸上的九眼鳳雛靈惑之種解了下來,輕輕塞到了孫二娘的手中,眼中充滿了不舍,但還是朝她說道:“如果你想走,現在就走吧。”
孫二娘徹底呆住了!
對她而言,靈惑之種就是她的命根子,就像她的心髒被楊璟捏在掌心之中一般,無論如何,楊璟是絕不可能将靈惑之種還給她的!
可現在,與自己心脈想通的靈惑之種,就靜靜地捏在她的手心之中,上面還帶着楊璟的體溫!
她仿佛重新獲得了生命和自由,她感覺眼前的世界再度變得遼闊,她仿佛能夠透過頭頂的青雲,看到天上的宮阙和星辰,她仿佛能夠從天南一直奔跑到白雲的故鄉!
她,自由了!
她身後的神荼陡然醒過來,那呆滞的眼神之中多了兩點血紅,仿佛被注入了殺神靈魂的一頭行屍走肉!
孫二娘的眼中滑過驚喜和瘋狂,她甚至又找回了當初的那種驕傲和兇殘!
鹿白魚的手在袖子裏緊緊地握着,掌心捏着一隻知了幼蟲一般的蠱種,目光卻從未離開過孫二娘!
她與楊璟已經建立了足夠的默契,當楊璟給她示意的眼神,她便知道楊璟的用意,隻要孫二娘真的敢帶着靈惑之種離開,鹿白魚便有絕對的把握,能夠将她當場殺死!
謀士擅長尋找别人的短闆和軟肋,武師擅長摧毀别人的弱點和破綻,而蠱師卻擅長給人制造弱點,反而将自己的弱點和破綻隐藏起來。
而能夠找出蠱師弱點和破綻的,隻能是另一個蠱師!
鹿白魚很明白楊璟爲何要在這個時候試探孫二娘,因爲孫二娘同樣是聖女,或許别人看不出易容改扮的孫二娘,但那位天香聖女,一定能夠識破孫二娘的身份!
與其等到天香聖女來識破,與其等到天香聖女來策反孫二娘,倒不如自己先排除這個隐患!
否則又要面對天香聖女這樣的外患,又要時刻擔憂孫二娘這樣的内憂,楊璟可就更加艱苦了。
而如果孫二娘能夠誠心留下來,楊璟非但排除了一個隐患,而且還會增加一個得力而強大的幫手!
天香聖女的架勢大家都能夠看得到,如果孫二娘肯放棄這一切,那麽就說明她已經堅定了信心,即便掉轉矛頭來對付天香聖女和白牛教,她也不會再有心理負擔。
當然了,這也需要付出極大的風險,雖然孫二娘跟在楊璟身邊很久了,但楊璟的本意是溫水煮青蛙,慢慢感化孫二娘,隻是世事難料,那次才不得已,用了極端的方式來羞辱孫二娘,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線,讓她對自己産生了敬畏。
這種敬畏并非維系牢靠盟誓的最佳方式,楊璟最終還是想要将孫二娘變成自己的兄弟姐妹,變成生死相依的夥伴。
但眼下時機未到,感情培養還沒有到位,如今就交出靈惑之種,其實相當的冒險,所以他才會讓鹿白魚做好了第二手準備。
而且楊璟也不知道宗雲此時回來了沒有,如果有宗雲在這裏,場面還是能夠鎮得住的,但宗雲卻沒有下樓來,楊璟這裏的風險也就更大。
但天香聖女已經逼近,楊璟不得不做出選擇,可孫二娘卻一直在猶豫,鹿白魚也沒辦法出手。
眼看着天香聖女的樓辇已經來到了望南風的門前,孫二娘仍舊在遲疑!
楊璟微微眯着眼睛,甚至轉過身去,看着樓辇,将自己的後背交給了孫二娘!
這是他在用自己的性命爲賭注,用自己的性命,向孫二娘證明他想要跟她成爲夥伴的決心!
就在楊璟等待着孫二娘表态之時,樓辇已經停了下來,一名白衣黑帽的天女走到擂台邊上,雖然楊璟站得高,但她卻像俯視楊璟一般,仰着頭,高聲道。
“統領皇城司江陵府辦差公事楊璟楊大人,聖女殿下仁慈悲憫,特降法旨,蓋上天有好生之德,命爾等五日之内撤出貴州城,望爾等好之爲之,勿謂言之不預!”
這天女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
原來楊璟非但是官府的人,而且還是皇城司的頭目!
這下連四樓的人都坐不住了,皇城司都是些什麽人,那可都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朝廷鷹犬走狗啊!
眼看着孫二娘沒有表态,還在猶豫,就像一顆随時會引爆的炸彈,如今天香聖女又揭破了楊璟最爲隐秘的身份,這可就讓楊璟陷入兩難了!
密探的身份被當衆曝光,這就無異于睡在棺材裏的吸血鬼被拖到了烈日之下,漫說往後的日子,便是今時今日,能不能活下去還是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