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感受到風雨将至,林子裏頭的蚊蟲蛇獸也顯得異常躁動,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不斷響起,山道兩旁窸窸窣窣,火光照耀之下影影綽綽如藏了野鬼。
夏至到底是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如今月娘又昏迷不醒,她一個人舉着火把,松枝噼噼啪啪地燒着,她的腳步也變得猶豫起來。
楊璟的心思全放在了适才月娘的話上面,也沒有顧及到夏至的反應。
雖然月娘透露的不多,但由于她處于半昏迷的狀态,楊璟又用類似催眠的方式來誘問,得出的答案應該是真實的。
雲狗兒這樣的名字,顯然不是什麽富貴人家該有的名字,聯想到自己被陳家父子從洞庭湖裏救起之時的穿着,楊璟又迷惑了。
月娘對這個雲狗兒顯然是充滿了憎恨的,否則也不會在昏迷之前揚言要殺掉雲狗兒。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即便月娘醒來,楊璟想要從她口中問出什麽來,卻是相當困難的,而且如今已經确定月娘并非夏家滅門案的真兇,他也就沒理由将她羁押回衙門了。
當然了,如果楊璟的推測是對的,其實他還有一個理由繼續羁押月娘,不過卻是需要月娘醒來之後才能夠得到證實。
楊璟一路上反複思量着這些問題,也就變得沉默起來,直到夏至停下了腳步,他才回過神來。
“怎麽不走了?”
“楊大哥,前面好像有一戶人家!”夏至用火把朝前面指了一指,楊璟順着她的方向往前一看,果然見得一座林中小屋,在黑色之中凸顯出來,雖然夜色深沉,但仍舊棱角分明!
眼下他們已經走了小半夜,距離落霞村還是有一些距離的,而眼看着大雨将至,月娘又昏睡了過去,若真的被大雨淋濕,月娘的傷情怕是越發惡化。
楊璟想了想,又下意識往身後掃了一眼,自己背着月娘這麽久,體能也消耗得七七八八,想了想,便朝夏至說道:“那咱們就上去看看。”
夏至實在不想再提心吊膽走夜路,心中一喜,用力地點了點頭,便帶着楊璟來到了這座小屋面前。
小屋前面有一圈木栅欄,栅欄與屋子前面的空地被開墾成一片藥園,遠遠就能夠聞到草藥的芳香。
木屋并不算很大,右邊是個不起眼的草棚,也不知道是廚房還是茅廁。
楊璟下意識摸了摸袖口裏頭的手術刀,正要叫門,轉念一想,自己是個男人,深更半夜的,對方卻是放心不下,這種事情還是讓夏至來比較好。
夏至朝楊璟點了點頭,到了屋門前卻又有些害怕,深吸一口氣,壯了壯膽,這才輕輕敲了敲門。
“有人嗎?”
“有人嗎?”
夏至一連喊了三遍,那屋裏頭才亮起了燈火,一道沙啞的嗓音在屋裏響起,顯然主人家就在門後邊:“誰啊!”
楊璟一聽,應該是個老妪的聲音,心頭也安定了不少,夏至更是面露喜色,朝裏頭答道。
“主人家,我是巴陵縣城曹掌櫃家的婢子,陪着我家公子和小姐來遊湖的,因着小姐...小姐在山路上摔了一跤,耽誤了行程,想在主人家這裏逗留半宿,還請主人家行行方便...”
楊璟聞言,心頭也不由暗贊,夏至這丫頭雖然年紀不大,但果然是伺候慣人的玲珑角色,話裏頭的信息無一不在表明她和楊璟不具備任何危險性,盡量在解除主人家的警惕之心。
她的話裏頭有名有姓,有男有女,又用受傷的小姐來勾起主人家的同情,短短幾句話已經體現了幾種技巧,實在是個機靈到了極點的丫頭。
木屋裏頭安靜了片刻,那老婦的聲音又再度傳出來,卻緩和了不少:“老身獨居此地,不便待客,你們還是走吧,再往前面二裏地就有幾家獵戶...”
楊璟沒想到這老人家如此的警惕,心裏也有些失望,正要開口争取一番,卻又見夏至在懷裏摸索了一番,竟然掏出一沓會鈔來,從門扇低下塞了進去。
“婆婆,我家小姐摔得不輕,如今已然昏迷過去,怕是撐不到前面了,婆婆你就發發善心,收留我們吧...”
楊璟見得那一沓會鈔,頓時想起自己這身體的主人原本也是用會鈔的,不由心頭一驚,他也沒想到夏至丫頭會這麽有錢,眼見門後的光線搖晃轉移,楊璟便知道那老婦在低頭撿拾那一沓會鈔,便朝夏至低聲說道:“沒想到你這丫頭這麽有錢...”
“有錢?”夏至微微一愕,而後摸着小腦袋朝楊璟答道:“這才一貫的會鈔啊,現在的會鈔賤得很,一貫會鈔也隻能兌換一百多文錢而已...”
楊璟聞言也是心頭一震,一貫銅錢大概能換七百七十多文,而一貫會鈔竟然隻能換一百多文錢,也就是說會鈔已經貶值到銅錢的七分之一了!
“天啊,原來是這樣,真的是錯得離譜了!”楊璟心裏暗罵了自己一句。
他本以爲交子和會子這樣的紙币,在南宋并沒有大規模流通,卻沒想到在南宋後期,會鈔這樣的紙币其實早就已經泛濫成災,貶值得厲害,便是尋常百姓都不太願意使用會鈔!
這些會鈔也隻能在官府收繳賦稅和各種攤派,官府收購民間物資之時,才強行塞給老百姓,平常人甯願馱着沉重的銅錢甚至鐵錢,都不願意用會鈔!
他一直以爲雲狗兒身上帶着大量的會鈔,應該是富貴之人,如今看來,這雲狗兒應該不是什麽貴人,可他身上的華服和玉佩卻是做不得假的!
爲何一個貼身帶着會鈔的雲狗兒,落水之時會穿着華貴的衣裝?
楊璟察覺到這一點常識性的錯誤之後,先前關于自己身份的猜測幾乎要全部推翻,從頭再來過。
正當他思緒萬千之時,房門卻是嘎吱一聲打開了,燈火的照耀之下,那身影卻并非佝偻蒼老的老妪,而是一名婷婷而立的女子!
這黑衣女子身材高挑豐腴,看模樣該有二十七八,楊璟和夏至也是當場驚愕了。
那女子細細打量了夏至丫頭,又看了看楊璟,以及楊璟背着的月娘,這才徹底打開門,沙啞着聲音朝楊璟二人說道:“先進來吧。”
楊璟下意識掃了一眼,這女子膚白勝雪,眸似桃花,朱唇貝齒,果是充滿了成熟韻味的美人兒,此時天氣悶熱,她又剛剛起身,匆忙間沒能穿戴整齊,脖頸處露出一道傷疤,怕是先前受過傷,難怪嗓音會如此的沙啞難聽了。
與女子擦肩而過之時,楊璟也不敢直視,低頭道謝,一股異香如蘭似麝,撲鼻而入,讓人心神激蕩不已,而女子悄悄将手裏的剪刀藏到身後的小動作,也沒能逃得過楊璟的目光。
木屋裏擺設極其簡單,一道屏風隔開,後頭便是閨房,前半截則擺着桌椅,旁邊是一個藥架子,上面擺滿了各種清新幹淨的草藥以及一些瓶瓶罐罐。
楊璟将月娘放了下來,也不好進入到女子的閨房裏頭,夏至也是機靈,當即扶着月娘,那女子也過來幫忙,與夏至一起,将月娘半抱半扶着就安頓在了屏風後頭的床上。
待得女子再度出來,楊璟便拱手爲禮道:“多謝姑娘了,敢問姑娘芳名?”
那黑衣女子稍稍屈膝回禮道:“妾身賤名,豈能入了公子的耳,公子且稍歇,妾身去燒些熱水...”
楊璟聽說她要去燒熱水,連忙擺手道:“夫人能夠收留我等,已經感激不盡,哪裏還敢勞煩夫人動手,還是我去吧。”
這黑衣女子雖然将發髻松開,也看不出是姑娘還是婦人,但她刻意自稱妾身,就是在表明自己已經是已婚婦人,楊璟自然不能再稱呼她爲姑娘了。
隻是掃了一眼房間右側的靈牌,又看這女子黑衣打扮,想來該是在這裏獨居的寡婦,正在爲丈夫守孝服喪了。
見得楊璟如此善解人意,那婦人也是微微一喜,指着屋子右邊的窩棚,略帶歉意地說說那就是廚房,楊璟便退出房間,要到到廚房裏頭去燒水。
楊璟來到窩棚前面,取下燈籠罩子,吹亮了火折子點上,這才挑着燈籠,推開了廚房的簡陋門闆。
這才剛剛推開門闆,一股便溺惡臭頓時撲鼻而來,蒼蠅和蚊蟲嗡一聲就被驚動起來,竟然是茅房!
楊璟心頭大駭,燈籠往前面一探,那茅房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具老年男人的屍體,那屍體的血迹還未凝固!
“不好!中計了!”
楊璟頓時頭皮發麻,他雖然不知道女子身份,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與月娘一夥的,但這分明就是鵲巢鸠占,殺了木屋原來的主人,在這裏守株待兔,就等着自己入彀!
這念頭如同閃電一般擊中楊璟的心神,他下意識就要轉身,然而此時後背卻一陣發涼,後頸上的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楊璟發自本能猛然下蹲,一道寒芒嘶一聲就從自己的頭頂削了過去,将他頭上的方巾都給劈飛,連帶着削去了大片頭發!
楊璟倒抽一口涼氣,見得一雙尖尖繡鞋,順勢抓住女子腳踝,後背往後一靠,使了個擒拿的招式,要将女子壓制在地上!
那女子沒想到楊璟如此警覺,往後仰倒的同時,膝蓋頂住楊璟後腰,手上利刃卻已經繞到前面來,左手抓住刀背,拼着被楊璟的後背靠倒,利刃卻橫着拉向了楊璟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