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的美,顯然不怎麽适合現代人的審美觀。
白衣如素,身材瘦削,似乎迎風就要倒,偏生生就是不倒,五官極爲精緻,皮膚也是極好,就是沒有什麽血色,以至于看不出具體年紀。
說是二十歲也行,說是三十歲也好,不過陸羽有種感覺,這女人的具體年紀,大概在三十五歲左右吧,應該跟二師兄的年紀差不多。
不是從外貌看出來的,而是眼神。
一般小姑娘,沒有這女人那麽曆經滄桑絕望、而如深海般哀傷、似夜空般憂郁的眼神。
“年輕人,那你覺得我是人是鬼?”女人反問道。
還是站在陸羽身前約莫五步,沒有向前的意思,陸羽盯着她,眉頭一縮,這才注意到,她手裏也提着兩瓶紹興女兒紅。
“有這麽巧?難道是二師兄的故人?”陸羽心道。
他肯定不相信這個世界真的有鬼。
雖然不是無神論者,但基本的科學陸羽還是相信的。
物質運動是一切意識的基礎。
鬼魂這玩意兒,完全跟能量守恒定律相悖,不可能存在。
至于神的話,陸羽認爲有。
不過這個神,不是具象化某個意向——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觀音菩薩什麽的,那都是扯犢子。
這個神,指的是事物運行的、冥冥中的規則。
黃帝内經裏面說,變化莫測謂之神,無拘無束謂之通,連起來都是神通。
如果一個人,心能做到變化莫測,意能做到無拘無束,那他對比于凡夫俗子,就是神。
所以陸羽才姓命。
他姓的不是具體的鬼神,而是冥冥中的天道和運術。
人在做,天在看嘛。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活着,心裏總得有幾分敬畏在的。
“姐姐應該不是人。”陸羽答道。
此話一出,女人表情一冷。
她本來就長得很冷,這下子,自然就更冷了。
陸羽似乎有種錯覺,連墓園的空氣,都快因爲這個女人,凍結冰了。
“姐姐,講道理嘛,我是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鬼的,然而您長得這麽出塵絕豔,那也不大可能是人啊。那《名偵探柯南》裏面不是有句台詞兒麽,叫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可能,唯一剩下的那個,無論多離譜,都是正确的答案——所以啊,姐姐您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兒。說吧姐姐,您是因爲什麽事兒偷偷下凡來着?”陸羽一本嚴肅的說道。
女人眯着眼看着她。
她的眼,是那種典型的美人眼,盈盈秋水,美目盼兮,或許當年曹襄王在洛水邊碰到的洛神,長得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吧——明眸善睐,靥輔承權。
陸羽看不出她是喜是怒。
被她看着,就是覺得心裏有些陣陣發虛。
好在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破孩兒,被看得不自在了,他就繃着,繃不住了,那就笑呗。
招牌式笑容,咧開嘴,露出兩排大白牙,兼且長得又濃眉大眼,小模樣那叫一個憨厚。
還好,女人沒有發怒。
她笑了。
如晴日破曉。
如冰川消融。
畫風一下子就從冰天雪地的昆侖山頂,偏轉到了杏花煙雨、楊柳春風的江南小鎮。
“你這小子,沒想到李鳳年這麽個正經嚴肅的人,居然有你這麽個油嘴滑舌的小師弟。他要還活着,鐵定抽你幾耳刮子。”女人沒好氣道。
陸羽連忙道:“姐姐認識我二師兄?不知道怎麽稱呼?芳齡幾何,家在何方,可曾婚配——呸,說錯了,我的意思是說,姐姐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我叫南宮憐星。”女人淡聲道,“至于我爲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躺在地上的這家夥,在我十八歲那年,就跟我說,會來娶我,結果我從十八歲……”
叫南宮憐星的女人掰着手指,“等到了三十六歲,足足十八年,我半輩子的時光都荒廢了,也不見他來。年輕人,你說說,這家夥是不是忒不靠譜了?”
“确實不靠譜。”陸羽點點頭,“不過姐姐,二師兄是男子漢嘛,頂天立地,胸懷天下。總有些事情,是他認爲比男女****更重要的。這世間哪有什麽絕對的對和錯,不過是在錯誤的時間,遇見了正确的人罷了。”
跟他想得差不離。
眼前這個南宮姐姐,果然是二師兄的故人。
而且還是關系最親切的那種——二師兄的女人。
其實可以想象,二師兄這樣風華絕代的男子,怎麽可能沒有幾個紅顔知己呢?
而南宮憐星看起來這麽憂傷,這麽憔悴,想必也是因爲二師兄的死吧。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睡夢人。
換位思考一下,他陸羽要是死了,那蘇傾城。唐萌萌等幾個女孩子,想必若幹年後,也是如南宮憐星這般模樣吧。
“說是這樣說。”南宮憐星歎了口氣,“可他毀了我一輩子。”
“但我想,姐姐跟二師兄在一起的時候,想必是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光吧。姐姐要是遇到了别的男人,可能會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老一輩常說的平平淡淡就是福。隻是這樣的人生,真的就是姐姐您想要的麽?”陸羽問道。
“我——我不知道。”南宮憐星搖了搖頭。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千年玉老,一夜枯榮。有的時候,一瞬間,就是一輩子,又有的時候,過了一輩子,也不過上一瞬間。昙花的美,在于她隻開一夜。煙火的美,在于她隻綻放一瞬。”
陸羽看着南宮憐星,“姐姐,我相信二師兄是個好男人,你不要怪他,更不要恨他。”
“小家夥——”南宮憐星白了陸羽一眼,“你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很不會安慰人?”
“我媽死的早。”陸羽無奈道。
“這樣麽。”
南宮憐星沉默了一陣,解下來提着的兩瓶花雕女兒紅,抛了一瓶給陸羽,陸羽手疾眼快,連忙接住。
“不會說話,那就陪我喝了這瓶酒吧。”南宮憐星說。
陸羽哦了一聲,想了想,“姐姐,我酒量不好。”
南宮憐星說道:“那你可以不喝。”
“喝,怎麽不喝。我酒量不好,可是我酒品好啊!”
陸羽嘿嘿一笑。
兩個陌生人,因爲地上埋下的屍骨,莫名熟悉起來,當真就在墓碑前,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來。
沒有下酒菜。
幾口酒下肚,陸羽熏熏然矣,便随口來了幾段唱詞,以助酒興。
我也曾金馬玉堂,我也曾瓦竈繩床。
你笑我名門落魄,一腔惆怅。
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間,事态炎涼。
南山藏傲骨,偾事寫群芳。
字字皆血淚,十年不尋常。
身前身後漫評量。
君試看——
真真切切虛虛幻幻啼啼笑笑的千古文章——千古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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