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尚書羅萬化忽然放下手中的《五寨堡新聞報》,一拍案桌,道:“這黃來福好大的膽子,先是開礦誘利,盤剝商民,眼下又公然開設民報,言論無稽,他眼中還有沒有朝廷法度?”
戶部尚書楊俊民目光深沉地想了一會,道:“此報乃國之利器,豈可歸于一鎮總兵之手?該收歸朝廷掌控才是!”
羅萬化一怔,随後反應過來,道:“楊公高見,此乃老成謀國之言!”
兵部尚書石星不屑地冷笑道:“羅閣老何必如此,先前那程紹、楊應文二人邀功賣直,污蔑有功将官大臣,己被聖上免黜,黃軍門之礦稅商稅之事,皇上早有定論,羅閣老何必又舊事重提?至于黃軍門開設民報之事,我朝不以言獲罪,現在國朝各地,大江南北,多有民報開設,就算黃軍門開設報紙,也無不可!”
羅萬化猛地指着石星喝道:“石星,這黃來福目無法度,你卻爲他說話,是何用心?”
石星大怒,道:“黃軍門一片忠君愛國之心,我是看不慣他受小人的污蔑,免得讓邊鎮有功将士心寒!羅萬化,你事事針對黃軍門,又是何用心?”
羅萬化氣得全身發抖,喝道:“匹夫,你又在辱我,你懷疑老夫因私廢公?”
石星冷笑道:“難道不是嗎?”
羅萬化大叫着要上前撕扯石星,石星也不甘示弱,見二人如此,旁邊諸位閣臣忙上前勸說,隻有内閣首輔趙志臯坐在一旁生氣,沒辦法,他的脾氣好,又威望不重,幾位老資格的閣臣都當他不存在似的,想吵就吵,想罵就罵,根本不尊重他的意見。
他隻得繼續看各部送上來的奏疏,忽然他咦了一聲,手上拿起了一份奏疏,卻是山西巡按禦史彈劾山西鎮總兵黃來福的奏本——《請旨嚴行查究山西鎮總兵黃來福疏》。
“……山西鎮總兵黃來福縱容兵勇,專以财利爲事,貪得無厭,與民争利,從五寨到甯武,天怒人怨。又據五寨當地稱,該大員縱容家丁,扭毆書生,有辱斯文,索勒商民,恬不爲怪。該地書院秦貴秀、江緝思、方貫中、楊進玉等十餘人項頸頭臉等處被毆傷……”
“臣所查,該員又于五月初一日于五寨、甯武二地設卡逞兇,逼勒商民,收取重稅。所過商客,肆行滋擾,所求不遂,複喝令兵丁毆打,使多商民緻傷遍體。五月十五日又妄設民報,鉗控言論,目無法紀。臣責其醜行,該署總兵卻不知引以爲恥,方且因以爲利,是誠何心?”
“古有雲:州縣不得人,則州縣之事必壞。營伍之将不得人,則兵勇必潰。一署總兵不得人,則鎮事必壞。若凡兵将志在殺賊爲國者,必不屑以擾民爲事,而其志在得财者,又必不能以報國爲事,此固理勢之必然者也。臣受禦史之職,勘查山西地方風憲,凡該地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該地官員猥茸貪冒壞官記者,劾!凡該地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爲消宵晉鎮之隐慝,臣仰懇皇上天恩,切實查究參革該員,以饬戎行而儆官邪……”
這份奏疏非同小可,趙志臯看完後,又默默地将奏疏遞于旁邊的幾位閣臣,幾位閣臣看完後,也是一片吃驚。如果說前些時間程紹、楊應文二人彈劾黃來福還無足輕重的話,因爲他們職位緣故,又大多隻是風聞。
這巡按禦史彈劾黃來福,就算是大事了,畢竟巡按禦史代天巡視,官低位高。以往象這類彈劾,都是巡按禦史一年之期滿後,回京保結時,才依滿日造報冊式,列下自己一年中在當地查理倉庫錢糧,清軍民刁訟等成果,還有一些薦舉、禮待、問革文武職官等彈奏或是褒獎。
眼下山西巡按禦史還在任上時,就彈劾黃來福,難道是有什麽真憑實據,抓到了黃來福的把柄?要知道,黃來福可是一鎮總兵,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被人彈劾的。都察院的憲綱中也有規定巡按禦史不可随便對一鎮總兵無禮。彈劾一鎮總兵後,也要承受相應的後果。因爲巡按禦史期滿後,都察院也有回道考察,巡按禦史如有不職事迹,或是在外擅作威福,都察院也要參奏罷黜他。
不過抛開奏疏者的身份,看這份奏疏内容,倒是沒什麽新鮮事,都是以前程紹、楊應文二人彈劾黃來福時的舊内容,不過各事記得更清楚詳細些罷了。唯一新鮮的就是新增了彈劾黃來福擅自開設民報。這種事情可大可小,隻看萬曆帝的意思,有了以前程紹、楊應文二人的前例,在場各人都不看好山西鎮巡按禦史這份奏疏。隻要萬曆帝一個留中不報,山西巡按就要幹瞪眼了。
與萬曆帝共事這麽多年,在場閣臣都明白萬曆帝的脾氣,如果看誰順眼的話,至死都偏袒這個人。以往是李如松,現在是黃來福了。比起黃來福,以前的李如松更是個風雲人物,幾乎月月都有人彈劾他,各種罪名都有,不過到現在爲止,李如松還是活得好好的。
還是石星先開口,他冷笑道:“先是程紹、楊應文,現在又是山西巡按,這事老夫不發表意見,還是留作皇上聖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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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暖閣内,萬曆皇帝朱翊鈞手上拿份《五寨堡新聞報》,興奮地走來走去。萬曆帝是個喜好看書的人,《五寨堡新聞報》傳入京後,立時就進入了萬曆帝的眼簾,看過幾期後,萬曆帝就深深地迷上了。很多時候還召喚鄭貴妃,與他一起看,兩人不時地品頭論足一番。
每次看報紙,不但萬曆帝有眼前一亮的感覺,這份報,比邸報有趣多了。而且每次看,萬曆帝都非常的舒心,看慣了官員們對自己的漫罵,隻有這份報将他誇得象一朵花似的,由不得萬曆帝不感動。
特别是這期的頭條:《黃軍門沐浴更衣,眼含熱淚思皇恩!》,更是讓萬曆帝感慨,又興奮,又陶醉,不住地在閣内走來走去,心想:“這黃來福是個大忠臣啊,如此思君愛君,真是大明少有!”
當然了,《五寨堡新聞報》不合朝廷法度,萬曆皇帝第一眼看到報紙時就知道了,不過看完報紙後,萬曆帝卻有了心中的想法,隻有聰慧的鄭貴妃明白他的意思,因爲萬曆帝曾在報紙旁寫過一張“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字畫。别人不懂這是什麽意思,鄭貴妃卻是明白的。
看完報紙後,萬曆帝有種到五寨堡走走的沖動,不過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自正德帝後,大明君皇想出京,真是難比登天啊。
歎了口氣,萬曆帝走回禦案,開始批拟内閣送上來的奏折,雖說萬曆帝不喜上朝,但對奏折的批複卻從不怠慢,這也是萬曆朝時沒有出名司禮監大太監的緣故。
突然萬曆帝哼了一聲,放在面前的,是山西巡按禦史彈劾黃來福的奏疏,萬曆帝冷冷地看了一遍,冷笑道:“嘩衆取寵!”也不批紅,就将奏疏放到一邊去了,可憐山西巡按辛辛苦苦,卻在一秒鍾之間心血白費了。
自萬曆初張居正起,萬曆帝對文官們失望後,又沒有對付龐大文官們的力量,便開始消極應對。自國本案始,萬曆帝更是對這些動不動就彈劾的文官們産生了深深的厭煩。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便鬧到似是要亡國的地步,一張嘴隻會清談,讓他們做一些實事,卻是沒那個能力。
對于黃來福,萬曆帝當然非常了解,他在五寨堡設的錦衣衛千戶楊大爲,每月定時都将五寨堡及黃來福的情況上報他,萬曆帝自認自己對黃來福的了解比山西巡按清楚得多了,也自認爲自己對黃來福的掌控還是牢固無比,所以對于山西巡按的彈劾不以爲然。
……
萬曆帝将山西巡按禦史的彈劾奏疏留中不報,冷了十幾日後,他才發出上谕:“據錦衣衛查,山西巡按彈劾該鎮總兵黃來福各事純屬子烏,該員應慎選牧令,思慮周詳,無遠弗屆,該員知道。又,山西鎮總兵黃來福開設民報之事,國朝不因言獲罪,亦不拘泥成法,着通政司每年派員督查,以綱舉目張,欽此。”
當在甯武關苦苦等待的李巡按提前從邸報上看到這份上谕時,不由氣得全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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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了,五寨堡四邊的農場中,又遍地是金黃色的麥穗,顆顆籽粒飽滿,可想而知,今年又是大豐收。而趕在這個時候,各地的糧商們又是雲集五寨堡,路上的商旅不絕。
在路旁,看着這種繁華的情景,錦衣衛千戶楊大爲很是感慨,他是萬曆十八年長駐五寨堡的,幾乎是看着五寨堡一年比一年繁華起來,不過這一切繁盛,都與楊大爲無關,除了黃來福每月給他的,他什麽也得不到。在楊大爲身旁,站着幾位身穿飛魚服,腰佩秀春刀的錦衣衛校尉。看着眼前的情形,他們也是羨慕,不過卻沒有在别處那種嚣張跋扈的情形。
在外地人見人怕的錦衣衛,在五寨堡也得規規矩矩,就是小民見了他們,也是神情自若,沒有外地官員商民們那種如見到老虎的樣子。沒辦法,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加上黃來福的嚣張,隻吃軟不吃硬,他們就是想嚣張跋扈,也沒這個資本啊。想威脅黃來福,他可不吃這一套。
除了楊大爲身爲千戶略好些,其實錦衣衛中普通的力士、校尉,他們收入并不高,每月不過二石粳粟米,或是本色米一石,還有一年幾疋的冬衣布花,除此便沒了。放在往常時,他們長駐一地後,可以向一些富戶或是官員們打秋風,每年搞一些銀兩花花。不過放在黃來福這裏,這一套行不通,隻有黃來福給他們的,沒有他們向黃來福要的。
隻不過從萬曆十九年起,黃來福每年給楊大爲及給他手下力士、校尉們的銀兩也不少,每年高達幾千兩銀子,這些錢,喂飽了楊大爲等人的肚子,也消磨了他們的膽量與心思。隻得好好與黃來福配合。
幾年過去了,楊大爲也從一個粗豪憨厚的中年漢子,變成了一個貪财享受的油滑人,每年住在五寨堡,享受着黃來福的供養,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感覺。眼下的楊大爲,是萬曆帝心中的紅人,或許再過幾年,就可以入京做錦衣衛同知了。
不過在外人羨慕的同時,楊大爲也有自己的憂慮,他是看着五寨堡一年比一年強大起來的,不說該地軍隊,如黃來福的來福營,五寨堡的五寨營,還有老營堡的鎮虜營,這近萬軍隊,都是大明首屈一指的強軍之選。還有五寨堡農場中近萬的屯丁們,就是許多鎮城的家丁标兵也不過如此,還有五寨堡中充足的糧饷,自給自足的礦産,這些都是黃來福豐厚的資本。
有人說,當某人或是某國開始對某人某國産生擔憂時,開始并不是因爲他的企圖心思,而是他的實力,能否對自己産生威脅,因爲心思總是變來變去的,實力才決定一切。
楊大爲知道,眼下的黃來福,己經有了這種威脅的力量,當年的甯夏之亂時,那哱拜的實力還遠遠不如黃來福,但卻給大明造成了如此大的麻煩,調了十萬兵,花了幾百萬兩銀子才平定。雖說楊大爲有自信,就算黃來福有非分之想,但最後還是被平定滅族的命運,這是當時大明軍将官員普遍存在的自豪感,對自己國力的自信。
不過到了那一天,黃來福不好過,自己因爲失查失職之罪,也免不了要掉腦袋了。楊大爲隻希望黃來福如那報紙上吹的,一直做着大明的忠臣是最好了。自己也順順利利地升官發财,豈不是更好?
懷着這樣的心思,楊大爲來到自己的居所,又是一個月了,該給皇上寫密折了,這是萬曆帝對楊大爲的恩寵,換成别的錦衣衛千戶,才沒有獨奏皇帝的權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