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馬肥,胡兒所喜……故備虜之道,謹烽明燧,堅壁清野!”
所謂燒荒,就是各邊軍鎮在秋高氣爽,或是冬季的時候,各率兵出塞三五百裏燒荒燒草,抑止草原上的遊牧民族入侵,如遇虜寇出沒,即相機剿殺。
沿邊燒荒開始于永樂年間,到宣德年後已成爲邊防軍之常例,一般是每年冬出春歸,休息一月,仍于教場操練。後正統後,改由十月草木枯槁時爲燒荒開始時間,到了萬曆年時,就算沿邊各鎮軍事平緩,也是慣例每年燒荒。
對于黃來福現在宣稱領軍出塞燒荒,聽到的各人都是心下奇怪,眼下還沒到九月,出外燒荒,是不是早了點?不過各人疑惑歸疑惑,卻沒多往心裏去。
黃來福領着五百标軍,一人三馬,從甯武到神池堡,到老營堡,一直出了塞。過了清水河後,就是滿目的邊塞風情,草原青綠,駿馬嘶鳴,牧歌萦繞。雖與大明内地一樣,北邊草原受天災的影響更深,綠意比起以前來己經少了很多,很多河流更是幹得不見影,不過初見草原景緻,還是讓各人新鮮。
雄獅帥旗迎風飄揚,一行鐵騎,滾滾向前,雖是隊中有三娘子的私人使者,但行走在塞外,黃來福還是很小心。探馬一隊隊地散了出去,偵測周邊二十裏之地。
從甯武關到歸化有近九百裏,從水泉營邊牆到歸化,有約四百餘裏,行走幾日,眼下己是過了赤兒山,離歸化城不遠了。再行到雲川時,忽見前方塘馬急搖小黃旗,有大隊蒙古騎兵過來,人數在兩千人左右。
黃來福下令戒備,不久,又有探馬回報,說這隊蒙古騎兵是奉三娘子之令,從歸化城前來迎接黃來福等人的。黃來福喝道:“好,迎上去,兒郎們,拿出精神來。”
衆将士轟然響應,哱啰聲響起,衆人揚鞭策馬,迎着前方滾滾而來的蒙古騎兵而去。
顧大刀策馬跟在楊小驢的身後,他伴在黃來福的中軍左右,興奮地左顧右盼,似乎一身都是使不完的精力,他叫了一聲:“可惜了,不是虜人敵騎前來,否則就可以大殺一陣了!”
黃來福聽得明白,笑罵了一聲:“臭小子,你想打仗,将來有的是仗讓你打!”
衆人都轟笑了起來,顧大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很快,那隊蒙古騎兵到了眼前,領頭的是三娘子的一個親将。三娘子原有一萬親衛,此次挑選出最強壯的兩千人來,就是爲了向黃來福示威。
沒想到對面煙塵滾滾,蹄聲如雷,若隐若現中是無數的黃字大旗旗,那聲勢真是驚人,那三娘子親将己是心下暗暗吃驚,等這隊明軍走到面前一看,衆蒙人更是整齊地吸了一口冷氣。
眼前明軍騎兵每個身披鐵甲,可以看出甲胄制作的精良,士兵個個身材高大魁梧,肌肉盤結,充滿了血戰後的傲氣與力量。就是他們身下的戰馬也都是好馬,而且一人還配有數馬。對面雖是數百人,但那股氣勢卻是遠遠的超過己方的兩千人。
一時間蒙人這邊有些目瞪口呆,比氣勢比不了對方。比裝備,對方就是小兵的一副甲都是己方百夫長,千夫長才有資格配有的。比馬匹,對方每人三匹馬,也不會差于己方。特别是對方整體血戰後的那種逼人殺氣,是自己這邊兩千人中沒有了。
這時蒙人衆軍才明白了黃來福爲什麽名聲在草原上這麽大。見部下有些萎縮,那親将歎氣,這次示威不成反被示,真是失敗,他心想:“久聞這黃來福兵強馬壯,是明國有名的武将,果不其然!”
他會一些漢話,當下在馬上抱拳施禮,用生硬的漢語大聲道:“末将是忠順夫人标下親将篾爾幹,奉夫人之令,來此迎接天朝總兵黃軍門黃大人!”
黃來福也是大聲道:“有勞篾爾幹将軍,夫人有心了!”
篾爾幹最後掃了一眼黃來福身後的将士們,大聲道:“黃軍門,請!”
說着他在前領頭,一行人滾滾而去。
下午時分,衆人己是來到黑河旁,黃來福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隻見沿河兩邊,分布着一塊塊的田地,田地旁,還有許多土石屋。很多蒙古人打扮的人在田地上忙碌着,幹着與大明農夫一樣的事情。要不是旁邊一些草場上還有蒙古人在放牧牛羊,黃來福肯定認爲這是大明内地一個州縣。
不過看他們在田地中的工作效率,還有勞作農具,黃來福不由搖了搖頭,層次太低了,這片土地如果讓他經營,所取得的收益,将是他們的十倍,百倍。
黃來福等人到來,引來了這些人震驚畏懼的目光,什麽時候明國的軍隊也會到塞外來了?而且如此精銳怕人。好在伴在這些明人身前身後的還有二千人的蒙古軍隊,這讓衆人倒至于恐慌,隻是驚訝地議論不停,很多光屁股的小孩還跟在軍隊後面跑。
過了河後,一路沿着到歸化城的路,時不時地散落着一些帳篷與房屋,形成一個個小村落。這些村落中的蒙古人,或是種地,或是畜牧,整理肉奶皮毛等物,每個村落四周都是羊叫馬嘶的。
黃來福見每個村落都是污穢不堪,垃圾遍地,道路坑窪。除了一些族長貴族之類的人,所見蒙古人大多衣裳褴褛,身上皮袍象是多年沒換洗一樣,油光可鑒,頭發亂得像雞窩,髒得分不出原來的顔色。很多人面黃肌瘦,臉有菜色,神情麻木。
特别是很多蒙古小孩們,光着腳,下身的褲子爛得象掃把,或是光着屁股亂跑,或是被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姐姐們抱在懷裏,一起咬着手指甲看着過往的大軍。
看着這一切,黃來福不由搖頭,太窮了。如果說山西鎮很多百姓窮得讓人流淚的話,塞外的蒙古人則是窮得讓人嚎哭了。隻可惜了這麽一塊肥沃之地,卻不能讓當地人口富足,浪廢資源啊。
再行十數裏,遠遠看到一片青色的城牆,還有城牆上風格較特别的城樓,卻是歸化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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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化城素有“召城”之說,佛、道、儒、伊斯蘭等教的廟宇寺院在城内外四處林立,寺廟多達數十座,其中尤以喇嘛召廟爲甚。
歸化城内城爲王府及貴族們的居住之所,一般蒙古百姓則多散居在外城及城牆的周圍,尤以南門外一帶最爲集中。因爲如此,很多商人在南門外大道兩側占據地盤,租賃或興建房舍,開設買賣字号,讓這一帶顯得頗爲的熱鬧,大多爲各種的牲畜與皮毛交易。
見黃來福的軍馬來時,城内城外的蒙古人都是好奇地上前圍觀,對着各人敬畏地指指點點,相對城外那些村落的蒙古人,居住在這一帶的蒙古人,生活上會好一些。
經過快騎通報後,三娘子等人早己得到黃來福到來的消息,爲表誠意,親自帶領土默特部各部族長們出南門迎接。看到城外黃來福那精銳非常的五百鐵甲騎兵時,各人都是暗暗地吸了口氣,怪不得黃來福聞名草原,果然是有這樣的本錢啊。
雙方見禮,說起來,黃來福的官位比三娘子還矮一些。當下他向三娘子行禮道:“下官山西鎮總兵黃來福,見過忠順夫人,早聞忠順夫人大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三娘子漢話很流利,她道:“黃軍門客氣了,你鞍馬勞頓,一路前來辛苦了!”
二人相互打量,三娘子見黃來福一身甲胄,隻是一個英氣勃勃的大明武将,舉止文雅,并不象傳說中的那麽兇神惡煞,三頭六臂的。又見他如此年輕,不由暗暗稱奇,大明如此年輕的總兵官,怕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到吧。
黃來福也是打量三娘子,見她身着一身的大明官服。或許是保養得好的緣故,臉色白嫩,沒有一般蒙古女人臉上那種高原紅,臉圓圓的,頗有富态之色。走路時也沒有羅圈腿,身上也聞不到什麽羊騷味。依史料,她今年應該過四十了,不過還算是有些姿色,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兩人見禮後,三娘子又略略爲黃來福介紹自己身後的各部族長,見這些人都是拿眼睛瞪着自己,黃來福也是随便與他們見了見禮,就算完了。
黃來福的大部軍馬留在城外,他隻帶楊小驢,顧大刀等十餘人随三娘子進入城内,他這膽色,也讓各蒙人心下暗暗佩服。進入城内,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很有一種熱鬧的景象。三娘子身後的各族長們都是臉有得色,黃來福卻是不以爲然,這種繁華與大明内地許多州縣相比,真是很普通了。
三娘子也是笑着問黃來福道:“黃軍門,你看我這城池如何?”
黃來福道:“還不錯,不過如果忠順夫人與下官合作的話,歸化城以後将更熱鬧!”
三娘子笑着看了黃來福一眼,不再說話。
衆人進入内城王府大廳内,黃來福見大廳布置簡潔清逸,與自己印象中的遊牧民族布置風味大爲不同,不由暗暗詫異。
分賓主坐下後,三娘子吩咐侍女給黃來福獻了茶,黃來福接過一看,還是上好的雁蕩龍湫茶,更是心想:“這三娘子與其它蒙古人作派大不相同啊!”
廳内用茶盞喝龍湫茶的隻有黃來福與三娘子二人,其它的各部族長,都是捧着大碗喝奶茶。
三娘子放下茶盞,對黃來福微笑道:“黃軍門遠道而來辛苦,侍從備下這茶水,可還合口?你到塞外來,感覺可好?”
黃來福道:“夫人太客氣了,這可是極品的雁蕩龍湫茶,來福就是在大明,也是難得喝到啊!”
他環視各人,笑道:“一路前來,感受到草原的風情,蒙古朋友們的熱情,來福此行不虛啊!”
各人都是瞪着眼珠子,隻有三娘子咯咯地笑了起來,說道:“黃軍門你太會說話了,怪不得能得到聖上的寵愛。”心想這黃來福面貌一武人,卻是伶牙俐齒,真是人不可貌相。
見黃來福與三娘子談笑風生,慢條斯理品着香茗,神情悠閑,魯博羅部的萬戶圖特迪忍不住了,他猛地将碗拍在旁邊的桌面上,用生硬的漢語大聲道:“黃軍門,我圖特迪想請教一件事。聽聞明國的總兵,隻是在自家境内屯田練兵,什麽時候也能出塞屯田了,不知道這些時日漢人不斷移居塞外,是黃軍門私自做的事情,還是明國大皇帝的意思?”
黃來福看了他一眼,這家夥太沒禮貌了,那自己也不用對他客氣,他淡淡地道:“民衆出塞屯田很正常啊,需要經誰同意了。土地空在那兒,他們就可以去耕種,他們不耕種,難道你會耕種啊?浪費不好。”
圖特迪一怔,他本來就是個粗漢,怎麽辯過得黃來福,加上他漢語不好,說話結結巴巴,更是說不出來。看到這樣的情形,諾延兀部族長歹言恰猛地站起來,大喝道:“這一帶的地方,本來就是我們俺答部所有,你漢人出塞,就是侵入我們的地界,就是你們的不對!”
黃來福冷笑道:“笑話,誰說塞外之地就是你們的了?可有劃分憑據,當年太祖高皇帝還曾經設豐州,關山衛于大青山等地,我還要說,連歸化城一帶,都是我大明所有的呢。”
這下子如捅了馬蜂窩一樣,在場的各俺答部部落族長紛紛跳了起來。
“黃來福,你是在不講道理了?”
“黃來福,你這是在與我們大蒙古勇士們爲敵!”
歹言恰更是指着黃來福怒喝道:“漢狗,你是想與我們開戰嗎?”
黃來福臉色一沉,“啪!”的一聲,拍在旁邊的桌面上,他指着歹言恰的鼻子猛喝道:“混帳,你個死鞑子,你他媽的說些什麽呢?你要開戰,我黃來福就奉陪!不過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五寨堡城下及甯夏石溝等地的蒙古人,到時就是你們的榜樣。”
楊小驢與顧大刀也是忙跳了出來,拔刀準備護衛黃來福。特别是顧大刀,眼中頗有興奮之意。
見黃來福如此,當場衆人倒是呆了一呆,如黃來福這樣的明國總兵,倒是第一次見到,威武不能屈,不受恐吓,一下子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三娘子一直冷眼旁觀,此時她喝道:“放肆,你們怎可對黃軍門如此無禮?這可是我們草原人的待客之道?都給我退下。”
一幹部落族長們悻悻的坐好。三娘子微笑道:“黃軍門,手下粗莽無禮,還請不要見怪!此次妾身請軍門前來,也是誠意相邀,以圖解決塞外相關事宜,讓漢蒙兩地保持平靜與友好。”
黃來福也是笑道:“他們乃是性情中人,我怎麽會怪他們?漢蒙兩族人民的友誼源遠流長,合則兩利,鬥則兩敗,本軍門此次前來,也是帶着誠意來的。”
兩人又一團和氣地坐好,三娘子問道:“敢問黃軍門,漢民不斷出塞,這也是事實,很多部族族長都擔憂到時漢民是否會搶了他們的草場。不知黃軍門對此有何看法?”
黃來福微笑道:“依下官所言,各部落族長的擔憂實在是忋人憂天了。夫人也是言,各人隻是擔心到時漢民是否會搶了他們的草場。然夫人也知,漢民擅耕種,蒙人擅放牧,因此二者根本不會相沖!塞外土地衆多,然大多荒蕪,将他們耕種利用起來,有何不好?到時蒙人也是一樣得利。”
三娘子沉吟。
黃來福繼續道:“下官前來歸化城時,也路過大黑河一帶,說句實在話,如此肥沃的土地,田地産出卻是如此之弱,蒙人不擅耕種,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