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匄終究還是選擇了臉面要緊,沒有出兵前往攻打鄭軍的營寨。
這是一個人可以死,門風不能敗壞的年代。
到了他們這種身份地位,士兵的損失能夠承受得起,名聲壞了的後果則必然影響到家族的聲譽。
“鄭人已折損五成仍在酣戰不止,實非我所知之鄭人。”士匄臉色非常不好看。
兩軍從差不多中午開打,鏖戰的時間超過一個時辰之後,雙方士兵的體力其實都已經被消耗得差不多,交戰的激烈程度肯定會出現下降趨勢。
打着打着,戰場已經在演變成爲打一種爛仗,不存在多餘的指揮和調度,看到哪裏有敵軍,神情麻木地進行逼近,操着武器撲上去,不是敵人飙血就是自己飙血。
出戰的鄭軍折損了一半還沒有崩潰?這一點在其餘年代會顯得有些魔幻。
沒親自上戰場,看着袍澤一個個倒在自己周邊,無法去體會是個什麽心情。
如果身在這種地方,壓根就不是自己怎麽想就能做到什麽事情,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就會引來下意識又無比激烈的反應。
換作是在其它年代?即便軍官能死戰不退,又讓督戰隊斬殺敢于轉身逃跑或不尊軍令的人,死傷超過一半爲前提,信不信軍官和督戰隊會有人不管不顧自己先跑。
現在這麽一個年代,軍隊是以各個家族爲單位,貴族是士兵的主人,又從各方各面掌握着士兵個人到家庭的命運,再來就是“信義”和“忠誠”沒那麽不值錢。
另外,一些思維也“固化”到根深蒂固的程度,導緻貴族願意死戰,士兵大規模嘩變屬于不可能,緊密的戰陣隊形也無法讓個别士兵有奪路逃跑的空間。
硬要說士兵有什麽想法,很大的可能是:那麽尊貴的人都不惜命,俺爛命一條有什麽不能奉陪的呀。
以上的思維在春秋中葉是主流,哪怕時代再怎麽變遷,但凡統兵的人有點威信,做人不是太爛,一樣會有士兵心裏“感念”再舍命追随。
還有一點,春秋中葉能上戰場很不容易,許多人想上戰場還沒那個資格。
逃跑?能不能活下去不清楚,家庭成員以後就不再有上戰場的資格。這個對于他們的家庭會是很要命的!
出戰的鄭人在事先已經得到承諾,本人戰死會多一名子嗣獲得上戰場的資格,并且家庭會受到諸多優待,多一些能夠耕作的農田,獲得來自國家分配的奴隸,等等方面。
他們又知道這一次拼死作戰對主人所在家族的重要性,沒有了“身後事”的顧慮,有着各種“道義”在約束或逼迫,不想死這種念頭稍微出現就被自己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有了“實惠”和“嚴重後果”兩種約束,出戰的鄭人折損超過一半還在繼續堅持,就是讓與之對戰的範氏軍隊有些做蠟。
範氏的士兵對自己能戰勝鄭軍深信不疑!
他們是晉人,還是來自晉國的卿位家族,很牛逼的,好不啦?
知道什麽叫“大國心态”嗎?就是清楚自己國家的強大,對上其餘國家的人一點都不帶慫,哪怕自身骨瘦如柴,對方看上去高大強壯,一樣會有一種打從心裏泛起的優越感。
俺是矮一些、瘦一些,對方看着高大又強壯,又咋地啦!
信不信俺上去左右開弓抽對方臉蛋,那人再氣憤都不敢還手?
憑啥?就憑俺身後有一個強大的祖國啊!
挨揍的人,他一拳就能打死矮瘦的人,怕的是自己将那家夥打死,會不會讓對方的國家找到機會,弄死自己再入侵自己那并不強大的母國。
小國寡民爲什麽難出豪傑?不是沒有厲害的人物,純粹是先天上的各種不允許。
開烏龜船打村莊械鬥,能夠吹上了天這種事情,咳咳……,其實在一些大國看來嘛?一言難盡得很。
不是瞧不起。真實情況是兩個村子打得再兇,能影響到就隻有兩個村子,無法對周邊局勢産生什麽影響,也無力去影響,更别提左右區域各國的局勢了。
戰事打到夜幕即将降臨的時刻,士匄的臉色也跟着黑得跟鍋底似得。
死撐的鄭軍明顯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關鍵就是不肯認輸啊!
體力消耗得差不多的晉軍,自身折損沒鄭軍的五分之一,問題是鄭軍不自行崩潰,他們也無力在夜幕降臨之前将鄭軍給吃幹抹淨。
士匄内心裏極度憤怒,想道:“鄭人安敢折辱于我!”
這特麽!
軟乎乎的鄭人遇到俺變得這麽強硬?
絕對不是鄭人突然變得一個個不怕死,肯定是覺得俺好欺負啊!
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的解釋了。
這尼瑪!
俺是範氏之主,是晉國“常務卿大夫”,是跺跺腳能讓腳下這顆小破球抖一抖的角色啊!
越想越氣的士匄看向魏琦,說道:“我欲效仿上軍将舊事。”
老實說,魏琦真沒反應得過來,困惑地看向士匄等待下文。
士匄很想笑得斯文一些,卻是一副臉色猙獰的模樣,說道:“鄭人不可走脫一人。”
魏琦瞬間就想到呂武上一次全殲秦國主力,一名貴族都沒有放跑的事情。
人家呂武是因爲遭到刺殺,事情能幹得絕一些,沒人會多叽叽歪歪。
鄭國隻是走程序跟晉國交戰,尤其是晉國主動對鄭國宣戰,沒什麽私人方面的深仇大恨吧?
魏琦轉念一想:“士匄是第一次領兵作戰,碰上不肯認輸的鄭軍,認爲鄭人瞧不起他?”
所以說,他們這種貴族的思維還是有共通性的,看待事情總能形成一緻。
魏琦可不想這個時候招惹士匄,詢問道:“中軍佐如何處置?”
士匄很直接地說道:“增兵參戰!”
打了一下午的兩支參戰部隊,長久的體力消耗下來,一個個就是一口氣撐着,手腳肯定都使不上勁了?
極度憤怒的士匄不去攻打鄭軍營寨已經是一種爲了顔面的極限,哪怕會令人覺得範氏軍隊勝之不武,派出生力軍暴打一群“軟腳蝦”也不顧啦!
魏琦沒有阻止,隻是不免會在心裏評價道:“一樣是幹不要臉的事情,偏偏還要給自己留了點顔面,老範家的這一代家主還不夠成熟啊。”
覺得要點臉的士匄沒幹得太過分,點出一個“旅”用緩緩的速度逼向正面戰場。
對面營寨中的鄭國一衆貴族,他們看着出戰将士的拼死意志,不止一個人覺得先輩遺澤仍在,有人甚至認爲鄭國還有奮發恢複霸業的希望,種種思緒把自己感動到不行。
他們發現有新的晉軍亮起火把在向戰場推進,一個愣神之後,感性的人脫口大罵:晉人特麽不講武德啊!
兩支軍隊進行公平較量,一支軍隊明知不敵還死戰不退,不是毫無感情的人都該爲這樣的場面心生感動吧?再不濟,是不是要豎起大拇指稱贊一聲“壯士”之類的?
身爲貴族就該有屬于貴族的情操和底線,讓交戰的軍隊去自行分出勝負,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尊重,是吧???
結果,現在是個什麽情況?晉國的中軍佐士匄或上軍佐魏琦,怎麽能,又怎麽敢,給特麽增派參戰部隊啊!
“有‘卿’如此,晉必勢衰!”子驷暫時還沒跑,氣得胡子不斷顫動,給預言了一把。
很多鄭國貴族太認可子驷的那句話了。
他們轉念一想,自家的軍隊能逼得晉國的“卿”不講武德,是不是側面證明鄭軍還是挺能打的?
這麽一想,一些人心裏不由喜滋滋,覺得自家的某某誰也算死得其所。
要是以現代人的思維,會覺得這些人一定有精神疾病,還病得不輕。
關鍵問題在于,隻是一兩個鄭人有那樣的想法叫異類,大多數鄭人有那種思維則會變成一種主流價值觀。
要臉的士匄讓一個“旅”的部隊大張旗鼓出現,不是一下子迅猛地插入戰場,說明他心裏知道這麽幹是一種示弱,并且傳出去會有點沒臉沒皮。
這也就側面實錘一點,眼睜睜看着兩支精疲力盡的軍隊分出最終勝負,對于當代的人來講才是一種正确。
人在營寨的鄭國貴族,他們無比氣憤地收拾細軟,再憤慨地帶着人出營向西南而去。
留在原地的鄭軍怎麽辦?那必須是涼拌!
跑路的人要幹的是跑回“新鄭”,帶着軍隊準備打一場都城保衛戰。
“這……”士匄得知鄭國貴族帶着剩下的部隊跑了,滿臉懵逼外加有點不知所措。
下一刻消息傳來則是讓士匄差點暴走。
那些被留在戰場的鄭軍,他們知道後方的人撤退之後,不帶猶豫又理直氣壯地選擇喊暫停了!
嘿!
那個啥,天黑了喲。
伸手不見五指的,不适合繼續開片,是不是該暫時停一停,翌日天亮再接着來?
士匄将湧到口腔的血強咽下去,一陣“呵呵呵呵……”的夜枭般笑聲,吩咐人去答應鄭軍的請求,看向魏琦,說道:“鄭人欺我太甚!”
魏琦很努力地繃着一張臉才沒露出同情的表情,心裏想道:“這事傳出去,老範家會被笑話成什麽樣?第一次當指揮官就碰上這事,士匄還真是倒黴啊!”
對了,俺會被人怎麽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