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懷站在門口,猶豫半晌,終究還是邁腳進入,見這狹的院子裏,隻有一排五間瓦房,哭聲卻是從正中的堂屋裏傳來的。
他皺着眉頭行到了堂屋門口,一眼看到正中的棺材,前面一個婦人滿身白绫,頭發松散的披在腦後,額前又縛了條白绫,一邊哭,一邊在棺材前的銅盆裏焚燒着紙錢。
婦人旁邊一男一女,男孩年紀尚,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女孩卻已經亭亭玉立,乖巧地扶着母親,默默地遞着紙錢。
李思懷輕輕喚道:“姑母……”
那婦人遲疑地轉過頭來,看清楚李思懷顔面後,一把将他摟入懷中,放聲大哭,漣姐兒站起身子,和李思懷對望一眼,亦是垂淚不已,李思懷隻得伸手拍着白李氏的後背,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二姑奶奶哭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剛給老家送了信,怎麽人這麽快就到了,她倒是知道,這一年來,四弟養病中,家裏全靠這個侄兒支撐。
這個侄兒卻是慣會做人的,月月書信不斷,又三不五時地叫人捎來老家的土特産,她态度也就軟和下來,和家裏也漸漸有了來往,畢竟總是血親。
李思懷看着眼前的棺材,遲疑地問道:“姑母,這是?”
二姑奶奶捂住臉又哭了半晌,這才道:“你姑父已經不見月餘,前兒個才在水溝裏被人發現,人卻是不成樣子了,隻靠着衣裳認了出來,仵作說,是醉酒後失足……”
話罷,二姑奶奶又嘤嘤哭了起來。
李思懷面上肅然,站直了身體,取了旁邊的香燭,在火盆裏引燃,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又雙膝跪下,連磕了三個頭。
二姑奶奶見他如此懂事,心裏大是安慰,伸手把侄子攙了起來,軟言道:“昨兒個才叫人給家裏送信,你怎麽這麽快就到了?”
李思懷面色恭謹,束手答道:“侄兒是進京趕考來的,母親便叫侄兒順便來探望姑母。”
白李氏聞言面露喜色,自家侄兒争氣,以後便有了主心骨,她看了一圈靈堂,汗顔道:“我真是糊塗了,走走,咱們到隔壁屋子坐。”
話罷,二姑奶奶拉着李思懷向着隔壁行去,漣姐兒伸手拉起弟,這屋子本是花廳,現在做了停靈之所,自然不方便待客的,旁邊卻是二姑***卧房,李思懷一邁進去,便微不可見的皺了下眉頭,這屋子隻簡單地用一屏四扇的屏風把裏面的卧所隔開,屏風外擺放了張方桌和圓凳,那桌椅的材質也不甚好,粗粗地刷了一道漆,肉眼看見上面還有許多的毛刺。
圓凳上卻墊了個半舊的錦繡布墩,李思懷先扶着二姑奶奶坐下了,自己放陪居末位,卻見表弟程哥兒又偎依到了姑母身旁,一雙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禁對他點頭微笑,家夥卻害羞地躲到了母親身後。
片刻後,漣姐兒帶着個青衣丫鬟,端了熱茶上來,懷哥兒趕緊站了起來,從表姐手裏接過熱茶,看着上面浮起的幾個新鮮菊花,雖然雅緻,卻也再度見識到了二姑***拮據。
懷哥兒不動聲色地道:“姑母,離省試還有段日子,侄便在姑母這裏叨擾了。”
話罷,懷哥兒從懷裏摸出一包銀子,輕輕推到了二姑奶奶面前,認真地道:“這些便添作侄的宿資了,若是不夠,侄隻好厚顔占占姑母的便宜了。”
二姑奶奶素來精明,一眼掃過,便看出這包銀子足足有五六十兩,她剛想推脫,一眼看到了李思懷的臉,少年的臉上滿是誠懇,眼睛明亮清澈,恍惚間,她仿佛看到了少年時的長兄。
二姑***手縮了回來,拿出帕子又揩了揩眼角,哽咽道:“因你姑父那件事,我們卻是被白家逐了出來,我又爲了救你姑父上下打點,抛費了不少資财,便是嫁妝,也搭進去大半,卻叫你見笑了。”
懷哥兒陪着她噓籲半晌,二姑奶奶便喚了人來給他安排了住的地方,卻是把程哥兒的房子騰了出來,懷哥兒尚需和松石擠在一房,二姑奶奶愧疚地道:“明兒個我就去租個大點的院子,你先委屈一夜。”
李思懷環顧左右,安慰她道:“這裏已經很好,白天打發松石出去做事,我正好安靜讀書,還是先把姑父的身後事辦理妥當才是。”
見懷哥兒如此明白事理,二姑奶奶大是欣慰,便退了出去,留着李思懷主仆二人整理行裝。
松石自然不會叫李思懷動手,一邊把書箱裏的書都搬了出來,一邊抱怨道:“奶奶給的銀子足夠,幹嘛非要寄住在姑奶奶家裏,實在是不方便。”
懷哥兒瞪了他一眼,惱道:“你懂什麽,好生做你的事就是了,少爺我自有道理。”
話罷,懷哥兒賭氣地坐到床頭,側過臉去不再搭理這個厮,腦子裏卻不期然地浮現了上午看見的迎親隊伍,一忽是顧盼老實的面孔,一忽又是齊王妃瘦弱的身影,他一時卻也分不清,到底齊王妃是不是故人,顧盼又在做什麽呢?
顧盼一身鳳求凰大紅滾金的喜袍,穿身上有些松松垮垮,頭上戴着沉沉地鳳冠,透過上面的珠簾隻看到了一襲半透明的紅紗,此時正是下午,七皇子,不,現在該喚作齊王殿下了,應是在外面陪宴賓朋。
耳邊沒有一絲聲響,她卻知道,此時房間裏算上自己帶來的陪嫁丫鬟,最少也有十數人,卻都默不作聲。
早上出門的時候,匆匆吃了兩口齊眉面,這種面做的又細又長,一筷子挑起,足足可以拉到眉毛的高度,卻是取的比案齊眉的喜頭。
隻是她近來胃口欠佳,對付兩口便吃不下去了,現在卻又覺得餓了。
按照侯爺夫人教導的,顧盼的右手輕輕滑落到膝上,從袖子裏探出指尖,輕巧地動了動。
耳邊傳來了輕微的悉索聲,像是衣料摩擦的聲音,片刻後,低頭看見手裏多了一個圓圓軟軟的面團,大剛好讓人一口吃下。
發明這東西的人也實在是煞費了苦心,據說是一個王妃,在唯一的女兒出嫁前,因擔心禮儀過于繁複累贅,餓到郡主,便想方設法地做了這百子千孫團子,裏面包了碾碎的花生,芝麻,又加了些蜂蜜,寓意夫妻二人甜甜蜜蜜,早生貴子節節高。
又隻有一口大,隻需要刹那功夫就吃下去,不會惹人注意,不會掉下餅渣之類的犯罪證據,可謂完美無缺。
顧盼吞了兩個,這團子做的綿軟香甜,卻又不會甜的讓人想要喝水,竈上的師傅手藝真是恰到好處,顧盼心裏對這王府的大師傅暗暗寄予了厚望。
吃完團子,顧盼繼續正襟危坐,坐的不知道多久,腰微微有些酸痛,這次她伸出了左手,又是探出四個指尖,輕輕擺動,片刻之後,一個做成了凹字型的鴛鴦細綢靠墊被放在了她身後,顧盼稍稍往後一坐,全身骨頭都發出了舒服的呻吟。
人一舒服,便有些犯困,頭上沉重的鳳冠卻墜的腦袋一直往下垂,顧盼知曉,這個卻必須靠自己硬抗了,當初試穿嫁裳時,珏姐兒也曾好奇試戴這個看着珠圍翠繞的鳳冠,的脖子卻被壓的直不起來,她嬉笑道:“這個鳳冠隻怕是姐夫給姐姐的一個下馬威,叫你一進門就得對他低頭。”
顧盼深以爲然。
腹诽間,耳邊傳來了一聲輕微的擊掌之聲,屋子裏傳來了有序的腳步輕踏聲,顧盼精一震,這個侯爺夫人也教導過,卻是掌燈的暗号,果然,片刻之後,低頭望見身上的喜袍又紅豔了許多。
顧盼腰背挺直了些,這酷刑總算快要到頭,隻要等齊王殿下回來,揭了蓋頭,二人喝了交杯酒,就可以洗漱上床了。
她又想起了前一夜,侯爺夫人特意叫了她去說的一番話,“你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是你和珏兒,倫兒都是姓韋的,我也不想現在再和你套什麽近乎。”
侯爺夫人臉上浮現幾許莫名的惱怒,接着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一定要牢牢記住,使你榮耀的,是你的母族,而不是你的夫家。在世族之中,無論夫家多麽高貴,一旦母族式微,你在夫家也會永遠都擡不起頭來。”
顧盼縮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她深呼吸一下,平複了自己的情緒,當時她很想反問侯爺夫人,夫人便是這樣的麽?又或者,她的母親,是否也是這樣?
她終究還是忍住了,侯爺夫人說的一番話,顧盼完全明白,無非是告誡她,就算她成了齊王妃,也莫要忘記了,韋家才是她最大的靠山。
珏姐兒和倫哥兒本就是她的弟妹,便是琇姐兒琬姐兒,乃至銘哥兒哪個又不是被她當做弟愛了,隻是侯爺夫人說的話令人反感罷了。
顧盼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弟妹,她自會照顧,韋家,卻與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