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腳程都很快,未幾,已經到了女紅教習之所,卻是個小院子,隻是遍種了各色花卉,顧盼一眼看到院子中間的石桌石椅,幾個妹妹坐在石椅上,手裏各自捏了一小塊棉布,專心緻志地穿針引線。
另有一個年輕婦人,頭绾單髻,插了支步搖,看着身材窈窕,卻是時不時低頭看着幾個妹妹的繡工,又間或說上兩句,顧盼曉得,這個便是女紅師傅了。
蔁姐兒告辭而去,柳芽便守在了院子口,和其他幾個妹妹的丫鬟處到了一起。
顧盼上前一步,行到了那年輕婦人身側,微微一福道:“弟子因事耽擱了,還請先生原諒則個。”
這婦人正在看着钰姐兒的繡工,聞言擡起頭來,顧盼這才看清她的面孔,卻是生的極爲清秀,一雙月牙一樣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和氣地道:“無妨,你且坐下看看姐妹們的繡活,等下我再單獨與你講解。”
她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夫家姓穆,你叫我穆先生便是。”
顧盼恭聲應了,乖巧地坐到了琬姐兒身邊,見她年紀雖小,繡起東西卻似模似樣,和讀書時的勉強大不相同。
琬姐兒覺察顧盼坐到了身旁,擡頭甜甜一笑,脆聲聲地喚道:“姐姐,”
顧盼看她生的唇紅齒白,笑起來兩個深深的梨渦,煞是可愛,亦是笑着應了聲。
這個穆娘子卻很有兩把刷子,她講解之時由淺入深,從最簡單的平針繡講起,又時不時地添加些自己的經驗之談,讓幾個小女娃受益匪淺,顧盼也聽得頗爲認真,偶爾踢出個問題卻往往踩到了點子上,讓穆娘子驚豔不已,有一種與人論道的爽利感。
夕陽西下之時,顧盼等人戀戀不舍地與這和氣的穆娘子告别,卻是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顧盼見夕陽正好,不禁放慢了腳步,特意從湖邊走了一圈,卻見湖光一片潋滟,半池绯紅,她駐足湖邊觀看許久,暗暗歎息,若是可以效仿陸家三姑遊走四方,該是何等快意。
拖拖沓沓地回到了舒芳齋,剛一踏進院子,雷嬷嬷便迎了上來,笑道:“小姐可回來了,幾個嬷嬷等了一會兒了。”
顧盼一怔,随後歪着腦袋看着雷嬷嬷笑道:“嬷嬷做事可真有效率,我不過随口一提,嬷嬷便記在心上了。”
雷嬷嬷得了她的誇,一直懸在心上的擔憂卻是終于去了,她笑得合不攏嘴,連聲道:“姑娘仔細着點,天暗了,莫要跌倒了。”
轉頭又訓斥柳芽:“天都黑了,怎麽不曉得打了燈籠。”
顧盼無奈地望着天邊最後一抹斜陽,這雷嬷嬷真是激動得口不擇言了,欲揚先抑便是如此吧?先打壓一下再拉攏會讓對方更加感激。
雷嬷嬷忽前忽後的圍着顧盼打着圈圈,一疊聲地問她渴不渴,餓不餓,又自言自語道:“早知道就叫那幾個老婆子吃了晚飯再來了。”
雷嬷嬷猛地一拍腦袋,對顧盼笑道:“等下我去取些點心來,姑娘先墊吧墊吧。”
顧盼讪讪地笑笑,無奈地道:“下午學女紅的時候進了些點心,嬷嬷不用費心了。”
話罷,見雷嬷嬷一臉受傷,顧盼趕緊補充道:“嬷嬷還是取些點心來吧,隻怕那幾個嬷嬷也是餓了,不能讓人說咱們待客無方。”
雷嬷嬷便歡喜的去了,一旁的柳芽看得有趣,掩嘴輕笑,低聲道:“都說老小孩,老小孩,這人老了果然是要哄的。”
顧盼卻詫異地瞥了柳芽一眼,這幾日,柳芽死守主仆界限,不當說的是一句都不說,今日卻活潑了些,顧盼卻不以爲惱,心裏暗暗高興,這是不是說明柳芽終于開始真正地把她當成自己人了?
顧盼抿嘴一笑,低聲道:“可莫要被雷嬷嬷聽到,又要急了,到時候哄起來可是麻煩得很。”
柳芽捂住嘴巴忽忽直樂,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個眼神,轉眼卻到了正房門口。
麗娘已經迎了出來,一眼看到兩人喜氣洋洋,便笑着問道:“什麽事情這麽高興,看把你們樂的。”
顧盼看了一眼重新低眉斂目的柳芽,咳了一聲道:“聽雷嬷嬷說來了客人,這院子裏難得熱鬧些,便說笑了兩句。”
麗娘也是個識趣的,卻不多問,打了簾子讓顧盼進了,小丫鬟便捧了臉盆來,顧盼洗了下手,徑直進到了裏屋。
一擡眼望見裏面端端正正地坐了四個嬷嬷,本在談笑着,望見顧盼進來,卻是一起收了口,也不起身,含笑看着她。
顧盼微微一怔,這和她預想的可大不一樣啊,她不禁重新估量起拉攏這四個嬷嬷的可能性來。
依據前一次這幾個嬷嬷的言談舉止判斷,應該是母親用慣的老人才對,可是這幾個嬷嬷見到自己,尊臀動也未動,明顯說明不曾把她放到眼裏,若是隻有昔日的一絲情分,卻要好生斟酌了。
顧盼腦中瞬息萬變,面上卻落落大方的上前見禮,隻是她畢竟是侯府小姐,如今卻也曉得,若是做了自降身份的事情反倒不被人放在眼裏,尤其是這種在後宅之中摸爬滾打數十年的老油條。
故而她隻是微笑示人,又逐一親切地喚過幾個嬷嬷的名頭罷了。
這一派略顯倨傲的作風卻深得了幾個老婆子的心,他們這次被雷嬷嬷力邀而來,本想着這外面回來的小姐能表現得不像是個丫鬟,就要燒高香了,現下見了顧盼如此模樣,卻甚是滿意。
加上顧盼居然準确無誤地叫出了幾人的名字,幾個嬷嬷紛紛站了起來,生的最是和氣的林嬷嬷握住顧盼的手,感慨道:“你今日如此知禮,若是你娘親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話罷,就見幾個嬷嬷紛紛紅了眼圈,顧盼趕緊用袖子在眼睛上使勁蹭了兩下,配合地作出了一副悲戚的面孔,腦子裏不停的自我催眠,回想着小時候受過的苦,眼淚便簌簌的落了下來。
還是李嬷嬷比較剛強,她素來調教府裏的丫環婆子們,卻是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她率先抹去了眼淚,直爽地道:“莫要哭了,如今夫人有後,應當高興才是。”
話罷,幾個嬷嬷相視一笑,顧盼便逐一請她們又落了座,自己卻當仁不讓地坐了首位,麗娘和柳芽進來,給每個嬷嬷又換了盞新茶。
愛說笑的厲嬷嬷吃了一口茶,便笑道:“好你個沈婆子,什麽好茶都自己藏起來了,便連小姐這裏也隻落個上等,你那極品茶葉都私下賣了不成?”
林嬷嬷管着庫房,看着和氣,卻是有些特面無私的,聞言不喜,手裏的茶盞重重一摔,惱道:“哪裏還有什麽極品茶葉,侯爺那裏每月二兩,還能剩下多少,她也三天兩頭地派人到我這裏打秋風,一會說打牌招待官家夫人,一會又說娘家的嫂子來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沈嬷嬷也開口大吐苦水:“可不是麽,自從她進了咱們侯府,明明自家的親戚單薄得很,又少有往來,偏偏一表三千裏的幾個族親日日登門,一個個活像是要飯的嘴臉,每次來都一住大半個月,那一身破爛衣衫還不放心地叮咛又叮咛,非要洗了之後再慰燙烘幹,誰有那麽多閑工夫伺候這些個窮酸親戚。”
她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可見怨氣極深:“一群小戶子出來的東西到咱們府裏擺上主子譜了,統共就四套衣服還非要一天換三套。”
顧盼含笑聽着她們閑話,聽到沈嬷嬷提到侯爺夫人娘家人口單薄,卻不禁眉鋒一跳,忍不住插口道:“前幾日,夫人說幾個嬸娘要來玩,到時候介紹幾個表哥給我認識呢。”
她話一出口,便察覺屋子裏迅速地冷了下來,幾個嬷嬷面面相觑,李嬷嬷把茶杯一摔,罵道:“真是胡鬧,難不成她還想把堂堂的侯府嫡小姐嫁入那種門戶不成?!”
顧盼亦是一驚,雖然早有預感,但被這李嬷嬷**裸地揭穿了來,還是有一種鮮血淋淋的痛感。
就聽見幾個嬷嬷七嘴八舌地開始讨論起來,林嬷嬷思慮周密,她皺起眉頭道:“她雖然做人差勁,卻最好面子,要不然也不會任由那些個表親月月來打秋風了,怎麽會如此不顧顔面地折辱嫡女呢?”
說道人情練達,卻非厲嬷嬷莫屬,她撇了下嘴巴道:“還能是什麽原因,她從入府就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日積月累,總算是有了出氣的了,當然要可勁兒的發洩了。”
李嬷嬷冷笑一聲道:“她還要如何舒心?月月做新衣,一日三餐也比照了宮中貴妃的檔次,有子有女,又有下官夫人三天兩頭的來捧了她的臭腳,她這種日子,還不夠舒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