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給顧二在她的院子裏安排了一處新居所,顧二卻堅持要回到賀大娘那裏,賀大娘這幾天身體越發虛弱,她實在放心不下。
大太太想了下,便叫人把賀大娘擡了過來,因怕過了病氣,便安排在了顧二隔壁,又分别給顧二和賀大娘各自撥了兩個丫鬟。
顧二每日裏親奉湯藥,衣不解帶的伺候着賀大娘,完全不假手她人,大太太爲她至誠所動,對顧二多了幾分真心的喜愛。
隻是這邊催促的實在急了,大太太也抗不住,隻得施施的來尋了顧二,顧二正在喂賀大娘吃湯藥,賀大娘臉色蠟黃,原本的精氣神已經被這病症一點點的啃噬完畢,剩下的不過是個苟延殘喘的老人罷了。
大太太屏退了左右,也不避諱賀大娘,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兒,你已經拖了這許多天了,還是早點上路吧。”
顧二手裏的湯碗緩緩的落了下來,她低着頭,柔和但執拗的回道:“等賀大娘身體好些了,我要帶着賀大娘一起。”
話罷,顧二擡起頭,堅定異常地看着大太太:“否則,我哪兒也不去。”
大太太卻不與她一般見識,一雙眼睛乞求地看向賀大娘,賀大娘渾濁的眼球動了動,有氣無力地道:“你先出去,我來勸她。”
大太太大喜過望,也不去計較賀大娘的無理之處了,拍了下顧二的肩膀,便轉身出了門,靜候在門外,耳朵豎起聽着裏面的動靜。
賀大娘闆着臉,眼皮耷拉着,口氣甚是冷淡地道:“你要逼死老婆子嗎?”
顧二大驚,湊上前,焦急地道:“大娘何出此言,若沒有大娘,就沒有今天的我,大娘便是我的親人,比那素未謀面的爹爹重要一百倍。”
賀大娘滿面疲憊,合上雙眼,淡淡地道:“你以爲你是去享福的嗎?那裏步步維艱,多帶個老婆子,還是病體纏身的老婆子,就多一個累贅,多了一個别人攻擊你的弱點,若是你倒了,老婆子還有命嗎?”
顧二傻傻地愣住了,賀大娘的話字字珠玑,一針見血地揭破了她一廂情願的美夢。
顧二突地道:“那我不去了。”
賀大娘氣的雙手重重一拍被子,罵道:“你不去了,你憑什麽不去了?就憑你一個無門無勢的小丫鬟?拿什麽跟人家鬥?兩個家丁就把你綁走了”
顧二倔強地抿着嘴,一雙眼直直地盯着賀大娘,臉上寫着決不妥協。賀大娘和她對視片刻,怒道:“不要逼的老婆子吞金自殺”
顧二默默地看着賀大娘片刻,猛地轉過身,肩膀抖動個不停,賀大娘想了片刻,聲音放柔了些,好生言道:“隻要你去了那邊,這府上的人就不得不善待于我,你若是不放心,叫顧惜玉那丫頭來照顧老婆子好了,我看那丫頭有些像你,倒是個穩妥的人。”
顧二死死捂住嘴巴,好半天才止住了淚,粗着嗓子道:“好,一切都依大娘所說的辦吧。”
話罷,顧二徑直出了房門,一眼看到站在門口的大太太,大太太很是尴尬的笑了下,顧二淡淡地道:“既然母親都聽到了,以後還要勞煩母親多多關照大娘了。”
大太太趕緊點了下頭,卻覺得顧二不像是前幾日般謹小慎微,眉目間多了幾分灑脫,看着倒是大氣了些,終于有些大家閨秀的架子了。
大太太辦事滴水不漏,又叫人把顧惜玉調了來。顧惜玉這些日子一直惶恐不安,顧二莫名的成了大太太的養女,她想見一面卻難于登天,爹娘又新喪不久,還好顧二在顧家夫婦頭七,二七都有來喚她,要不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一見顧二,顧惜玉登時委屈的哭了,想要撲上來抱住顧二,又不敢,顧二笑道:“怎麽,連姐姐都不認識了?”
顧惜玉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撲到了顧二身上,邊哭邊道:“我以爲姐姐不要我了,嗚嗚嗚~”
顧二歎了口氣,摸着顧惜玉的小腦袋道:“我本來想帶着你和大娘一起走的,但是現在卻要留你下來照顧大娘了,你願意嗎?”
顧惜玉撅起嘴巴,低下頭不說話,一徑地撥弄着自己的衣襟,顧二歎了口氣,這是明顯的不願意了,顧二語重心長地道:“賀大娘就跟我的親人一樣,你既然是我的妹妹,我隻有把她托付給你才能放心的離去。”
顧惜玉擡起頭,兩隻眼睛亮亮地看着顧二,顧二拍了下顧惜玉的腦袋,信誓旦旦地道:“等我在那邊站穩了腳跟,就把你和大娘一起接過去,到時候,咱們三個再也不分開,你看,好不好?”
顧惜玉再次猶豫了下,方點了點頭,小身子偎依到了顧二的懷裏,糯糯地道:“那姐姐要早點來接我們啊。”
顧二笑眯眯地伸出小指,顧惜玉立刻也伸出小指,姐妹二人拉着鈎鈎笑鬧着:“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接下來的日子,李府上下都忙碌了起來,大太太剛認的義女還沒熱乎兩天就要回盛京了,據說是個名門望族。
大太太自然是忙着給顧二打點行裝,四太太也來幫手,便連大少奶奶也來湊了熱鬧,沒了男人的李府,卻異常和諧起來。
顧二卻隻抓緊時間教導顧惜玉,如何照顧好賀大娘,熬藥的火候,吃藥的時辰,要竈上做些什麽樣的飯食,林林總總說了一遍又一遍,顧二卻總是不放心,越是臨近啓程的日子,越是心浮氣躁,連續罵哭了顧惜玉好幾次。
顧惜玉倒是個好孩子,她知曉顧二心急,也有些惱恨自己愚笨,更是拼了命的學習,賀大娘見了這兩個孩子,便覺得心情愉快,病情居然有所好轉。
到了顧二臨走的前一天,她卻是伴着賀大娘同睡了,賀大娘不放心,又叮囑了她許多,“當年,我和老奶奶也是從那種大宅子裏出來的,裏面的人什麽門道都有,你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莫要被人抓住了把柄。”
見顧二慎重的點頭應了,賀大娘很是欣慰,她沉吟半晌,終于開口道:“你貌不出衆,按理說,當有一技傍身最好,隻是你既然已經落戶在了那種門第,其他的一切卻都不重要了,高門大戶聯姻,首重門第,其次容貌,最後才是才學。”
顧二眼睛一眨不眨地聽着,她知道這些都是賀大娘的真知灼見,一定要牢牢記住,賀大娘繼續道:“你不如藏拙,莫要叫旁人識得你一手好女紅,也莫要叫别人知道你識文斷字,還有,竈上的活計也都忘了吧。”
顧二一愣,這不等于廢人了麽?
賀大娘見了她困惑的眼,歎氣道:“你若是貌不出衆人才平平,便成不了衆人的靶子,若是才藝過人,别人便會在你的容貌上做文章,總計要叫你常常下不了台,反倒不如一開始就自曝其短,叫旁人皆以爲你無害。”
顧二默然半晌,緩緩的點了點頭,旁的倒也無所謂,隻是此後不能讀書叫她一陣心痛。
李府的一大家子都來給顧二送行了,懷哥兒隐藏其中,手上卻提了個藍色碎花包裹,顧二一見便知道是何物,她無言的搖了搖頭,懷哥兒一窒,向後退了幾步,卻是出了人群。
顧二逐一拜别了大太太,四太太,又和梅氏寒暄片刻,小丫鬟來攙扶着她上了馬車,顧二回頭掃了一眼李府諸人,最後在懷哥兒身上略做停留,便放下了車簾,随着車夫一聲起駕,馬車緩緩的行向了未知的遠方。
懷哥兒一拳砸向了李府大門,見大太太等人已經向着府裏行來,忙把隐隐作痛的右手藏到了身後,跟在大太太身邊進了府。
卻見一個圓臉盤大眼睛的小丫鬟落後了幾步,輕輕拽了拽懷哥兒的袖子,懷哥兒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腳步,随着她一起落在了隊伍的最後面。
那小丫鬟低聲道:“姐姐有些東西叫我轉交給你。”
姐姐?懷哥兒猛地想起,上次和顧二在街上偶遇,身邊帶着的似乎就是這個小丫鬟,當時确實介紹說是她妹妹。
懷哥兒深呼吸了一口氣,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那次見她還是個貨郎之女,這次卻一步登天,不知道飛入哪個豪門了,他旁敲側擊數次,大太太都不肯告訴于他。
從此以後,隻怕是成了陌路吧。
懷哥兒回到了房裏後,卻是叫王小妹過去尋了顧惜玉。沒多久,王小妹捧着滿滿一抱物什回來了,懷哥兒趕緊上前接過了,一入手,頗爲沉重,再見那有棱有角的樣子,懷哥兒如何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她竟然絕情至此,臨走把他送的東西又都還了回來麽?
懷哥兒心裏卻是多了幾分恨意,當初相交,他可從沒嫌棄她的丫鬟身份。
懷哥兒解開外面的棉布,果然是書,林林總總不下幾十冊,懷哥兒随手拿了一本,翻了兩下,便見邊角字縫間寫滿了蠅頭小楷,細細讀去,卻全是顧二的讀書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