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懷一愣,“五皇子不是前些日子剛娶了正妃嗎?”
白夫人瞪了這不開竅的侄子一言,嗔道:“不是還有兩個側妃位置嗎?”
李思懷想起家中雞犬不甯的往事,斟酌了下,勸說道:“姑母,富貴人家的日子咱們也過了,不說旁的,就看大哥還有四叔,那個不是鬧得家裏不得平安,妻妾多了,是禍不是福啊。”
白夫人何用他說,早就想到自己年輕之時,嫁過來沒多久,夫君就把幾個陪嫁丫鬟都摸上了床,家裏的妾室足足可以摸上兩桌牌九,要不是她手腕高明,隻有自己有一雙子女傍身,那些小妖精怕早就翻上天了。
一想到她那些手腕可能被用在漣姐兒身上,白夫人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這事,還真是要斟酌斟酌了。
離瑜貴妃小産已經有半個月,顧盼尋思着入宮探望一下,一大早就起了床,又叫人備下紅棗烏雞各種補血之物,宮中雖然不缺這些東西,總是晚輩心意。
按照規矩,顧盼先去拜見皇後娘娘,卻被擋了回來,說是鳳體欠安,顧盼掂量着這四個字,琢磨半晌,皇後是因了顧家出征禍福難料,有意疏遠自己,還是惱她看望瑜貴妃?
顧盼回過神來,心中苦笑,隻怕今日裏給瑜貴妃備下的薄禮,明日就要三倍給皇後娘娘送上了。
瑾妃和樂妃卻是可以不見的,她徑直到了瑜貴妃居住的長樂宮,遠遠望見一片蕭條,似乎随着宮中主人的不幸一起敗落了。
顧盼進到宮院之中,連行數步,也沒有見到一個半個宮娥出來喝止她,她一時間還以爲自己誤入了冷宮,忍不住又倒退回去,看了一遍院牆上的牌匾,再三确定是長樂宮三字,才滿懷驚疑地再次入内。
一直到了宮室門前,方有個白發老妪傍在門口,層層疊疊的眼皮有氣無力地擡了起來,瞄了她一眼後就讓開了位置,也不喝問下她的身份。
顧盼心中登時起了無名火,這哪裏還是貴妃所住,簡直比冷宮還有所不如,她大步入内,層層宮室之内,肉眼可見灰塵滿滿,又見壁角旮旯之處,時有蛛網聯結。
偶然晃過一個宮女,定然滿頭白發,佝偻身軀,仿佛經過了時間隧道,原本那些年輕貌美的宮娥一下間都成了垂垂老矣的老妪,顧盼隻是偶爾來此,心中的涼意就不斷上湧,想一想瑜貴妃長居于此,心中早是荒蕪一片了吧。
顧盼越看越是心驚,一雙腳漸行漸快,終于到了上次瑜貴妃招待她的起居之所,顧盼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前,迫不及待地把門一把推開,立時射進了刺目的陽光,晃得她眼睛條件反射地眯了起來。
待她終于适應了陽光,見那光線照耀的窗下卧椅之上,蜷縮了一個美人兒,她長發散亂地披在身後,皮膚幾近半透明,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一雙眼睛無神地望着窗外,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着,顧盼屏住呼吸,見她眼角緩緩滑落了一滴淚,從淚珠之中折射出七彩光芒,爲這無色的美人兒瞬間增添了一抹動人的亮麗。
顧盼嘴巴蠕動半天,終于還是不忍心打破這夢幻的一幕,靜靜地立在瑜美人兒身邊,看着她眼角的珠淚一顆一顆的流了出來,串成了一條七彩的珠鏈,怎麽可以有人哭的如此動人?
顧盼默默地蹲下身子,伸出手,把一顆顆的淚珠收集到了手裏,原本流光溢彩的珍珠瞬間失去了神采,她的手裏片刻就積了一攤水。
顧盼喃喃道:“娘娘……”
瑜貴妃無神的雙眼漸漸有了焦點,仰頭看向顧盼,嫣然一笑,露出少許貝齒,異常動人,“給我倒杯水好麽?”
顧盼想起了初見瑜貴妃之時,何等尊崇,皇上親自爲她夾菜,一夕之間怎麽會變成這般模樣?!就連爲她倒杯水的人都沒有了。
顧盼恍然間,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桌旁,手剛剛拿起茶壺,顧盼一怔,下意識地搖動了兩下,沒有聲音,這水壺是空的。
顧盼心中一酸,拿起水壺就向外行去,剛一轉身,險些和瑜貴妃撞個正着,瑜貴妃伸手取過她手裏的水壺,輕忽一笑:“倒是我大意了,這裏已經沒有水了。”
話罷,她放下水壺,拉着顧盼一起坐到了窗戶下面,一雙美麗的眼睛看着窗外飄飄蕩蕩的柳絮,喃喃道:“我家生在南方,沒有見過雪花,以前最喜歡柳樹,因爲有人告訴我說,柳樹飛絮就和漫天飛雪一樣。”
顧盼一怔,她從見到瑜貴妃開始,她就說的一口地道的盛京官話,此時聽了她的提醒,才發現,她的官話又軟又糯,就像是一手方正小楷,在筆梢末端又圓潤地滑了半筆。
此刻的瑜貴妃就像是一座精緻的搪瓷娃娃,似乎一個伸手,就可以讓她粉身碎骨。
顧盼躊躇着開口道:“娘娘,您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瑜貴妃尖尖的下巴揚了起來,巴掌大的小臉上寫滿了驕傲,一瞬間,顧盼仿佛看到了女王出行,君臨天下,神态間盡是不容亵渎的高貴。
她臉上帶着神秘莫測地笑,靠近顧盼低語,“不會了,以後也不會有孩子了。”
顧盼一怔,瑜貴妃已經放棄了麽,在這内宮之中,放棄内鬥幾近等死,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方才提起的水壺,咧開的壺嘴仿佛在嘲笑瑜貴妃的一派天真。
瑜貴妃在顧盼身前,緩緩地擡起雙臂,柔軟的身體盡情舒展,脊梁一點點擡起,站直了身體,一雙眼裏死一樣的寂靜:“那個孩子,本來就不是我所期盼的,他出生不出生,又有什麽用呢,一個未成年的皇子,在這後宮裏,可是很危險的。”
瑜貴妃再次笑了起來,這一次卻像是百花盛開,朝氣勃勃,她一雙眼睛像是最美麗的寶石,散發着迷人的光芒,凝視着顧盼,口吐芬芳:“你看我美嗎?”
顧盼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刨除她那素未謀面的老媽,瑜貴妃在她見過的女子裏,當屬最美了。
瑜貴妃臉上的笑容輕忽起來,随時可以消失一般,她的眼中洞察一切,似乎很久沒有人跟她說話了,在顧盼面前,她無所隐瞞,迫切地想要傾吐一切:“我以前敗在一個女人手裏,現在敗在另外一個女人手裏,你記住,永遠不要去嘗試對一個心裏有着别的女人的男人動心。”
話罷,她擡起芊芊玉指輕輕撫過顧盼的臉頰,露出一對淺細的梨渦,笑道:“你去吧,我不會有事情的。”
顧盼猶豫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水壺,瑜貴妃看穿她心中所想,哈哈大笑起來,她抖了抖身上的一襲素雅白裙,笑道:“我不過是偶爾瘋狂一次,看看這世界上,除了那些鮮豔的顔色,還穿不穿的旁的顔色。”
話罷,瑜貴妃湊近了顧盼,口中細語如同情人間的低喃:“以前,他說過,最喜歡我一身素,像是一朵白蓮花,出淤泥而不染。”
瑜貴妃說完這句,便不再搭理顧盼,徑直坐到了梳妝台前,對着鏡子貼起了花钿,又細細描起了眉毛,轉眼間,瑜貴妃從一個輕靈出塵的精靈變成了妖娆風流的妖姬。
看着鏡子中越來越像是另外一個人的瑜貴妃,顧盼的臉變的煞白,她再顧不得其他,轉身奪路而逃,驚慌中,仿佛身後有惡鬼在追趕她。
她知道,瑜貴妃确實如她自己所說,一定不會有事。
顧盼一上了馬車,就立刻吩咐車夫快快趕路,在暮色裏,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沉靜的宮城,仿佛一個怪獸,要吞噬掉人所有的血肉。
顧盼死死咬住下唇,今日之事,她要永遠埋在心裏。
回到王府之後,顧盼馬上吩咐,把今日給瑜貴妃的補品又備了四份,分别給各宮主位送去,其中皇後娘娘獨自占了兩份。
第二天,宮中傳了消息出來,長樂宮全面翻新,瑜貴妃暫居乾坤殿。
顧盼手裏的料匙輕輕一抖,撒了半匙小米出來,她把料匙一放,籠子裏的鳥不滿地撲棱起來,飄落了漫天羽毛。
顧盼看着這生了一身彩羽的畫眉,想起了華美無方的瑜貴妃,她此時也深居鳥籠之中了吧,乾坤殿,可是聖上的起居之所。
李祈正興緻勃勃地從外面回來,一眼看到了顧盼的滿臉寂寥,他腳步一頓,放輕了腳步,行到了顧盼身後,仿佛知道她的心意一般,伸手輕輕一撥,籠中的畫眉脆鳴一聲,振翅飛出了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