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山路之上,卻有一個少年負手而行,穿着樸素,行走間另有一番灑脫,他仰頭看了眼山頂若隐若現的道觀尖頂,反手擦了把汗,一屁股坐在了溪石上,兩隻手伸到了溪水之中,此時春暖花開,溪水卻依然冰涼,他隻接觸一下,就又迅速地把手伸了出來。
抖了抖手上的水迹,少年站起身,繼續前行,行了約莫一個時辰,終于到了道觀前,得以一窺這皇家禁地的全貌,整座道觀俱由大塊青石堆砌而成,恢弘而不失雅緻。
這青石他卻是識得的,整塊青石寬約兩尺,長約三尺,厚重笨重,全部是從遙遠的梁州人力開采,又用牛車千裏迢迢的運進京中。
勞民傷财,少年心中暗罵。
似乎聽到了少年的咒罵聲,從道觀前刷的沖出兩個金甲衛士,手中長戟相交,成了一個叉子,攔在了少年面前,其中一個喝道:“道家清修,閑人免進,此山乃是私産,小子速速退去。”
那少年一怔,随後拱了拱手,賠笑道:“兩位大哥,我與這裏的青山道長有約,還請通禀一下。”
說話的金甲衛士臉上露出了狐疑的表情,正要開口,大殿之中傳來了一聲深沉的低語,像是夏日山澗的滾滾悶雷,又像是一聲清脆的鳥鳴,話音間充滿了矛盾之處,又讓人聽得一清二楚:“讓他進來。”
兩個金甲衛士的手中長戟聞言一撤,少年笑嘻嘻地一抱拳,徑直行了進去。
外面豔陽高照,殿中卻幽黑一片,油漆彩繪的三清塑像正立前方,三清前一個清瘦的身影穿着一身寬廣的道袍,頭戴道冠,端坐蒲團之上。
少年走近了,看清楚了青山道人生的十分年輕,一張臉上如同白玉雕成,紫玉葡萄一樣的眼睛深不見底,天下許多女子也比不上他的姿容,隻是這豐神如玉中卻帶了一絲陰柔,讓人覺得有了一點瑕疵。
青山道人看着眼前的少年,面上依然是淡淡的,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不能打動他的道心,他開口吐道:“齊王殿下,别來無恙。”
這深山尋道的,竟然是齊王李祈正!
李祈正掏出折扇,扇了兩下,察覺殿中陰涼陣陣,此舉未免不合時宜,他讪笑兩聲,收了折扇,拱了下手道:“恭賀思齊兄修道有成,得聖上賜了真人名号。”
青山道人也就是李思齊卻是前幾日剛剛入了道家之門,随後就往了這小清山之中靜修,李祈正費了好大功夫方打探出他的下落,立刻就快馬加鞭的趕了來。
青山道人緘默不語,李祈正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若開口,便失了先機,不如以靜制變。
李祈正打了個哈哈,見青山道長無意叙舊,索性單刀直入:“這次大軍南下,本王想謀個差事,還請道長在父皇面前多多美言了。”
青山道人眉頭一蹙,這小小的動作由他做出來竟然比女子還要優美三分,看得人心神一奪,可惜他的聲音略有些尖銳,破壞了這刹那的美感,“齊王殿下想要什麽差事?”
李祈正笑容一斂,正經道:“三軍後勤協理。”
所謂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像是南下這種路途遙遠的征伐,路上消耗掉的糧食,十要去五,若是加上些天氣變化道路崎岖,損耗十之六七也是大有可能。
這損耗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爲,卻要看後勤官員的手筆了,每逢戰事,後勤總督,向來是個肥缺,無數雙眼睛都在盯着這塊肥肉。
青山道人沉吟半晌,定定地看着李祈正,一錘定音道:“好。”
這卻是李祈正意料之中,他不由苦笑,父皇迷戀長生不老,最是笃信這些方外之士的胡言亂語,哪怕朝臣勸谏也比不上道長的無心之語。
青山道人話罷,又道:“隻是,從此以後,你的救命之恩便要兩清了。”
李祈正哈哈大笑,伸出右掌與青山道人擊掌爲誓:“自當如此。”
啪啪啪,二人連續三擊掌,掌聲在這空蕩的大殿中回響,餘音寥寥。
李祈正一手撐住漢青石,從地上一躍而起,最後看了一眼青山道人,低聲道:“你若是要報複他,也等他出征回來,若是誤了大事,莫怪我不顧忌昔日情分了。”
青山道人合上雙目,宛如高僧入定,世間的紛擾從他面前消失,李祈正看着他這副神棍模樣,輕哼一聲,大步離去。
威武大将軍率軍出征,聖上谕令太子替其祭天,擇吉日開拔。
四月初三,剛好省試放榜,無數學子湧上街頭,幾人歡喜幾人愁,又趕上大軍出征,太子代聖上祭天,紛紛到了城東的天壇看起了熱鬧。
李思懷剛剛得知自己中了二甲第七十六名進士,名次一般,他年紀卻是最小,一時間大喜過望,亦随着人流滾滾而去,到了天壇,尚有幾裏地時,便望見前方旌旗飛舞,數個鐵甲方陣把整個祭壇圍得密不透風,諸多百姓止步于此。
他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卻還可行的兩裏,再往前,便是皇親國戚的位置了,長長的兩排各式華麗馬車一眼望不到首尾。
待吉時一到,太子從正中的金黃色龍辇中緩步而下,身側一個窈窕女子頭挽如意髻,婦人打扮,緊緊地攙扶着他。
二人沿着紅色長毯緩步向前,到了祭壇之下,女子松了手,太子一人獨自登上這最後的九階台階,十盈九滿,天子取九,十乃是仙人之數,故台階以九爲結,若是從天壇最腳下往上攀登的話,就是整整九百九十九階。
百官緊随太子身後,欽天監又與衆不同,手捧一卷明黃天書,遞到了太子手中,太子執卷,朗朗而讀:“今有南部蠻荒,不識教化,不識人倫……今有天朝神武勇士代天巡守,請九天仙帝佑我勇士。”
随着太子的誦讀,在場百官和衆多鐵甲軍士齊聲重複最後一句,雄壯的聲音充滿了祭壇上空的每一個角落,到了後來,周邊的百姓學子也一起高聲呼喚,這聲音彙聚成了滾滾浪潮,直上淩霄寶殿。
太子親手把長卷在銅盆中焚燒,又獻上各種牲禮,最後率領百官一起三叩首,至此方算禮畢。
太子随後步下祭壇,按照禮儀,他還要替皇上訓話于三軍将士,隻是太子體虛,這項便改成了與威武大将軍叙話,再由威武大将軍鼓舞三軍士氣。
此時,在衆多皇親國戚的馬車裏,一雙眼睛緊緊盯着祭壇上方,太子祭天果然震撼人心,眼睛的主人注意的卻是攙扶太子登上祭壇的女子。
那女子身段窈窕,雖然做了婦人打扮,面上又蒙了面紗,顧盼依然一眼看出,跟在她身邊一年多的舊仆,曾經是她貼身婢女的柳芽!
沒想到柳芽竟然這麽快就成了太子的枕邊人,又獲得了如此大的信任,縱然太子身體不佳,扶着他在這祭天路上行上幾步,可也不是誰都有資格的,由此可見,柳芽必定深受太子寵愛!
顧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心裏已經有了計較,日後要多多和柳芽來往才是,也不需要她告訴自己太子的一舉一動,隻要能從言談之中知曉些大的動作,對顧盼來說,已經足夠獲益匪淺了。
太子已經和滿身戎裝的威武大将軍叙話完畢,接下來,該威武大将軍面對三軍喊話,鼓舞士氣了。
顧盼的視線調轉到了站在鐵甲方陣前的顧朝陽身上,他一身披挂,頭戴紅纓頭盔,隻露出了一雙森森的眼睛,俊臉隐藏在了頭盔後,一股煞氣沖天而起。
顧朝陽沉默地掃視了一圈三軍将士,這裏的,隻是先鋒營的一部分軍士,天壇地方有限,不可能容納所有官兵。
顧朝陽右手舉起,仿佛戰神舉起了他的戰錘,瞬間,方陣之中傳來了鐵甲相碰之聲,軍士們整齊劃一地端正站好,一雙雙嗜血的眼睛緊緊盯着顧朝陽的右手。
顧朝陽高吼道:“犯我天威者,雖遠必誅!!!”
刷的一下,他的右手堅決果斷地落下,在空中劃出一條完美的弧線,麾下将士紛紛舉起手中武器,齊聲高喊:“雖遠必誅!雖遠必誅!!”
顧盼聽得一陣熱血沸騰,這就是她的親舅舅,比起太子的溫文爾雅,明顯顧朝陽的一句短暫的口号更能激勵人心。
在一衆呐喊聲中,鐵甲軍士們井然有序地開始退出天壇,開拔南蠻。
顧盼身子前傾,想要從中找尋一個熟悉的身影,看了片刻,她便意識到了自己的舉動是多麽的徒勞,想要從這些打扮的一模一樣的鐵甲衛士裏尋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