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的,記憶裏的某些碎片被撥動了,化成了顆顆珍珠,一條明顯的線索騰空而起,把這些珍珠穿到了一起,原本黯淡無光的珍珠猛然間爆發出耀眼的光芒,在顧盼腦海中照的分毫畢現,就像是雨夜劃過長空的一道閃電,原本不明白的,不懂得,突然間豁然開朗。
顧家的仇人,必然有這白姓世家,顧家被滅滿門,顧遠南的複仇方式,不是奪人血肉,取人性命,而是用了更爲陰狠絕倫的手段,侮他聲名,奪他身份,并且要他子子孫孫都沉入庶民,永遠不得出頭之日。
對于一個世族來說,有什麽比剝奪了他們的貴族身份,并且眼睜睜地看着家勢日衰,可以預見的數代之内,也永無翻身之日,更能打擊他們,更叫他們痛苦的呢?
想起顧家小妹子,那個善良可愛卻生生餓死的少女,想起了顧家的表弟,不是死于戰場,而是死于自己人的暗殺,顧盼瞬間心涼如鐵,她居高臨下的看向白夫人,聽到自己口裏冷冷地道:“對不起,這個忙,我幫不起。”
白夫人本已經接受了現在的生活,顧盼的來訪卻像是平靜的水面裏丢下一塊石頭,讓她激起了無數的希望,現在希望被生生擊碎,她一下從雲端跌落到了地面,一顆心瞬間粉身碎骨。
松開懷裏的漣姐兒,白夫人歇斯底裏起來,她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地指着顧盼罵道:“你個養不熟的白眼狼,以前不過是我們家的一個下賤丫鬟,就算成了王妃,也掩蓋不了你原本的出身,你就是個丫鬟,哈哈,丫鬟,誰知道當今的齊王妃原本是個丫鬟!”
顧盼一言不發,冷冷地看着白夫人,沉聲道:“白夫人,你可知道,就憑你方才一番話,我就可以治你個大不敬之罪。宗室之事,向來由内廷處理,若是你這一對冰雪可愛的兒女進了内廷,有什麽下場,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白夫人瞬間收聲,一雙美目驚吓過度地看着顧盼,漣姐兒亦是滿臉不敢置信,她這時才想起,昔日裏顧盼雖然一副老實模樣,骨子裏卻是膽大妄爲又十分狡黠的,要不然也不會冒着被老太太責罰的危險給她送飯了。
顧盼身上的冷淡和疏遠越發明顯,既然得知這白姓之家乃是顧家的大仇,她已經片刻都不欲呆,看着白夫人,顧盼極爲冷靜地道:“本王妃這就告辭了,莫要拿那一段舊事來威脅于我,你盡管試試。看看齊王府和長樂候府會如何作答。”
話罷,顧盼轉身離去,剩下抱頭痛哭的白家母女。
剛出房門,就與從外回來的李思懷碰了正着,看着擦肩而過的顧盼,對自己的視若無睹,李思懷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皺眉道:“你這是怎麽了?”
話音剛落,便聞到裏面哭聲大作,李思懷面色大變,忍不住問道:“你做了什麽?怎麽姑姑和表妹哭的如此傷心?”
顧盼此時心亂如麻,她已經猜到了表哥對自己的保護了,因爲顧家的仇人都還活在世上,表哥一直不告訴她顧家的仇人姓名,就是怕她牽扯其中,想到了表哥說過的,這世家隻剩下了三家半,看來這白家就是被搞垮的半家,那還有三家,必然至少一家是顧家的仇人!
根據她出嫁之時,各個世家送來的賀禮判斷,如今京城之中,勢力最大的三個世家,分别是長樂候府的韋家,行事低調的陸家,還有一家,是出了皇後和太子妃的賀家!
賀家!顧盼眼前豁然開朗,她突然明白了爲什麽顧遠南不肯叫賀大娘活着到她身邊了,顧遠南是怕賀家利用賀大娘來壓制她!
理智上理解,心理上依然接受不了,顧盼心中各種情感交互突擊,隻覺得腦子要爆炸了一樣。
賀大娘,賀大娘是否已經知道了真相才慷慨赴死,她死之前是怎樣的心情,是不是爲了保護她不惜一死?
顧盼心情激蕩,被李思懷一問,顧盼突然就把心裏所想脫口而出:“賀大娘死前是不是十分難過?”
李思懷一怔,臉色黯然地道:“她疾病纏身,藥石罔顧,到了後來卻已經沒有什麽知覺了,賀大娘,去的很平靜。”
顧盼一愣,反手抓住了李思懷的手臂,急急地追問道:“不是說賀大娘乃是服金自盡嗎?”
李思懷眉頭再次皺了起來:“服金?怎麽會,她連指頭都擡不起來了,又哪裏有力氣服金自盡!”
顧盼死死盯住李思懷,他心中坦蕩,坦然回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見底,顧盼忍不住又問道:“那顧惜玉呢?”
李思懷歎了口氣,眼裏帶了些許不屑:“她在賀大娘病重之時就被她姐姐接走了。”
轟的一聲,顧盼腦中所有紛亂的思想炸的分毫不剩,顧惜玉騙了她,顧遠南也騙了她,爲什麽?爲什麽?
顧盼喃喃自問,怎麽會這樣?她反手掙脫了李思懷的鉗制,一臉木然地向外行去,李思懷擔心地追了上去,雙手毫不猶豫地抓住她的雙肩,一疊聲地問道:“你怎麽了,沒事兒吧?”
顧盼擡起頭,李思懷餘下的話盡皆消散在了喉中,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如此傷心,一雙眼仿佛承載了世界上最重的傷痛,單單是視線,就讓人有遍體鱗傷的錯覺。
李思懷無意識地松了手,看着顧盼腳步踉跄地向外行去,清風吹過,臉上一片涼意,他伸手去摸,才發現不知不覺自己竟然淚流滿面。
春紅和柳綠見了顧盼這副失魂落魄地模樣,卻也不敢多言,雙雙把顧盼拱衛了,扶着她上了馬車,馬車啓動間,恰好看到一輛氣派萬千的馬車停在了白府門口,顧盼無意識地看去,散亂的瞳孔瞬間凝成一束,那馬車的側面堂而皇之地打了一個九龍團圖。
七龍爲皇子,八龍爲太子,九龍,那是聖駕了,隻是不知道這來的,是宮裏哪一位的使者。
顧盼警覺地回頭去看,那馬車上先下來了兩個宮娥,随後一隻潔白如玉的手伸了出來,李思齊一身紫袍,在兩個宮女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馬車。
顧盼脊梁一塌,跌回了車廂之中,這李思齊,她怎麽就忘記了,李思齊和白家的二姑奶奶可是姑舅關系!
她也曾經問過李祈正,李思齊被他救治到了何處,他一臉玩世不恭地笑道:“這李思齊如今可成了父皇身邊的總管太監了,誰叫他投胎的好,有一個好爹爹呢?”
當時她一頭霧水,後來悄悄打聽才曉得,當今追求長生,網羅了天下不少道長,日日早課晚課,又煉丹尋找仙山,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其中,李思齊的父親平山道長最受皇上寵信。
顧盼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指甲不知不覺地摳到了肉裏,據說這次大軍出征,就是平山道長占蔔問卦的結果,說什麽南方群狼作亂,需要白虎星煞氣鎮壓。
自打嫁給了李祈正,顧盼一直過着自欺欺人的生活,顧遠南對賀大娘的所作所爲成了她的一個心結,今日心結一去,往日裏的靈慧一下回來,方方面面想不到的,不願意想的串連到了一起,讓她赫然發現了顧家的處境。
危如累卵!
顧盼本傷心于顧家現在已經是威武大将軍,聲名赫赫,卻連一個行将就木的老妪都保護不了,今日才發現,莫說一個老妪,就連顧家,隻怕也是自身難保。
顧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表哥,是故意的吧,故意騙她,是他逼死了賀大娘,爲的就是要她怨恨,從而和顧家疏遠,将來顧家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也不至于牽扯到了她身上。
齊王妃,這個身份,應該足夠她保命了。
馬車在顧盼的思緒萬千中停到了齊王府門前,春紅和柳綠先行下了馬車,又反手來攙扶顧盼,卻被顧盼一手撣開,她昂首挺胸,面色凝重地跨步向前,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無不彎身下拜,待她行過許久,方直起身子,額上已是冷汗連連。
顧盼回到了房中,親自從衣箱裏挑了一套顔色深沉,款式莊重的裙襖換上,又親手挽了一個單鳳髻,鳳臨天下,自然尊貴無匹。
她如此鄭重打扮,就連春紅柳綠這等世家名門裏出來的丫鬟也情不自禁地卑躬屈膝。
打扮妥當,顧盼毫不猶豫地吩咐道:“去把顧惜玉叫來。”
春紅行了标準的宮禮,姿态端莊地出了門,片刻功夫,便領了顧惜玉回來。
從前念着昔日的情分,顧盼心裏總當顧惜玉是個小妹子,口上不說,行動上卻盡可能的愛護,今日裏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換了一種眼光去打量她,這下便瞧出了不同來。
按理說,春紅現在是顧盼身邊的大丫鬟,在這王府之中理應是橫着走的身份,但是春紅和顧惜玉進來之時,明顯看出了春紅一臉刻意讨好和顧惜玉的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