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通,想不通爲什麽會這樣。天罰爲什麽會降臨到自己頭上?難道真的是因爲這些年來自己殺的人太多了?可要真是有報應的話,爲什麽當年那些害自己的人卻從來不見什麽報應?
爲什麽有些人可以肆無忌憚的欺壓他人,而有些人隻能逆來順受,卑微的去承受原本不屬于自己的苦難?
所以,她早已不相信什麽上天了,更不相信什麽所謂的報應。唯有自己夠狠夠強,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向蒼天搶一份公平!于是有了一窩蜂。
這些年來,她縱橫捭阖,以區區女子之身闖下好大一份名頭,更使得她認爲自己是對的。
可是,今日,那忽然而來的閃電真的讓她震怖了。她不是震怖于失敗,而是震怖于那背後的意義。那一刻,似乎所有以往她認知的道理,再一次被颠覆了,就像她當年幼稚的認爲天道有常,好人會有好報一樣。
她迷茫了,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似乎自己怎麽做都是錯的,她感覺這個世界對她滿滿的惡意。
唏律律——
馬兒忽的驚嘶一聲,猛然急遽的停了下來。猶自失魂落魄的她,一下子從馬背上栽倒下去。
好痛!
她終于有些回魂,茫然的擡頭看去。四周似乎有些迷蒙,天色也有些昏暗,這是……傍晚了吧,還不知什麽時候起霧了。
霧氣中,眼前圍上來好幾張熟悉的面孔,都帶着驚懼和焦急,嘴巴急遽的張合着,似乎在說着喊着什麽,可她怎麽也聽不清,似乎那些聲音都在極遙遠的天外似的。
使勁晃晃頭,閉上眼睛努力将心神定了定,再次睜開時,剝離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又回歸了來。
“……大頭領,大頭領醒醒,醒醒啊。您不能有事啊,您不能抛下兄弟們啊,嗚嗚嗚……”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哀求,四下裏一片噪雜。
“莫哭!都住嘴!”她再次閉了下眼睛,随後又睜開,輕聲喝道。
四周的哭聲戛然而止,一張滿是虬須的大臉湊了過來,滿是驚喜的大叫道:“大姐頭,你終于醒了。”
嫣娘眯眼看了看,是二當家的,那個巨弓大漢。一個老大的爺們,此刻臉上猶自還能看到淚痕,隻不過這一刻卻是歡喜的像個孩子,她的心中忽然又溫暖起來。
便整個世界都背棄了她又如何,她還有他們,這一班生死與共的兄弟。他們或許都不是好人,甚至在世人眼中,他們都是該千刀萬剮死上一萬遍,但那又如何?他們都是她的兄弟,她的親人,爲了他們,她必須繼續堅強,堅強的撐下去!
“老三呢?”她深深吸口氣,從地上坐了起來,淡然問道。
四周忽的一靜,她若有所覺,心下猛地一顫,一點一點回過頭來,目光在衆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停留在巨弓大漢臉上定住。就那麽看着他,一言不發。
巨弓大漢微微顫抖着,兩手局促不安的搓着,左顧右盼眼神飄忽,就是不敢正眼看過來。
她心中愈發沉了下去,但卻面上絲毫不露,仍是沉默着盯着大漢看着。她要聽到确定的消息,雖然她已經有所猜測。
大漢終于撐不住了,忽的哀嚎一聲,猛地蹲下去捂臉大哭道:“三弟死了,死了!被那天罰第一下就劈死了,嗚嗚,整個人都成了焦炭,化作了飛灰,嗚嗚嗚……”他大哭着,訴說着,曾在敵陣前狂呼酣戰不退的漢子,這一刻卻猶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嫣娘兩手一點一點握緊,慢慢的仰首向天,仍是一言不發。她沒法出聲,她怕自己一個不好就也哭出來。巨弓大漢可以哭,弟兄們可以哭,但是她不可以!
她是頭領,是大姐頭,她必須堅強!如果連她都露出軟弱的模樣,那整個隊伍就徹底跨了。
可是她終歸是個女人啊,她也是有血有肉的啊,老三死了,死的那麽慘嗎?明明是她派老三去的,就算有罪,不也是該由她承受的嗎?爲什麽要對老三下手?
“……你……不公啊……”她輕輕的呢喃着,除了她自己外,沒有人能聽到。可是那輕到了極緻的聲音中,卻分明有着一種說不出的厚重,怨氣如山。
但是随即,她忽然笑了,笑的是如此明豔,以至于讓剩下爲數不多的幾十個馬匪都驚愣起來。怎麽不該是難過嗎?爲何大頭領卻笑的似乎很開心?莫不是……莫不是……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如果沒了大頭領的帶領,他們又将何去何從?
巨弓大漢顯然也看到了她的異常,哭聲戛然而止,霍然站起身來,急惶惶的道:“大姐頭,你……”
是的,所有人裏,隻有老二這夯貨總是喊她大姐頭。或許在他心裏,自己就如他的長姐一樣吧。他就是因爲當年長姐被富戶強搶淫辱而死後,這才殺了人跑到了關外落草的。
這世道……嘿,好人多是苦難,從來就何曾有過公平?自己竟去怨怼蒼天不公,簡直是可笑,太可笑了。難道經此一事,自己竟又對那狗屁的蒼天有了期待嗎?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她這麽想着,不由的呵呵笑出聲來。老三死了,死了便死了吧。死了倒也幹淨,就不用在這污濁的世上再去遭罪了,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再說了,這些年來,死在老三手下的人又何嘗少了?若真有報應,那倒也算是一種公平了,又何必去怨?
“我沒事。”轉頭看着身邊圍攏衆人惶急的樣子,她漸漸斂起笑容,淡淡的說道。
“咱們還有多少人,那城裏的追兵呢,還在追嗎?”
“……咱們還有……呃,差不多百十多人吧。在那城下戰死了大半,還有好多跑散了的,估摸着總要些時間才能聚攏來……追兵,呃……沒再追了,跑出三十裏後便回去了,不然咱們也不敢停下來。”大漢撓撓頭,左右看看說道。
說罷,又似不放心的盯着她看了看,試探着道:“大姐頭,你……你沒事吧?你真的沒事吧?”
嫣娘轉眸乜了他一眼,翻身上馬坐好,這才淡然道:“牛兒,你想姐有事嗎?”
大漢一愣,随即大眼一瞪,兩手抽風似的急擺,搖頭道:“沒有沒有,怎麽會。”
好吧,大姐頭看樣子真沒事了。大漢可是知道,往日裏大姐頭若是這般平靜的問他什麽的時候,多半是要整治他的前奏了。他可不想遭那個罪。而大姐頭能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了,那就也肯定是真的沒事兒了。
隻是奇怪的是,大姐頭既然沒事,那剛才神神經經的發笑又是爲了什麽呢?
大漢簡單的頭腦,實在想不通裏面的關竅啊。
“行了,就你那榆木疙瘩腦袋,費什麽勁兒啊,趕緊的,将兄弟們聚集起來,咱們還得跑路呢。後面不追了,可不代表咱們就安全……”嫣娘看他那模樣心中好笑,倒是将心中的郁結發散了不少。笑罵了兩句,讓他趕緊準備離開,卻一句話沒說完,猛地擡頭望向前方,臉上霎時間露出森然警惕之色。
那邊,有馬蹄聲響起。這個關頭,這個地方,忽然出現的蹄聲,怕是九成以上不會是朋友吧。
衆馬匪也都發覺了異常,人人臉上變色之餘,眼中都露出絕望之意。
“上馬,上馬!跟他們拼了!”大漢牛兒須發贲張,猛地抽出大環刀,用力的虛虛一劈,怒聲大吼着。
衆馬匪紛紛應了一聲,倉促的結成了一個小小的沖鋒隊形,有兵器的将兵器使勁握緊,沒兵器的則随便撿個木棒尖石的拿在手中,咬着腮幫子,血紅的眼珠子死死的瞪着前方。
“你們是什……咦?前面的可是蜂窩的兄弟?卻不知是哪位帶隊,諸位頭領何在?”前面影影綽綽奔出的數騎老遠也發現了這邊,早早勒住戰馬,在發出問詢之後,随即又猛地驚喜的大叫起來。
衆馬匪一愣,随即猛地大松了口氣下來。能喊出“蜂窩”兩個字來,那就定然是自家的兄弟沒錯了。
一場虛驚。
嫣娘也是微微一愣,沒想到還真是自己人。大漢牛兒悻悻的甩了甩胳膊,催馬向前站到最前,揚聲罵道:“是哪個崽子,趕緊給老子滾過來!老子牛二在此。”
“啊!是二當家的……”那邊聽到這邊的喊話,頓時一陣的驚呼,随即身影搖動,眼見七八個騎士從霧氣中奔出,漸漸顯出身形來。
随着幾騎越來越近,忽然,衆馬匪中有人失聲驚呼起來,臉上露出不敢置信之色,又是震驚又是狂喜的樣子。
而這時,大漢牛兒也是漸漸瞪大了眼睛,嘴巴張的似乎能塞進去一個雞蛋。眼珠子死死的盯在其中一騎身上,讓人很是擔心他把眼珠子掉出來。
那分明是一個俘虜,渾身綁的粽子似的,忽然被這麽多人圍觀着,顯然讓他極爲羞憤,眼中似欲要噴出火來,面孔也漲的紫紅紫紅的。但是随即,他卻又似乎想到了什麽,努力的挺直身軀,将頭高高昂起,滿臉堆起傲然不屑之色。
他是英傑,他還是貴族!他是大明定國公的世子,他是燕市公子蘇默的兄弟!他可以敗,可以被俘,但卻絕不會在敵人面前露出一絲半點軟弱!
他,赫然正是徐光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