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這種愈演愈烈的風暴中,“大食商隊”仍在繼續深入着,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牧民聚集地。他們給牧民們帶去了急需的物資和友誼,留下了歡樂的篝火、宴會,還有……某種積攢起來的熾烈情緒……
火篩這幾天感到了一絲不對勁兒,似乎冥冥中有種莫名的惡意,在未知的角落中深深的凝視着他。這讓他警惕之餘,還有着說不出的煩躁。
“什麽?又隻收到了這麽點糧秣?誰能告訴我,究竟怎麽回事?!”他在中軍帳中咆哮着,眼中有淩厲的殺氣四射,狠狠盯着下面回報的幾個千夫長。
巴穆爾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個個都是噤若寒蟬。
火篩臉色陰沉的如要滴下水來,狼一般的目光在幾個人身上瞄了又瞄,擡手指着固倫哀哼道:“你來說!收不上糧秣的原因是什麽!”
固倫哀臉色一垮,左右瞅瞅幾個難兄難弟,其他三人卻都使勁低着頭不去看他。這種時候,誰出頭誰倒黴啊,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兄弟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他們……他們不肯多給,說是……說是要留着過冬……”固倫哀沒法兒,隻能硬着頭皮嗫嚅着回道。
火篩死死的盯着他,眼中的殺氣如同實質。“不肯多給?過冬?哈,現在不過才剛剛入秋,你卻跟我說這就要準備過冬了。固倫哀,你是在侮辱本汗的智商嗎?”
固倫哀心中哀嚎一聲,委屈的道:“塔布囊,不是屬下說的啊,是他們,那些部衆說的啊。”
“放屁!”火篩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是豬嗎?他們說,他們說你該去吃屎,你怎麽不去吃?往年每到秋季打草谷時,還不都是這般供應,怎麽就不見說什麽準備過冬?你來告訴本汗,到底怎麽回事兒,都是誰這麽大膽,竟敢違拗本汗。看來是本汗沉寂的太久了,或許是該給他們長長腦子了。”
這話毫不掩飾的殺氣騰騰,固倫哀固然是大驚,另外三人也是面色大變,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叫道:“塔布囊,不能啊。”
火篩嗯了一聲,眼神瞬間陰鸷起來,出奇的沒有暴怒,反倒平靜下來。
“嘿,果然啊。看來是真的有什麽事兒呢,怎麽,爾等想要反我不成,還敢隐瞞!”最後一聲,猛然轉爲暴喝,哐的一下,擡腳踢翻了面前的矮幾站了起來。整個人如同一隻欲要撲出來,擇人而噬的猛獸一般。
巴穆爾、固倫哀四人吓了一跳,噗通連聲跪伏下去,大叫道:“冤枉啊,我等沒有。”
火篩緩緩彎下腰,眼神如刀子般挨個湊近了看着,一隻手扶在腰畔的金刀刀柄上,也不說話,就那麽緩緩睥睨着。
幾人在這無聲的壓抑下微微顫抖着,半響,終是抵受不住了。施力坦滿頭大汗順着臉頰滑下,首先開口道:“塔布囊,非是我等欺瞞,實在是外面那些傳言,對塔布囊極是……極是不敬,我等不敢與聞啊。”
固倫哀幾個也連忙附和,突顔更是強調道:“……現在各部落積怨甚大,我等隻擔心再多有逼迫,怕是有變故發生,這才未能收到足夠的糧秣。此中緣由,還望塔布囊明察啊。”
積怨甚大?火篩眼神猛地縮了一縮,緩緩直起身來,返身坐回上首。
“說,都講出來,具體是什麽傳言,又何來積怨?!”他徹底平靜下來,淡淡的說道。隻是那平淡的語聲之後,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一股似欲毀滅的怒潮。
巴穆爾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想讓對方來說,卻是誰也不肯接茬。直到上面傳來火篩重重的一聲冷哼,這才不由的渾身一震,一咬牙,七嘴八舌的紛紛說了起來。
“……他們說想要加快互市,擔心再等久了,明人又會關停邊貿……”
“……有傳言說,是塔布囊爲了謀取功業,獨占利益,故意引發戰争……”
“有人在串聯,說是要一起去王庭求告大汗,狀告塔布囊害……害民。還說要另選賢能,去和明人接洽……”
“他們還說……還說,這次就是塔布囊欲要騙大家供奉軍資,但是卻又不想分出足夠的戰利品,所以……所以就……就……”
“幾個部落的小汗要求……要求塔布囊盡快撤軍,以便放明國商人出關,并加快建城事宜……”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說着,既然說開了,索性一股腦的将得到的消息都秃噜了出來。
火篩初時聽的還滿臉怒色,但是聽到後面,卻是越聽越是心驚。直到聽到最後一句時,猛然一驚,霍的起身怒道:“等等,什麽建城?誰要建城,又再哪裏建?”
最後那句話卻是施力坦說的,聞聽火篩追問,啊了一聲,擡頭迷茫的看了火篩一眼,這才省悟過來,詫異的道:“建貿易城啊。據說是當初大明那邊跟大汗盟約時說好的,要在河套這裏建一座專門便于兩國交易的城池。那羊毛生意,也是要等貿易城建好後,才會正式開始。還說,大明現今已經聚集了好多的商人,都在那邊等着呢……”
他連比劃帶說的講着,臉上竟也有些興奮起來。于他而言,固然劫掠能帶來很多的快感和龐大的利益,但是若真能專門建起一座貿易城,隻用交易就能換取充足的物資的話,那可又比拼了性命去打仗好的多了。
畢竟,能安安生生的靠交易就換來所需,誰還願意把腦袋别在褲腰上去拼殺啊。最重要的是,明朝既然都說要爲了交易而專門建一座貿易城的話,那就說明這次是真的要将這種貿易長久維持下去,而不是如之前那般,随便設立個榷場,說關就關那樣。
大夥兒之前之所以那麽熱衷直接劫掠,固然是骨子裏的天性使然,但何嘗不也是被這種,明顯被人吊着脖子的舉動着惱所緻?
但若有這麽座城卻又不然了,到時候城建好了,肯定不會隻讓明國一家占據,草原這邊當然也會派兵入駐,共同掌管的。如此一來,大明再想單方面說關停就關停,那就不可能了,除非他們要徹底放棄那些駐留士卒的話。可那樣一來,傳揚出去,還能指望邊軍盡心戌邊嗎?派駐邊地,說遺棄就遺棄,到時候怕是在後面的大同不用打就能輕松拿下了。
再者說了,一旦真個建城了,也能保障兩方交易時的最大公平公正。不會再如以前那般,常常出現,草原牧民被漢人權貴肆意欺壓蒙騙的事兒發生了。到那時,在貿易城裏交易的蒙古牧民,也算是背後有了靠山依仗的,不再像以前身單力孤了。
這麽一想,怎不由得施力坦也心向往之?他隻道建城一事,火篩當然早就知道,之所以還要大兵壓境,正如那些牧民們傳言的那樣,想要在未來的貿易城中,獲得更多的權利所緻。
他這種想法顯然與巴穆爾、固倫哀、突然三人不謀而合,這也是幾人爲何在火篩問起時,不肯明言的原因。上位者的隐私,下面人可以去猜測,卻決不能說破,大家心知肚明,默契配合就好。
很多事,可做不可說。否則,說不得最先倒黴的,就是他們這些知道深淺的人。隐秘,尤其是上位者的隐秘,往往才是最緻命的由頭。誰說草原上的漢子都是耿直沒腦子的?他們和漢人一樣,該明白的事兒都一樣明白呢。
火篩卻是越聽越是驚怒,偏偏心裏郁悶憋屈,又沒法去解釋。什麽建城,他壓根就半點都不知道好不好。臨行之時,達延汗根本沒提過絲毫這方面的事兒。
至于說是不是達延汗刻意隐瞞他,火篩根本就沒想過。無論于公于私,若真有這種約定,達延汗都不會瞞他。哪怕即便真的牽扯什麽國事隐秘的,也至少會提點暗示一下。
但是沒有,完全沒有。既如此,那就很明白了,這事兒必然是沒有的。而現在竟然傳出這麽個傳言來,便用腳趾頭去想也能猜到,這必然是明人的詭計。隻不過現在他唯一沒搞清楚的是,這個傳言隻是個傳言呢,還是說,明人是真真的就要這麽做了。
若單隻是個傳言也就罷了,可如果是真的,那可就嚴重了。他可不像施力坦這些人想的那麽簡單,施力坦等人雖也算的上蒙元的軍中上層,但畢竟隻是單純的軍人。或許戰陣厮殺、兩軍交鋒時,絕對是難得的悍将,但是一旦牽扯到政治上,卻比普通民衆強不了多少去。
憑空建立起一座城池,這其中的意義又哪裏會隻是貿易那麽簡單?且不說在河套地區這個敏感位置上的政治意義,單就是從軍事上而言,雖然到時候說,肯定是兩方共同掌控,但又何嘗不是讓大明順利的打進草原一顆楔子?
要知道,河套平原一直都是雙方默認留出來的一塊緩沖之地。正是有着這塊緩沖之地,大明和蒙古才能時戰時和,都留有餘地。眼下蒙古崛起,大明羸弱,或者看似這種緩沖是對大明有利。然則長久以來而看,終是中原漢地強盛的時間占比大的多。到那時,留有這塊緩沖地,對于草原的意義卻又更有利的多了。
這且不說,就隻說一旦這個貿易城建立了,長此以往下去,誰敢說不會又有第二座、第三座貿易城的出現?那麽,若要第二座、第三座城要建立的話,又将往哪裏建?答案不言而明,肯定是繼續往草原方向延伸!這,豈不就是一種變相的蠶食?
等到這種打着各種旗号建立的城池一直延綿到草原深處,那草原也将不再是草原了。
相比而言,鞑靼人長于突騎攻掠,但漢人卻利于據城而守。真要是讓漢人把城池一座座建成了,那種後果……
火篩想到那種場景,不由的激靈靈打個冷顫,瞬間驚出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