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蘇默的說詞,他其實原本是不會那麽輕易相信的。可是有了之前那麽多的鋪墊,再加上他這些日子以來親身的感受,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他沉默着,低垂的眼簾内有着火焰在跳動。冷靜,要冷靜!他一再的對自己說。怒火換不來食物,換不來鹽巴,也換不來整個部落生存所需的物資。
“您聽過明國人收購羊毛的事兒嗎?”良久,他終于勉強将心中的怒火壓下,轉而問起最關心的事情來。哪怕是心中有所猜測,但他仍想再确認一下。
“收購羊毛?”蘇默露出疑惑的神情。
格日楞期盼的看着他,點頭道:“對,收購羊毛。怎麽,難道沒有嗎?”
蘇默沒有立即回答,臉上浮起思索的神色。俄爾,忽的又露出恍然之色。
格日楞一直定定的留意着他的表情,見他露出這種神色,眼中不由的閃亮起來。
“原來如此,怪不得呢……”蘇默喃喃自語着,似乎是終于想通了什麽事情。
格日楞愈發着急,忍不住追問道:“蘇默兄弟,你想到了什麽?什麽怪不得?”
蘇默啊了一聲,似乎猛然驚醒過來,擡頭看看他,這才緩緩的道:“我們前些時日在大明京都時,曾看到許多的商人彙聚在那裏。倒是聽他們偶然間提起過,要收購什麽。隻不過他們嘴巴嚴得很,并不肯多洩露半分。現在聽你這麽一說,莫不是就是你說的收購羊毛了?吓,若真如此,你們可真要發大财了。啧啧……”
他歎息着,滿是羨慕的語氣。格日楞心中砰砰直跳,真的,果然是真的!這一刻,他忽然有種想要直接沖到邊關去的沖動。想着自己後面那滿滿的兩爬犁羊毛,他的心中一片火熱。
然而,蘇默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頓時火熱全消,猶如兜頭一盆涼水澆了下來。
“……可惜啊,這樣的好買賣怕終是做不成了。我們臨走的時候,看到已經有些人在商議着離開了,應該是不會過來了。”蘇默眼中露出同情的神色,緩緩的說道。
“什麽?爲什麽,這是問什麽?”格日楞急了,再也掩藏不住,不由的霍的站了起來。
大帳中衆人驚了一跳,不約而同的都是一靜,目光望了過來。
格日楞猛省,勉強擠出個笑容擺擺手,“呃,你們繼續,我隻是……隻是……”
“格日楞頭人隻是想邀請我,一起去看看外面交易的情況。”正當他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時,忽然旁邊蘇默也站了起來,笑着幫他接了下去。
格日楞暗暗松了口氣兒,連忙點頭附和道:“對對,我是要帶蘇默兄弟出去看看,你們不必管我們,隻管歡飲便是。”
衆人釋然,倒是有那機靈的,也要起身陪着。格日楞統統安撫下去,隻邀着蘇默走了出去。
與大帳裏一樣,外面也是一片歡樂,整個營地如同過節一般,到處都洋溢着歡聲笑語。不時的,可見婦女們捧着各種各樣的珍藏,然後奔向營地中間的貨車處,換回來各自所需的貨物;
而一些男子們,則大都賣力的向商隊中的人推銷着自家的牲口。或期盼、或焦急的跟商人們讨價還價着,竟無人注意到站在大帳外面的格日楞和蘇默二人。
倒是幾個鞑靼孩童呼嘯着奔跑而過,看到兩人後,都露出好奇的神色,一邊向格日楞行禮,一邊偷偷窺視着蘇默。
格日楞隻是心不在焉的點點頭,蘇默卻扮出個鬼臉吓人。孩童們一驚,便轟的遠遠跑了開去。
“都是很棒的崽子,長大後一定會成爲最好的牧手。”格日楞忽然開口說道,看着幾個遠遠看着這邊的孩子,臉上露出又是自豪又是欣慰的神情。
蘇默聳聳肩,不置可否。
格日楞卻并不在意,眼中的光芒卻忽然又黯然下去。低沉的道:“前提是,他們能活下去,并長大起來。”
他的語聲中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悲怆,蘇默微微一怔,竟從中聽出一種嘶喊的意味來。
“是不是很奇怪我爲什麽這麽說?”格日楞轉頭看了看他,一邊伸手引了一下,示意他往旁邊走去。
蘇默邁步跟上,随口道:“沒什麽啊,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又能知道,明天的自己會如何呢?”
格日楞腳下一頓,随即又恢複平穩,隻是深深吸口氣,苦澀的道:“是啊,天有不測風雲,漢人的學問很有道理,這一點,我們鞑靼人是比不上的。但是我們卻是對這句話體會最深的…...咦?蘇默兄弟承認自己是漢人了?”
最後一句話,卻是帶着幾分調笑的語氣了。
蘇默目光轉動,注視着他,微微一笑,并不接茬。人艱不拆,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卻是不需要多說什麽。
格日楞目光便溫和了幾分,似乎對蘇默的默認感到了欣慰。畢竟,任誰也不喜歡自己被騙不是。蘇默雖然隻是默認,但這仍讓格日楞有種被真誠對待的欣喜。
兩人就這麽随意走着,漸漸的遠離了喧嚣的人群,在一處僻靜的土丘上停住。
“……大明真的要收購我們的羊毛嗎?什麽時候才能開始?”兩人迎風而立,沉默良久,格日楞忽然開口問道。
他沒有問爲什麽要收購羊毛,也沒有繼續蘇默的身份的話題,而隻是關注與何時能開始。
蘇默睇了他一眼,明白他的意思。這個蒙古漢子并不在意蘇默究竟是大食人還是明人,他隻關心自己部落的生存,關心自己的利益所在。
“這不取決于我們,而是在于你們。”蘇默這次到沒有再玩花活兒,淡淡的回應道。
格日楞沉默了下,他當然明白蘇默這話的意思。大明收購羊毛的事兒确實,但什麽時候開始,則要看兩下什麽時候達成真正的和平。就眼下邊關那邊火篩的架勢,别的不說,商人們怕是也沒那個膽子過來不是?
商人是重利不錯,可若是明知道生命财産得不到保障,還要一頭撞過來,那除非是真的要錢不要命的蠢材了。
“我能做什麽呢?或者說,需要我做些什麽?”半響,格日楞語聲艱澀的問道。
他并不傻,相反,他很智慧。蘇默費了這麽大的勁兒,饒了這麽大的圈子,他可不認爲真的隻是爲了前面那點交易。想要有所得,必然就要有所付出。
而以眼下這個情況看來,他所要付出的,隻怕多半是與前方火篩部扯不開的。這對于他而言,實在是太過艱難。可他沒的選擇,在自己部落的生存,和某些人的利益之間,他能做出的選擇,有且隻有一個。
蘇默轉過頭來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格日楞感到了些窘迫,略帶羞惱的直直回瞪過去,怒聲道:“不要用這種目光看着我!我是部落的頭人,是他們的汗!我必須要爲我的族人的生存考慮,這有錯嗎?那些崽子,你剛才看到過的,你知道嗎,如果沒有足夠的過冬物資,待到寒冬過去,明年他們将剩不下幾個。我……我……”
他低低的咆哮着,臉上又是羞愧又是悲憤,還帶着幾分隐晦的祈求。
蘇默眼神縮了縮,心中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似乎自己無意中扮演了一個逼良爲娼的大反派似的。我呸!小太爺隻是做了一個漢人該做的事兒,他們活得艱難又不是小太爺的錯,幹嘛要有負罪感?這個鍋,小太爺不背!
他微微晃晃頭,将剛剛升起的那絲愧疚抛開,忽然展顔一笑,歎道:“格日楞頭人,我有說過需要你做什麽嗎?”
格日楞一呆,讷讷的道:“那你……”
蘇默笑笑,直視着他輕聲道:“不,不是我需要你做什麽,而是你們自己需要做什麽。從一開始我就說過,我們是帶着友好和财富而來。而你們需要做的,就是接受或者不接受,如此而已。但是現在,阻礙這種友好和财富的是誰呢?你總不能要求朋友來幫助你,還要反過頭來求着你們吧。天下間,可有這種道理?”
格日楞僵住,完全憋得說不出話來。是啊,人家說的沒毛病啊。大明已經明白的将善意和美好擺在了眼前,可是自家反倒派了兵給堵住了,這又能怪的誰去?又能再要求人家什麽呢?
“我……”他嗫嚅着,嘴巴張了又張,卻終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詞。“我不知道該怎麽做,長生天在上,我從沒主動去傷害過任何人,我隻希望我和我的族人,能好好的活下去……請你幫幫我,漢人的智者,我不知該怎麽做,不知該怎麽做啊……”
他喃喃的說着,臉上滿是苦澀和祈求之色,眼巴巴的望着蘇默。
“你該知道成吉思汗吧?”蘇默沉默了下,眼神望着遠處無盡的天空,忽然問出了一個讓格日楞愕然的問題。
成吉思汗,所有蒙古人的驕傲,整個草原當之無愧的主人,近乎于圖騰般的存在,他身爲蒙古人的一員,又怎麽可能不知道?
“當然。”他愣愣的應道。
“成吉思汗曾經給他的兒子們講過一個典故,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典故……”蘇默收回了目光,似講述又似自語似的,将那個著名的故事說了出來。
“……去吧,當足夠多的人的意志聚集起來時,即便是天神也會妥協的。我能給你的指點,便是這個了。我與你一樣,渴盼着和平和美好,希望你我都能心想事成。”
蘇默轉身走下土丘,淡然的語聲回蕩在格日楞耳邊,讓這個蒙古漢子怔立當場,若有所思。
開始吧,這是一顆火種。眼下隻是一顆,蘇默期盼着,或許很快,它便可以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