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經曆龐士言是去了的……”
“武清縣幾個主要富紳大商今早一起到了……”
“……京裏,京裏除了幾位國公的子侄,再就也是一些商家。”
“魏國公世子已然自江南返回,帶回來有數十人的織匠……”
“娘娘那邊兩位國舅也回來了……”
乾清宮中,弘治帝慵懶的斜倚在龍椅中,眼睛似閉非閉如同睡着了也似。下面,老太監杜甫手中捧着一張紙箴,輕聲念着,不時的擡頭瞟一眼上方的皇帝。
良久,弘治帝忽然擡了擡手,睜開眼睛道:“朝中可有大臣去了的?不是說他那個什麽會所今日除了開業外,還要開什麽大會嗎?”
杜甫目光急速的掃視了一下手中的密報,點頭道:“是,應該是北方商貿股東第一次會議,唔,是這個名兒。至于朝中的大臣……哦,禮部侍郎傅瀚、吏部主事張彩,咦………”
念到這兒,杜甫不由聲音一頓,發出一聲驚咦聲。
弘治帝擡眼看看他,淡然道:“怎的?”
杜甫彎了彎腰,賠笑道:“回陛下,這事兒可有些古怪了。這二位……呃,似乎平日裏也沒聽說跟登仕郎有什麽交往啊。他們也不是那什麽股東,怎的也會去了呢?還有,嘿,陛下您或許想不到吧,還有一人也去了。太子侍讀、左春坊左中允楊廷和大人也去了,還是帶着一位據說是友人的一起去的。”
弘治帝嘿了一聲,慢慢坐起身子。杜甫趕忙上前,将那密報放在案上,伸手攙扶着弘治帝坐好,又從桌上取過一個瓷盞遞過去。
弘治帝接過來,打開碗蓋輕輕啜了一口,然後就那麽端着也不放下,任碗中袅袅的熱氣缥缈着,淡然道:“你這老貨,也來跟朕使心眼子了。什麽從無交往,分明就是對頭。隻不過一個是跟他蘇默不對付,另一個卻是跟他那位泰山老子鬥的厲害。唔,倒是楊廷和……”
說到這兒,弘治帝話頭一頓,臉上若有所思起來。
杜甫陪着笑,腰身又再弓了弓,卻是并不接話。傅瀚與程敏政、張彩和蘇默之間的龌龊他不知道嗎?不,他當然知道。隻是有時候,作爲一個下人表現的蠢笨些并無壞處,哪怕會被主子看出來。便如此刻,能讨皇帝一句笑罵,可是比讓皇帝誇贊兩句更要好的多。
誇贊顯得正式,但是笑罵卻更顯的親近。作爲一個閹人、一個近侍,顯然杜甫極其明确自己的定位。
“楊廷和……”弘治帝喃喃念叨着,“前幾日不是說他那個兒子,在暢春園被那臭小子氣的吐血了嗎?如今可好了沒?”
杜甫點頭道:“回陛下,确實如此。不過聽說今個兒一早,楊侍讀便使人送他兒子往蜀中老家返回了,據說車中不時傳出幾聲咳聲,想來便是好轉也不太利索的。”
弘治帝眉頭一挑,似是有些意外,但随即點點頭,贊歎道:“楊介夫果然不愧人傑,頗通進退保身之道。”
杜甫谄笑奉承道:“還不都是陛下慧眼識人,翰林裏不知多少大才,偏能選出此人來輔佐太子。”
弘治帝哈的笑了一聲,将手中茶盞一推,杜甫趕忙伸手接過來,恭敬的放到桌案上。
“你個老貨,又來糊弄朕開心。楊介夫有宰輔之才,卻能謙恭守身,那是真真有本事的。隻不過他那個兒子嘛,卻是稍嫌浮躁,頗有些桀骜不遜,還是欠了些火候啊。此番壓制上三兩年,好生磨一磨性子,他日未嘗不可成大器,這才是朕贊他之處。看明白他人容易,看明白自己卻是不易。”
說着,眼神乜了杜甫一眼,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杜甫面上賠笑應是,心下卻是激靈靈打個寒顫,隻覺得皇帝看過來那一眼,似是将他看的通透徹底,再無半點隐藏。
弘治帝卻并未再多說什麽,背着手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忽然歪頭道:“大伴,你剛剛說……他還帶着一個朋友?”
杜甫一愣,随即猛省。點頭道:“回陛下,是的。不過楊侍讀這位朋友卻是個有來曆的,名叫袁宗臯,荊州府石首人,弘治三年進士,供職興王府長史。十年,授通議大夫。與楊侍讀原是昔日遊學時結識,相交莫逆,此番便是爲訪友而來。”
弘治帝腳下一頓,似乎有那麽一刻的停滞,但随即便又恢複。點點頭沒說話,待走到門口處停下,擡目眺望着極遠處的天空。半響,低聲輕輕念叨道:“興王府……”
杜甫看着他負手而立的背影,昏花的老眼中閃過一抹疑惑,想了想,回身取過一件大氅,輕手輕腳的走過去爲他披上,小聲道:“陛下,小心着涼。”
弘治帝似是悚然一驚,回頭看看他,展顔一笑,轉身離開了門口處。走不兩步,忽然問道:“那小子呢?昨日鬧出這般大動靜,現在又在哪裏?”
杜甫亦步亦趨的跟着,聞言笑道:“登仕郎今日應是去了西山那邊。據聞他在那邊買了套好大的宅院,連整個西山都圍了。對了,據說他那個宅子還是從兩位國舅爺那裏買的,當時頗是讓兩位國舅爺吃了些癟呢。”
弘治帝一鄂,随即大笑起來。笑道:“哦,竟有此事?哈,倒也正常,那小混蛋便是個不肯吃虧的。建昌伯和壽甯侯碰上他算是遇上了克星,痞子怼上無賴,就看誰更無恥些。建昌伯和壽甯侯嘛,嘿嘿,怕還真是不夠看的。”
對于自己那兩個小舅子,弘治帝也是頭疼的緊。此時聞聽那二人在蘇默手中吃了癟,腦海中下意識的臆想了下當時的場景,不由的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再想想現如今,那兩人竟然俨然成了蘇默的跑腿兒,倒是少了往日那般給自己鸹噪,不由的又是一陣開懷。這算不算的一物降一物?隻是再轉念一想,那勝出與否比的卻是誰更無恥,不由的又是恨恨一啐。
“那混賬小子,倒是躲得好清閑。哼,整個西山呢,好大的手筆……對了,他那個勞什子大會,究竟說了什麽?”重新往案子後面坐了,随手将扯下的大氅往旁邊榻上一扔,悻悻的罵了兩句這才問起正事兒來。
杜甫微微一窒,略一遲疑,這才謹慎的組織言詞道:“回陛下,那大會倒是不曾講别的,隻是又再明确了下各家的額度。倒是有一件事兒,老奴覺得或有些不妥。”
弘治帝哦了一聲,以目示意他繼續。
杜甫猶疑了下,這才道:“登仕郎找來的那批織匠,在當日大會之後被組織起來,由登仕郎親自授予了一本叫做秘典的文本。據聞,上面記載的乃是羊毛具體的利用之法。老奴覺得……覺得……”
他說到這兒有些踟蹰,言語吞吐起來。
弘治帝目光猛的銳利起來,眉頭輕蹙着,沉聲道:“你覺得如何?”
杜甫一咬牙,躬身道:“老奴覺得,此等重要的物件,不該這般輕易放到那些個織匠手中。否則一旦有所洩露,若讓蒙古人得了去,豈不是讓我大明白白成了爲他人嫁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老奴隻怕如此一來,那點利益倒沒什麽,就怕影響了兩方的盟約,可就是大事兒了。”
弘治帝眼睛眯了起來,手指在桌案上急速的點動着,一言不發。半響,才又道:“依你之意,該當如何?”
杜甫眼中精光一閃,随即隐沒不見,垂首道:“此等大事,老奴焉敢多言。隻是覺得,一切還當由陛下掌控爲好。而以往昔規矩,這般重要的物事,也都是由禁中封存,不使洩露于外。”
弘治帝手指一頓,臉色變幻不定。片刻後,忽然道:“傳旨,着蘇默明日進宮。另,着廠衛嚴密監控所有江南織匠,務必不使任何人接觸。”
杜甫躬身應是。
弘治帝又道:“傳朕旨意,讓來京各藩王世子各歸藩地,限十日内離京,不得拖延。去吧!”
杜甫一驚,随即再次領旨,轉身急匆匆去了。
弘治帝獨坐堂上,目光閃爍變幻,難以捉摸。
京城,甯王府。
甯王朱宸濠臉色陰郁,看着坐在下首的劉養正恨聲道:“這說讓來便來,說叫走便走,當我等是什麽?豕犬嗎?”
劉養正面色一變,下意識的向外張望了一眼。另一邊微閉着眼的李士實卻猛的睜開眼睛,低叱道:“王爺慎言!”
朱宸濠一窒,猛地豁然站起。死死盯着李士實,胸膛急劇的起伏着,面色紫漲,竟顯出幾分猙獰之意。
李士實毫不退讓的迎着他的目光,面不改色,卻頭也不回的淡然道:“爾等且先退下。”
堂上幾個婢仆不敢怠慢,連忙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李士實卻微微側首看向劉養正,劉養正一愣,眼中猛的劃過一道羞惱之色,袖子中的拳頭也緊緊握了起來。但不過須臾,便又放松下來,一甩袖子站了起來,對着二人微一躬身,轉身向外走去。待到出了門,又反手将門也關了起來。
屋内,隻剩下朱宸濠與李士實二人。李士實才輕聲道:“王爺,欲謀反乎?”
朱宸濠身子一震,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李士實也不等他回答,自顧又道:“自靖難以來,大明外治内修,以曆近百年。雖期間有景、泰之變,又經土木堡之役,然則内外同心,并未到傷筋動骨的地步。更因此中變故,反倒是那一系早已根深蒂固,豈是朝夕間可撼之?反觀王爺,如今内無相應,根底淺薄;外則不過一衛之士,便看家護院都嫌寒酸。雖有些許水匪湖盜,亦不過土雞瓦狗之輩,難成氣候。如此力量對比,王爺覺得此時起事,下場将會如何?”
他淡淡然說着,語氣平靜至極,便如同在說吃飯喝水般平常。可偏偏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語。
朱宸濠初時還憤懑激動,但是越聽越是臉色發白。到的最後,已是身子微顫,大有驚恐之色。聽到李士實最後所問,不由的艱難的咽了口唾沫,強撐道:“我……本王又沒說……沒說現在要反……”
啪!
李士實忽然猛的一掌拍在桌上,巨大的聲響吓了朱宸濠一跳,噗通坐倒在椅子中。
李士實兩眼怒睜,臉上再不複先前平靜模樣,厲聲道:“既無反意,何敢大言怨君謗君?豈不知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之語?!王爺既有宏圖,便當有卧薪嘗膽的覺悟,如今稍有不順,便即口出狂悖,長此以往,早晚一日,我等皆齑粉矣!”
朱宸濠面紅耳赤,喏喏不能語。半天,強自咕哝道:“這裏又沒有外人……”
擡眼見李士實變色,連忙又道:“好好好,都是本王之錯。可如今又當如何?難不成真這麽就回去了?先生且慢罵我,還需先應付了眼前事兒不遲。”
李士實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終是無奈的歎口氣,陰聲道:“這有何難!不外将水攪混了就是……”
探過頭去低聲說了起來,朱宸濠仔細聽着,頻頻點頭,眼神慢慢越來越亮……